《[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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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1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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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照本宣读都要琅琅入耳,以便史官记入《起居注》,载入《丝纶簿》,将来好
在国史上添一笔,传之千秋万祀。官家今天专心诚意地把师师请来,他的内心中与
其说让她参观竞渡,毋宁是希望她来看一看这个祝捷大典的仪式,听一听他的琅然
天音。然后到下一次去醉杏楼访问她时,可以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她,
  “那天朕在水殿上的对答,师师听来是否得体?”
  如果能够博得师师的一声称赞,他就会感到非常满意。
  这一切都想得非常美妙,可是事情发生了急逮的变化。传旨官黄珦走到百官面
前宣旨道:“官家宸体违和,一切庆贺的仪式都蠲免了。”
  官家临时改变计划,停止庆典,他不特卤簿启行,自己带着宫眷,就乘坐玉辂
启驾回宫。几十万观众,在议论纷纷中也迅速地走散。一场盛典以如火如荼开始,
以草草终场结束,真可算作为一场惨典了。

  (六)

  “师师走马万胜门,
  四厢献露大士瓶。
  虎翼风生胜竞渡,
  龙体不豫辍庆典。”
  嘌唱名家张七七、安娘,讲史名家李糙、尹常卖等杂剧界艺员在一夜之间便编
成了脚本、唱词,并且把这几件事情有机地联系起来,串成一只有情节、有描述、
有起伏、有首尾的故事,在剧坛上演唱。这出故事的新颖的内容,生动的、加油添
醋的细节描绘,充分满足了强烈地希望了解内幕新闻的东京市民的胃口。不用说,
它们在几天以内就不胫而走、不翼而飞,风靡了东京城,还有扩大到京东、京西以
及江淮各路之势。
  师师、四厢都是东京人崇拜的对象,在讲唱时除了不贬损他们的身价以外,还
采用了隐射的方法。这个风流绝代的师师可能是赵师师、钱师师,这个英雄出众的
四厢可能是孙四厢、李四厢,可是听众们一听就知道这师师,四厢指的是谁,连带
也知道了作为他们陪衬的全部角色是谁。以讲五代史出名的尹常卖把时代背景推前
了一百七十年,这庆的是打败契丹人的大典,这条“龙”变成英武绝伦的周世宗柴
荣。周世宗有没有收复过燕京城,有没有在这道美人关下顿兵老师,这些都无关宏
旨。讲唱不是搞历史考证。他们需要考虑的只是在不触犯时忌的条件之下,满足市
民的需要。而像北宋朝廷那样显然缺乏效能的政权,对于民间文艺也常常采取“不
痴不聋,不作阿翁”的放任态度的。、
  可是也有人要利用它们。
  高俅从来没有忘记过丰乐楼上的一箭之仇,加上他又是初五那天竞渡中失败一
方的龙翔队的实际负责人。旧恨新仇,并在一起,化成一股恶毒的怨气。现在抓住
了这个大好机会就想报仇雪恨了。
  高俅虽然以“睚眦必报”出名,但他报仇的对象一般都是他流落江湖时结下冤
仇的市井人物,他们无权无势,报了仇不用考虑后果。现在他要对付的却是像刘锜
这样的人物,既是官家的亲信,又在军队中有很大的潜势力,那是需要慎重考虑的。
  高俅无疑地是个流氓,却是个不彻底的流氓。他惯于在仇人背心后面戳一刀,
不过戳上去以前,要想一想这一刀下去后对自己会产生什么影响再敢动手。彻底的
流氓是戳了再说,不彻底的流氓要想想再戳,在流氓界他也只居于第二流。
  对此,他去请教了他的把兄弟张迪。张迪是搜集、了解,推断、分析这些情报
的超级专家。他自己早已听到过这些讲唱,并且通过郑皇后和乔贵妃,设法让官家
本人也听到它们。在他的政治测温表中指示着官家对刘锜的恩宠已经骤然降低,但
还没有达到可以把他一棍子打死的程度。他替高俅出的主意是向官家建议把刘锜远
远地调到外路去。先拔去这一枚眼中之钉,然后相机考虑进一步的措施。
  其实不用高俅建议,经过这番金明池事变以后,官家本人即使没有改变刘锜是
个可用之才的看法,但在东京城的范围之内,再也不可能与他覆载于同一块皇天后
土之间了。官家个人的安危优乐系于刘锜所在的远近。把他推得越远越好,东京附
近之地还不能使他完全放心。因此借着高俅“一力推荐”的机会,官家毫不犹豫地
下了一道手诏任命赵隆为陇右都护(只是作为刘锜的陪客),刘锜为陇右副都护。
  官家对刘锜还是天高地厚,圣恩隆重,降下了手诏的第二天,特把刘锜召来,
温词安慰道:
  “卿久在朕左右,勤于王事,劳怨不辞。老父在家瘫痪了两、三年,也无暇回
去省视。如今朕特擢卿为陇右副都护,有卿与赵隆两人在彼,联可释西陲之忧矣!
卿此去得便就可回籍去省视老父,以尽人子之责。朕待卿始终如一,卿回去后,休
忘朕恩数,庶几忠孝无亏。”这段话说得冠冕堂皇,不愧是煌煌天语,接着就道出
了他的本意所在,“日来天气正好,卿摒当了行李,早早与赵隆启行,长为国家的
屏藩,也好叫朕放心。”
  刘锜心里完全明白这一次人事调动的背景是什么。
  在官场中,调动本是正常的事,他身为军官,效力疆场,分属当然。过去他曾
多次要求出任军职,都遭到拒绝,这次却于无意中邂逅得之。只是如今北边多事,
正是需要人手之际,却偏把他调到闲散之地西北边境去,还说什么“长为西陲之屏
藩”,杜绝了他真正为国效劳的机会,这才使他抱憾无穷。
  诏旨下得这样急迫,官家催逼得又是这样紧,赵隆、刘锜只得择日在月底动身。
  亸娘与刘锜娘子的离别真是一次惨绝尘寰的生离死别。
  扎根于东京的刘锜娘子一旦要离开东京城本来是不可想象的。最近一年半以来,
她与亸娘朝夕厮伴,几乎完全绝足于繁华场所。一种潜在的意识在她内心发展起来,
她感到自己在变了,不断地向好的、向上的方向变化。只有在这样一种自觉之中,
人们才感觉到他活着更有意义。刘锜娘子并不是一个生来就具有深度的人,但她善
于向生活中吸收善良、正直、豪侠的成分,使她成为一个能够向深处楔入的人。她
自己意识到亸娘就是使她转变的原因。如今晴天霹霹,丈夫突然调职,迫使她不得
不离开东京,这还可以容忍,但因此也要离开亸娘,这却宛如割去了她一块心头肉。
亸娘在东京也没有多久可住了,等到父亲和刘锜娘子离开东京后,她也要随同婆母
回到保州去住家。亸娘从来没有意识到她能够给刘锜娘子带来什么有益的东西,如
果她意识到这个,就不可能给刘锜娘子带来什么影响了。她只感觉到刘锜娘子是她
生活中的光辉,离开刘锜娘子,她的生活就变得黯淡,好像一个多思的孩子在傍晚
落日时常感到的那种空虚感一样。可是她的空虚感还要沉重得多,那是一种即使把
她的生命抽出一部分来也无法加以填补的空虚感。
  终于到了分手的一天。
  在汴河边舣舟话别之际,刘锜娘子独自强作慰籍,教亸娘放心,说她的爹有她
在一旁照应,管保比她自己还要照虚得周到。说着,她自己先就掉下眼泪。亸娘听
了半天,竭力要想理解而仍无法理解她说的是什么?亸娘牵住了刘锜娘子的衣带,
似乎牵着这根衣带就能使日月停驶,使时间与空间永远停留在这一点,河边舣着的
这条船也永远无法驶离了。
  “细君一串泪,堕地作錝铮,化作鲛绡珠,持以赠远行……”不擅长作诗的马
扩竟然也吟成了四句,希望刘锜能把它续成。这时刘锜也心乱如麻,无心续诗,他
从行囊中抽出一支竹笛,呜呜咽咽地吹起来,让一缕笛声掩盖其他的一切,在水边
柳荫中回荡。
  夕阳还挂在柳梢上,无情的舟子不断地催促着要启碇,打断了刘锜的笛声。马
扩、亸娘告别了早已沉醉的赵隆以后,不得不从船舱里起身时,刘锜和刘锜娘子又
把他们进上岸来。现在只剩得说一句话的时间了。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
  没有给马扩续诗的刘锜这时做了一个希望用沉醉来麻痹离别痛苦的手势,补足
了她娘子的词意,“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在长亭饯别的酒筵中,他们都喝了那么多的酒,可是醇酒也不能够麻痹痛苦。
到了夜深酒醒,痛定思痛时,她们彼此都会感到这从心头剜下来的肉再也不得再生
了。

  (七)

  官家对刘锜的惩罚是费尽心机的(惩罚还没有轮到马扩,可能是因为官家把他
看成为从犯,可以罪减一等,也可能是目前还要派他用场,内定缓刑,如果属于后
面的一种,一旦轮到他的时候,前后账通算,就不可能像对刘锜那样客气了),而
师师对官家的惩罚却是更加严厉的。从此以后,官家再也得不到师师的允诺前往醉
杏楼去探访她。她和官家将在天翻地覆以后,在谁也料想不到的场合中被迫再次见
面的,那是他们间的最后一面。
  看来,一切都到了结束阶段。六月初五不欢而散的庆功大典似乎是东京人最后
一次盛会。一种不祥的末日感悄悄地罩上了东京人的心头,再也揩拭不去。他们也
明白总算帐的日子终于就要到来了。
  平州事件的发展,一如马扩预料,张觉被加强了的金军打败后果然逃到燕京来
要求收容。举棋不定的北宋政府先是听从郭药师的建议,暗中收容了他并加以保护,
后来在金人严词责诘下,慌了手脚,又把张觉出卖,绞死后斩了首级进去给金人。
严厉的金朝政府,显然不会因北宋政府这个乖乖听话的举动,恩赐它一块糖吃,反
过来却成为不断挑衅以及后来入侵的借口。
  不过这种借口并无多大意义,金人要向宋朝用兵是势所必然的,如果没有这个
借口,也可以另外制造一个,要制造借口还不是最容易的事情?这时阿骨打已经逝
世,以吴乞买为第二代皇帝的金政府早已订定了对宋用兵的国策,决心要使北宋皇
朝成为辽朝之续。边境纠纷,层出不穷,几乎每天都会发生事端。有见识的入都看
到一场新的战争已无法避免。
  两年前马扩曾经把这种可能性向当局者提出来,要当局者预作绸缪之计,受到
王黼、童贯的责备,说他是杞人之忧,说他沮坏两朝的邦交,有妨国计。好大的帽
子!如今这种可能性已经发展到这样明显的程度,即使他们这帮人,心里也有点惴
惴然起来。可是宣和君臣的政治原则是“不见棺材不哭娘”。金朝大军入侵的警报
正式到来的前一天,他们仍然不放弃金军未必会来的幻想,警报正式来到以后,他
们也还抱着金军未必就会杀到东京来的幻想,及至东京失守后,他们(包括靖康君
臣)也还抱着金军未必就会灭人之国、俘杀君臣的最后幻想。
  在日益紧张的局势中,马扩写的条陈和建议真可以塞满一口专柜了。当局者表
面敷衍一下,实际上还是相应不理。与其相信他的令人厌烦的未雨绸缪之计,还不
如相信自己的幻想,乐得再快活几天。不过马扩的地位变得重要了,即使是他们这
一帮,也要把他留在东京以各谘议,以表示他们忧国之忱,日无虚夕。
  以后河北军政长官换了几个人,河北宣抚使童贯一度失欢于官家,被勒令致仕,
代之以好吃的谭稹。谭稹端整好一席人肉筵宴,张开歪嘴,准备把整个河北路都吞
下肚里,可是郭药师的常胜军是一块硌牙的石头,一口咬下去,就硼掉两只门牙。
谭稹吃不成酒席,只好回老家,仍旧让童贯来当宣抚使。燕山路安抚使好像走马灯
似地从詹度换到王安中,从王安中换到蔡靖。人换了,政策还是不变,这叫做“换
汤不换药”。北宋朝廷在河北边防问题上的一帖万应灵药是倚郭药师为长城。常胜
军的军额逐渐扩大到四万人。北宋政府把全部赌注都押在郭药师这张王牌上,一个
具体而略微的北宋版的安禄山确在形成了。
  河东的防务也是吃紧的,粘罕的大军一直驻在云州、蔚州,应州一线,虎视眈
耽。通过马扩和赵杰的活动,董庞儿和其他多支义军受抚,董庞儿本人还被改姓名
为赵诩,但是义军的作用没有被北宋朝廷重视,这些军队散处在河东、河北前线,
受到恶劣的待遇。义军保持自己的活动,也不太愿意为宋朝所用。
  边防线上充满着愁云悲雾,战争随时都可能爆发。这种岌岌可危的形势也反映
到东京人的日常生活中来。从张觉事件以后,投在东京人心头的那片阴影越来越浓
厚,揩拭不掉了。人们似乎都在等待来日的来临。
  但是这场大祸真正来到的日子,要比马扩预料的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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