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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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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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位远远不足估量这个行动可能造成的全部后果,因而他谨慎地对它保持冷淡和缄
默。他只是聆取了自然而然地流到他耳边来的秘闻,而不向旁人去打听和追问。他
对任何人都没有表示过什么明确的意见。现在是官家亲自把这个秘密点穿了,官家
交给他的任务,说明官家不仅允许他参与机密,还迫切地希望他推动这场战争,不
管他对这场战争有什么看法,首先就感谢官家对自己的信任。从他掺敬的表情中表
示出他完全能够理解官家复杂微妙的意图,他要竭其所能地去完成它,次不辜负官
家对他的期望。
  官家高兴地点点头,用一个习惯的动作向侍立的宫女们示意。她们立刻取来事
前早已准备好的碧玉酒注和玛瑙酒盅,走到御案前面,官家亲手满满地斟了一盅酒,
递给刘锜,说道:“这是朕日常饮用的‘小槽真珠红’,斟在这玛瑙酒盅里,色味
倒还不错。卿且饮过此杯,朕别有馈赠,以壮卿的行色。”
  刘锜举盅一饮而尽,谢了恩,这时大内监入内省都押班张迪好像从地洞下钻出
来似的——刘锜根本没有发现他什么时候进来——忽然伺候在御座的后面。官家回
过头去,用着呼唤狗子一样的声音呼唤他道:
  “张迪,你可陪同刘锜前去天驷监,让他自己挑选一匹御马,连同朕前日用的
那副八宝鞍辔,一并赐与刘锜。你可要小心伺候!”
  御赐鞍马,虽是常有的事,但让受赐者自己到御厩中去挑选马匹,却是破例的
殊恩。官家还怕刘锜不知道受恩深重,又特别回溯了往事,说四十年前秦凤路沿边
安抚使王韶收复洮、河两州(那确是震铄一时的殊勋),凯归京师时,先帝神宗皇
帝曾让他自己去天厩中挑选马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其他的人援引过这个特例。
  虽然是官家的亲信,经常受到脱略礼数的待遇,刘锜却宁可官家对自己保持一
定的距离。他不愿自居为、更加不愿被人误认为近幸的一流,他认为只有这种人才
会觊觎非分之赏、破格之恩。他刘锜不愿接受这个。他宛转地辞谢道,自己还没有
出过什么力,立过什么功,怎敢与先朝大臣相比,领此过分的厚赏。可是官家的恩
典却是一种更巨大和温柔的压力,他绝不允许刘崎对他的恩典再有半点儿异议。他
连声催促刘锜快去选马,休得推辞,还说:
  “天下的良骥骏马都荟萃于朕的御厩中,卿可要好好地选上一匹,”然后意味
深长地笑笑道,“卿无论今日赍旨西驰,无论异日有事疆场,都省不掉一匹好脚力。
朕特以相赠,用心甚深。卿断不可辜负了朕的这番心意。”
  刘锜还待推辞,忽然从官家的微笑中领悟出他的暗示,一道异常的光彩突然从
他炯炯的眼神中放射出来。官家高兴地看到刘锜已经领略到他的示意,暗暗想道:
  “刘锜真是可儿,三言两语就揣测出朕的弦外之音。可笑蔡京那厮还在朕面前
中伤,说刘锜一介武夫,终少委曲。他怎知道朕手头使用之人,都经朕多年培养,
强将之下岂有弱兵?”官家喜欢的就是和聪明人打交道,更喜欢在小小的斗智中打
败以聪明自居的蔡京之流。因此,此刻他更加喜爱刘锜了,索性进一步满足刘锜的
愿望道:
  “朕久知卿在京师有‘髀肉复生’之感,几番要待外放,经大臣们谏阻。这遭
北道用兵,朕决心派卿随同种师道前去,他的副手,这可遂了卿生平的大愿。”
  官家再一次猜中了刘锜的心事,使他再也没有什么理由推辞恩赏,他带着十分
感欣的心情,与张迪一起退出睿思殿,往天驷监去挑选马匹。

  (二)

  入内内侍省都押班张迪是政宣时期①官场中的一项出色的产品,一个如同水银
泻地、无孔不入的活跃分子,一件活宝。
  既然是内监,在生理上,他是个已经变了形的男子,还未曾变成形的女人,非
男非女,在两性之间都没有他的位置。但是这个尴尬的、两栖的生理地位并不妨得
他在宫廷和政府两方面的烜赫声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能够恪遵官场上四句重
要的格言,身体力行,毫不含糊。
  那四句格言是:
  要牢牢捧住得势的人。
  要坚决踢开那些霉官儿。
  要念念不忘地记得应该牢记的事情。
  要了无痕迹地忘记应该忘记的事情。
  这看来是够简单的,但既然成为格言,就不是每个官儿都能轻而易举地把它们
做到。有的官儿多少还有点羞耻之心,在趋炎附势之际,不免稍有扭捏;有的官儿
多少还有点情面观点,与故人割席时,不免要拖泥带水。这两种人犯的错误,看来
不算很大,却与做官的原则水火不相容。张迪对他们是深恶痛绝的。有一天,灸手
可热的大内监梁师成问中书舍人王孝迪为何不蓄须?王孝迪回答得果断爽利:“爷
之所无,儿安敢有?”这样的捧场才算合了张迪的脾胃,他喜欢的就是这种人。
  官场上还有些官儿的记忆力很差,有时忘记了应该牢记的事情;有的则相反,
记性太好,偏偏记得应该忘记的事情。开府仪同三司李彦曾经做过杨畏的下属,如
今杨畏已退处闲散之地,李彦飞黄腾达,早已躐过他的头顶。杨畏偏偏要倚老卖老,
卖弄他的好记性,在别人面前,有时甚至当着李彦的面,提起当年旧事。可笑这个
杨畏,在先朝时以善变著名,人称“杨三变”,到了关键时刻,反而变得毫不机变
了,这就注定他只好坐冷板凳终身。
  比较起那些倒霉的官儿,张迪身上的优点就显得那么突出。
  他除了从绝对、纯粹的利害关系上来考虑问题外,几乎把身上所有的水分——
人情、传统的道德观念、人们的议论等等全都挤干了,它们是从哪个古老的世界中
遗留下来的残渣余滓,是自己宦途上的绊脚石,必须把它们全部消灭掉!
  此外,他还具有与最高统治层接近的这个有利条件,谁应该捧,谁可以压,什
么是必须的,什么是不必要的,他都能作出正确无误的判断,在捧与压的两方面,
他都是由衷地、丝毫没有保留地形之于辞色。他的这种赤裸裸的势利,竟然坦率到
这样的地步,以至于他的变化多端的面部表情就像一面兽纹铜镜一样,人们只要看
一看它,就可以照出自己的穷亨通塞。他在当时被公认为是一部活的缙绅录,一架
精密度十分可靠的政治气候测温表,一个炉火纯青的官儿——虽然他的公开身分还
不过是内监的头子,却拥有很大的潜势力,是几个政治集团的幕后牵线人。
  当他今天亲眼看到了官家对刘锜恩宠有加,立刻使自己相信他一向对刘锜是抱
有好感的,甚至对他是巴结、讨好的。对于官家给予恩宠的人巴结、讨好,这对他
好像是一种生理上的需要,肉体上的享受。他既然奉了官家之旨,钦定为向导之职,
为什么不把这个刘锜引导到亲密友善的道路上来?
  他立刻派两名小内监跑到天驷监去通风报信,这里摆开队伍,让一群小内监簇
拥着,找个机会,笑嘻嘻地开口道:
  “太尉②今日荣膺懋赏,圣誊非凡。咱家得以追侍左右,也是与有荣焉!”
  这是个甜甜蜜蜜的药引子,接下去就可以引出一大箩好话,他自己向来就把这
些好话当作人参、鹿茸等补品吃下去而肥胖起来的,它们并没有使他产生消化不良
症。他以己度人,相信刘锜也一定有此同好,于是摆出一副给人进补品的架势,等
候领赏。没想到刘锜只是冷冷淡淡地回答一句:
  “刘某无功受禄,谈得到什么光彩不光彩?”
  “太尉休得过谦。近日里,官家为了伐辽之事,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今日太
尉一来,官家就高兴非凡,荣典迭颁,还将畀以重任,可不是天大的喜讯!”
  这不但是讨好,而且还含有从小道中打听消息的意思,刘锜索性给他个不理不
睬。张迪这才明白此路不通,只好换个题目说:
  “昨夜高殿帅③宴请向驸马,济济一堂的贵宾,还传来了东鸡儿巷、西鸡儿巷
的三四十个姐儿们。吹弹歌唱,好不热闹!向驸马、曹驸马都曾多次问起,怎不见
太尉驾到?”
  “原来如此。刘某昨夜有些小事,却不曾去得。”
  这又是一颗实心冷汤团,张迪只好挺起脖子硬咽下去。
  两个沉默地走完一段路,张迪重新想出一个好题目来:
  “想当年,太尉未来东京供职之前,天下进贡的良马都归太仆寺群牧司掌管牧
养。如今禁军用马,通由西军挑选了补上,省得多少转手。只是太仆寺真正成了闲
曹,大小官儿只会吃干饭,领请受,朝廷倒是白白地养活了他们。”
  说话涉及到刘锜经营的业务,最后一句还多少有点替朝廷抱屈的意思,刘锜的
神色才略为开朗些。张迪乘机扩大战果,继续说道:
  “如今群牧司,冷冷清清,好不凄惶!倒是天驷监里着实养了百十匹好马,用
着三两百个小内监伺候它们,天家厩牧,毕竟非凡。太尉是当代伯乐。这些名骥要
经太尉鉴赏品评,才能声价百倍哩!”
  “俺省得什么,”天驷监中有些马匹,还是从西军中挑来,多数都经过刘锜的
手,他也很想去看看,因此谦逊了一句道,“停会儿去内厩参观时,要烦内相指引
了。”
  “当得,当得!太尉要参观内厩,都包在咱家身上。可笑天驷监的谭头儿,枉
自当着这分差使,终日只晓得品酒点菜,哪有咱家对这些御马在行?”然后他好像
决了堤的河水漫无边际地谈起来。他指着宫苑中一块空场,说:“太尉看那片马球
场子,可惜日前正在冬令,闲落了,没人使用。不然的话,咱家奉陪太尉进去看看。
内廷的马球演习可妙啦!不说别的,单是那些官嫔,一个个都摒除了内家妆束,换
上一套窄窄小小、娉娉婷婷的骑装,侧身斜坐在小骊驹上,追逐着小小的球儿。有
时还要演习骑射弹丸,彼此雷奔电驰,卖弄身款。这五光十色的服装,配上镶金嵌
宝的鞍辔络头,还有那闪闪发光的银铃儿在箭道上叮叮当当地响着。这个光景呵,
可不是一幅艳艳丽绝的《宫苑试骑图》?”
  张迪信口开河地说到这里,忽然掉头左顾右盼了一下,挥手示意小内监走远一
些,自己压低了声音,诡秘地说下去:
  “太尉可知道这玩马球的还不止是那些宫女。贵妃和帝姬④们也玩这个。势倾
后官的小乔贵妃和皇九子康王的生母韦妃都是从这马球上出身,才遭际官家发迹的,
如今官家还要她们驰逐。荣德帝姬的骑术,宫中数她第一,等闲的男子都比不上她。
她和曹驸马在这里箭道上赛起马来,驸马老是落在后面摔筋斗。就是为了这个,曹
驸马才兼着马军司的差使。官家说过且叫曹晟那厮到马军司习骑三年再和朕的女儿
赛马。又曾说笑过,这差使要让朕的这个爱女去当,才算人地相宜,比她男人强得
多啦!谁知道差不了一点儿,荣德帝姬就是太尉的同僚。”
  按照张迪的想法,内监们透露有关宫廷的每一条新闻掌故,都是一笔价值昂贵
的礼物,现在他讲到小乔贵妃、韦妃,讲到荣德帝姬和曹晟的秘史,这些对于身在
马军司当差的刘来说都具有头等重大的意义,他张迪可要拣拣人头才愿送这笔礼哩,
但愿受礼的人识货,领他的情才好。
  可是他在刘锜沉着的面部表情中,根本看不出他是否对这些新闻感到兴趣,算
不算得是个识货知趣的受惠者。
  天驷监的执亭内监们得到通报,早就在大门口迎接刘锜。只有头儿谭稹没在家。
谭稹一身兼了那么多的差使,什么使、什么使的弄得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再加上
到处忙着赴酒宴,几天中也难得到天驷监来转一转。有人心怀妒忌地说,他干了这
些肥缺,自然吃得饱了,怪不得他本人就像一匹油水十足的高头大马。他说:别人
还把三衙⑤八十万禁军的饷项吃空哩!他才不过吃点马粮,算得什么,何况天厩中
的御马,一匹匹都养得膘肥肉厚,他哪一点对不起官家?
  张迪果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一进天厩,先就陪刘锜去看一座门口标着玉牌,
玉牌上嵌了“八骏图”三个金字的厩房。天家厩牧,气象不凡,何况这座“八骏图”
在御厩之中也算是苜屈一指的。所谓“八骏”,是经过特别挑选贡呈进来的八匹纯
种白马。它们个子的高矮、肥瘠,色泽的明亮、光采,甚至脸庞的样子都是十分类
似,现在再加上人工的打扮修饰,更像是一母所生的了。官家亲自按照周穆王的八
骏的名字,为它们命名,特别制了玉牌,挂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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