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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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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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鞈曾在西军中当过高级参议,在熙河军中与赵隆共事有年,是赵隆敬重的少
数文职官员中的一个。这次官家给种师道的诏旨中也明令指定他一起参加太原会议,
这个赵隆是知道的。可是他不知道刘鞈也是伐辽战争的热心赞助者。交情归交情,
公事还要论公事,刘鞈显然不能够同意他的肆无忌惮的议论,但仍然带着者朋友的
关切,委婉地劝告他:庙谟已定,老哥休得再生异议,免遭……
  免遭……免遭什么,刘鞈期期艾艾地好半天,才斟酌出“物议”二字来代替他
原来打算说的“免遭罪戾”。这个经过缓和的字眼并不能消除赵隆的满腔怒火,反
而加深了他的反感。他憋着一肚子的闷气,问刘子羽道:
  ‘闻得贤侄在两浙公干,怎得闲来京师跑跑?”
  刘子羽也跟随他父亲在西军中待过多年,赵隆对他的俊爽明朗的性格,快刀斩
乱麻的处事方法,一向留有良好印象,对他刮目相看,把他列入刘锜、马扩、刘锡、
姚友仲等后生可畏的一辈中。现在他没料到得到的是一句不太客气的回答:
  “谁耐烦去管市舶司的交易?大丈夫要干活就得到前线去,死也要死在疆场上,
落得个竹帛垂名,才不枉这一生。”
  如果不是在这个场合中,赵隆也许要像往常一样激赏他的这句豪言壮语了。可
是现在刘子羽明明知道自己是伐辽战争的反对者,刚才还和他父亲抬过杠,说这样
一句话就分明是一种刺耳的挑战,他忍不住说:
  “用彦修贤侄这一说,此来是要为那场战争卖命了!”
  “伐辽之举,名正言顺,廷议已决,人心佥同。”刘子羽冲着他回答道,“明
日告庙后,即将露布出师。为它效劳卖命,正是侄辈分内之事,老叔倒说说有何不
可?”
  “彦修贤侄,像你这样年青有为之士,去为童太尉卖命,依老拙看来,却不值
得。”
  “太尉是太尉,伐辽是伐辽,”赵隆这句话显然说得重了。童贯虽然一向名声
不好,在伐辽战争的决策和执行上,却是刘鞈的同路人,并且还是他的上司,刘子
羽正要找他的门路去效劳前线。现在赵隆的一句话触到他父子的痛处,这就使刘子
羽愤愤不平起来。他说,“愚侄是为朝廷卖命,不是为童太尉卖命,老权休得把两
橛事混为一谈。”
  大车已经撞到壁脚,话已说到尽头,再不转过头来就要炸了。刘鞈机敏地递个
眼色去截断儿子的话。赵隆一向是个不拘小节、不注意身边琐碎事务的人,这次却
在无意中截获父亲递去的眼色,看出父子之间的小动作。在他自己愤怒的心情中,
特别敏感地推测父亲给儿子的暗示中大有“跟他还有什么话可谈,不如罢休”那种
不屑的神情。于是他立刻站起来,抱着被人家当作不受欢迎的客人的那种屈辱感,
愤然告辞回家。
  刘鞈再三要把他留下来也留不住。
  赵隆的愤慨扩大了。他原以为在东京可以找到一些支持者,同情者。他把自己
诚诚恳恳去访问过的那些老朋友都算到这张名单中去。不料他得到的是完全相反的
结果。他这才明白自己孤立无助的地位,人们只肯推顺水船,谁愿意去当傻瓜,顶
逆风?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面圣廷对上。刘锜迟迟没有给他答复,今天带来了这样
一个慎审的结果,官家只允许他到经抚房去和王黼、童贯两个辩难。他两个这几天
忙得不可开交,肯定要把约期延宕下去,等到木已成舟,还有什么可以辩难的?用
兵几十年的赵隆识得官家用的是一条缓兵之计。
  赵隆是个生铁似的硬汉,刀来枪对,硬来硬对,什么都不怕,就是受不得一点
软气。那一夜,他叱咤怒骂,气涌如山。刘锜夫妇竭力安慰他,劝他明天到丰乐楼
去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尽一日之欢,以排遣愁绪。

  仅仅几天的盘桓,刘锜娘子对赵氏父女俩已经建立起深厚的友谊。
  她敬重赵隆是个硬汉,特别因为赵隆是为她丈夫所尊敬的长辈,封建妇女一般
对“内政”有着自己的主张,对外,却多半以丈夫的爱憎为爱憎。
  她喜欢亸娘,却不仅因为亸娘是丈夫敬重的长辈的女儿,是丈夫最亲密的战友
的未婚妻,更因为她本身表现出来的那种淳朴真实的气质是那么吸引她。这是她在
东京同一或接近阶层的少女中间绝对找不到的那种类型。她喜欢亸娘,但又想改变
她。她是亸娘的监护人,将要承搅她的喜事,却不以此为满足。她感到有一种强烈
的欲望要求把亸娘的一切都承揽起来,包括她的语言行止,服饰妆扮,一直到她的
思想感情。一句话,她立意要把那个西北姑娘改造成为东京美人,却不明白,一旦
亸娘真的在意识和形态上被塑成她所希望变成的样子,她就不可能再保持那一份如
此迷惑她的动人的魅力了。
  到丰乐楼去宴饮赏灯,是亸娘来东京后参加的第一个盛宴。她要末不去,要去
了,理应有与之相适应的盛妆,这是刘锜娘子的逻辑。刘锜娘子执意要她梳一个最
时髦、最适合她面型的鹅胆挑心髻,然后在她右鬓插上两支飘枝花,使她显得那么
娟秀和飘逸。可是毕竟分量太轻了,还需要取得一种端凝华贵的姿态才能符合她待
嫁少女的身分。这个可用人工来制造。于是又在她的后髻插一朵点翠卷荷。打扮少
女犹如郎中开方子,君臣佐使,一定都要搭配得当。那里可以加强一点,这里需要
中和一下,都有一定的规格。刘锜娘子是这方面的高手,深明其中三昧,她得心应
手地把亸娘打扮出来了,自己满意地从前后左右各个不同的角度上来鉴赏这朵由她
亲手剪贴出来的通草花。然后又取来两面铜镜,亲自照在亸娘的左右鬓边,一定要
亸娘从正面的大铜镜里去看从左右两面镜子里反照出来的头饰发型的全貌。亸娘是
一面镜子也不太用惯的人,忽然间来了三面铜镜,弄得她不知道看哪里才好。
  “姊!这柄白角梳沉甸甸的,戴在头上,只怕它掉下来,”亸娘尝试要反抗一
下,“还是换那柄轻的好。”
  “怎么行?”刘锜娘子在声音中自有教训的意味,连表情也是严厉的。她侧一
侧头,让亸娘从镜子里看见她,然后指点道,“妹子瞧姊头上的那柄,比你的还沉
呢!那小的还是去年的式样,早已过时,变成老古董了,现在还有人戴出去?”
  亸娘根本不懂得梳掠鬓发用的梳子还有质地和式样的区别,而式样大小又有去
年和今年的区别,今年过了年才不过十五天,哪里又时兴出一种新花样来了?她自
己,从幼小到长大,统共只用过一柄木梳子,还是母亲遗留下来的,后来折断为一
长一短的两半段。这两段,她都带在身边,这就是她从西北带来的唯一梳妆用品。
她对这一切都感到别扭,特别别扭的是戴在鬓后的那朵卷荷。她心里想道:这不要
走两步路,准得滑下来。她没有征求姊同意,就打算把它取下。
  这里,她才一动手,后面的刘锜娘子就惊慌地叫起来:“别动,别动!”原来
经过她的手,安插在头面上的首饰,好像她丈夫在官家卤簿大队中安排下的队伍行
列一样,左右前后,都有固定位置,绝不允许随便挪动的。
  等到一切就绪以后,她才心满意是地夸奖道:
  “妹子!今晚你真是美极了,把东京城里所有的美女都比下去了。”
  装饰的最后一道程序是她们换好衣服以后,各人再戴一幅紫罗幛盖头,把整个
头脸都遮盖起来。刘锜娘子生性爽朗,不怕碰见任何男人。但是高俅的眷属恰恰就
在她们贴邻的阁子里,她不愿理睬她们,宁可戴起面幂来,免得打招呼。这样一来,
可把她们花了一个多时辰的精心打扮一笔勾销了。
  妇人们的打扮,有时是单单只为了给自己欣赏的。
  她们离家时,已过未初一刻,跸道上重新出现一大队一大队的禁卫军,正在进
行今天第二次的“净街”。一会儿,告庙大典毕礼,銮驾就要经过这里,然后回宫。
军士们手执硃漆木梃,把大街上行驶的车马一一拦到支路别巷中去,把行人赶到跸
道两侧,只许他们在路边迎驾,不许在街心逗留。
  刘锜娘子一行人受到例外的优待,她的坐舆刚被拦下,—个正在值勤的军官认
出这是刘家的舆马,急忙赶来,横枪施礼。刘崎娘子认得他是刘锜麾下银枪班班直
蒋宜,连忙拉下面幂,含笑答礼。蒋宣唱个无礼诺,摆一摆手里的银枪,就让士兵
们放她们过去了。
  丰乐楼底层的散座上已经坐满客人,他们都属于那样一个阶层——在今天的节
日中,走得进高贵的樊楼,但是还没有资格订个专用的阁子。他们为了看銮驾的经
过,连带晚上赏灯,从早市一开就等到现在,不断地买酒点菜,还准备坚持到深夜。
他们不得不固定在自己的座位上,因为大门外、走道上还拥塞了那么多的候补者,
这些人抱着“彼可取而代之”的想法,专等座位出缺,就抢上去填补。
  刘锜娘子在面幂中迅速一瞥,就认出许多面熟的陌生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
靠正东窗口坐席的一大群人。他们头戴方巾,身穿青色遥溃砻魉嵌际翘
的身分。太学生是东京社会的骄子,是拿得稳的候补进士,有很大把握的未来的九
卿八座,而现在却是一群摇唇鼓舌的酸秀才,有的甚至还是用诗礼易书文过身的街
混儿,他们是庠序之地的太学和高度都市化了的东京社会通奸而生的混血儿。
  他们总是喜欢议论,生张熟魏,碰在一起,就要议长论短、道黑说白,还有一
股怪脾气,遇到什么事儿,都要分出两派、三派、四派,相互争辩,不闹到面红耳
赤,揎臂掳袖,决不罢休,他们常常是为议论而议论。议论是太学生政治生活中的
头等大事,而太学生的议论又成为东京政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项目,不要小看了他
们,他们常常是舆论的主宰者,有时朝廷大臣也要听听他们的意见,才敢行事。
  有关告庙、净街、灯市以至于从站立在丰乐楼大门口身穿紫色衣衫的招待人员
所引起的分歧问题,都一一议论过,争辩过了。现在辩论集中于新来上任的太学正
秦桧身上。骘评臧否,月旦人物,本来是太学生的专职,何况学正又是直接掌管他
们的学官,自然吸引了更多人的兴趣。
  “秦学正非礼勿动,非礼勿视,可谓是个端方君子了。”
  “哪里的话?他是钻了李浪子①的道路,才进太学来的。岂有君子肯钻浪子的
门路?”
  “这话说得是。俺看他是内心有所不足,面子上格外装出道学气。信不得他。”
  “你怎见得他的内心有所不足?这分明是‘深文周内,罗织锻炼’之词了。”
  “有朝一日,你老兄要吃了他的‘深文周内、罗织锻炼’亏,方信余言之不谬。

  “子非亲学正,安知亲学正之心事?”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秦学正之心事?”
  秦学正到底是哪一路人,现在还很难作出结论,重要的是借这个争辩发端,使
他们说出了可与庄周并垂不朽的名言警句。说出了这两句,两个人一齐得意地哈哈
大笑起来。这时,他们忽然瞥见光艳照人的刘锜娘子携着亸娘走过过道。
  “好韵致的妇人!”一个太学生放肆地称赞。
  于是秦长脚②的拥护派、反对派和中立派全都停止争辩,一齐把眼光投向她们。
有个眼尖的,透过面幂,从服妆和体态上认出了刘锜娘子,急忙伸出食指放在嘴唇
上,警告大众说。
  “禁声,禁声!这是刘四厢夫人,可不许你们胡言乱道。”
  “好个美人!”仍然有人用了恰好让她们听得清楚的低声,轻嘴薄唇地评议,
“刘四厢真个是艳福不浅。”
  “刘四厢是东京城里第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他的那位夫人也是上、中、下三
等地方乱跑,不怕见人的,可知是个伉爽俊朗的美人。”
  “他俩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刘锜娘子一看见这些太学生,马上就知道自己要成为他们评头品足的对象。她
一手挽着亸娘,一手提起裙裾,一阵风似地蹬上楼梯,把这股酸气冲天的议论留在
楼下。
  她们走进自己的阁子时,赵隆和刘锜已经等得十分不耐烦了。
  刘锜娘子拉去面幂,先向赵隆告了罪,然后拍拍胸口,爱娇地对丈夫说:
  “刚上楼来时,让楼下的跳虱们咬了两口——你猜他们嚼的什么断命舌头?”
  “管他们嚼什么舌头,反正狗嘴里长不出象牙!娘子还伯谁来?”
  “咱不怕大虫、长虫,”刘锜娘子勇敢地挺起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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