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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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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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官家破坏成约,突如其来。为了填补这个缺口,他特地携来一副围棋子相
赠,作为借口。他刚走上醉杏楼时,像平时一样洒脱地吟了一句自己的诗:“忘忧
清乐在枰棋”(他曾命令待诏的棋手们编了一部围棋谱,自己题诗作序,这部棋谱
就名为《忘忧清乐集》。不知道是先有了这个书名才题这句诗的,还是书以诗名),
然后抱歉地说:
  “今天朕替师师带来的这副棋子,是当代高手玉工高韫玉化了一年多工夫,细
细辗成,贡为御玩的。棋子温润匀净,实在难得。朕今天才得了,心里喜欢,等不
得派人来打招呼,就径自携来了。师师可莫见怪!”
  师师谢了官家的厚赐,不无带点委屈的口气回答:
  “官家今夜突然赐临,使臣妾莫测所以,惊讶万分。这个可是只此一遭,下不
为例的。”
  “当得,当得!只此一遭,也就够了,朕今后决不食言。师师尽可放心。”
  这“只此一遭”四个字下得非常突兀,难道他有什么把握在一次谈话中就可以
达到目的了吗?她倒不相信起来。有人干着很有把握的事情,故意把话说得很婉转,
很谦逊,有人正在进行毫无把握的事情,却故意说得很响亮,表示自信。他对于今
天要干的事情到底有几分把握呢,师师用着充满了疑问的眼光咄咄逼人地一直看进
到他的眼睛中去。他果然不敢正面回答她的疑问,只好暂时避开她的眼锋。师师且
不理会这个,先欣赏这副棋子再说。
  其实这副用白玉和玛瑙精磨细辗而成的棋子也不算太稀罕,只是造型美观,大
小厚薄均匀,无非说明玉工化的工夫很深罢了。倒是盛棋子的一对楠木盒子,完全
按照《宣和博古图》中的古彝器“交虬盒”的式样制作,圈中有方,扁扁的肚子从
中间鼓出来,笨得有趣。师师由不得低头抚玩了半晌。这对盒子是官家亲自画了图
样,分付仿制的,还亲自过问了两次。当时没有想出它的用途,今天棋子取来,他
嫌原装的玉盒太单薄,禁不起他一只手放在里面抓弄,取来木盒一试,居然大小、
容积、颜色式样都样样合适,心里十分得意。如今再博得师师的这番抚玩,就更觉
得这番操心确是大有所获了。
  官家把这个借口制造得天衣无缝,但是今晚他显然不是专程为送棋而来。这个
师师心里十分明白。师师对官家今晚的突然驾临,内心早有准备。这个官家心里也
很明白。然而官家不得不找一个借口,而师师也不能不故作惊讶,这是由于双方策
略上的需要,这一点他们彼此都是非常明白的。可是他们不明白正是因为他们的关
系既没有共同的基础,又没有共同的目标,因而彼此之间永远做不到真正的推心置
腹、真诚相处,而只能虚情假意、彼此周旋。
  官家先要看看醉杏楼中的布置有什么改变之处。果然原先张挂在壁间那幅题着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两句诗的《醉杏图》已被摘去,换上了他昨
夜送去的画。画还来不及裱褙,临时用绫底托了一下,就把它装在一个细木框子里,
外面蒙一层透明的薄纱,表示受赠者对赠画珍重的程度。换画原是意中之事,但是
师师处理得这样迅速、巧妙,毕竟说明她重视他的手笔,理解他画中之意,因此他
感到很高兴。却故意谦逊一句道:
  “张择端的那幅《醉杏图》,楼台工致,人物传神,必为传世之作。朕昨日意
有所感,随手涂鸦。师师不嫌弃它。不拘在哪里挂上就是了,何必特意把张供奉的
那幅画撤掉。”
  “官家是丹青妙手,这幅赠画笔淡意远,已入神品,挂了足使蓬荜生辉。张供
奉那幅画虽然工整,只是意匠豁露,未能抿去斧凿痕。相形之下,不免见绌了。”
  艺术家的作品受到素心人的称赏,是人生最得意之事,何况师师素日持论甚高,
即使对他的作品也是不多许可的。可见今日的称赞,确是出自衷心。他不禁得意忘
形起来,却故意逼紧一句问道:
  “师师可是哄骗联家的?”
  “臣妾之言,发自衷心,岂敢诓骗官家取罪?”
  “朕一时写意之作,得到师师如此佳评,不啻置身于龙门之上,飘然欲仙了。”
  “官家妙绘,在丹青界中早已是龙门以上的神仙人物,这个在朋侣中久有定评。
臣妾的品赏,岂足为官家轻重!”
  “神仙有什么稀罕之处?”官家抓住一个把柄,趁势说道,“朕昨夜画了这幅
画,原想题两句词:‘修到双栖,不羡神仙侣’。可是转念一想,师师是慧心人,
读了此画,必能深解其中三昧,朕何必偷换卢照邻旧句,落了言筌。师师,师师,
你道朕这话说得是与不是?”
  官家展开第一个攻势,准备有素的师师轻轻就把它挡开了。
  “一个师师也就够了!”她盈盈一笑,“何必双文叠称,来个师师师师!难道
人寰之间还有第二个师师不成?”
  “这可难说。”官家一本正经地回答,“卿家客厅里以前挂的那幅晏叔原的立
轴,不是也嵌着师师的名字?只是人间虽有第二个、第三个师师,在朕的眼中、耳
中、心中、意中却只有一个李师师。朕千思万想、万呼千唤,也只得眼前的这个师
师。”
  官家的攻势按踵而来,不是一般的战术所能抵挡了。师师立刻脱离接触,转移
阵地。她提出建议道:
  “官家今天厚赐这副棋子,道是人间难得的珍品,倒不可辜负了它。官家如属
有兴,臣妾甚愿奉陪手谈一局。”
  官家有无限的话要说,不想在此时下棋。但师师的要求是不可抗拒的。十多年
来,她很少提出个人的要求,如果提出了,官家只有奉行的分儿,没有讨价还价的
余地。这里师师已经摆开棋局,官家只得坐下来与她对弈。
  官家一上手,就在师师右上角的座子右边小飞一子,接着又在左边小飞一子,
这原是当时开局常用的定式。他却故意问道;
  “朕一上手,就两面飞攻,师师可识得朕使用的这个势子叫什么?”
  “官家高手,臣妾莫测高深。”
  这显然又是一句谎话,官家不满地说:
  “师师又来哄骗朕家了,这烂熟的‘双飞燕’之势,初学棋的小儿都已识得,
师师岂有不识之理?”
  “官家既然以为臣妾识得此势,又何必多此一问!”
  师师这一驳果然击中了官家的要害,驳得他哑口无言,但他的攻势刚刚展开,
岂甘就此罢休!
  “燕燕尚且知道双飞,”他大有感慨地说下去,“玉人岂可长此单栖?师师难
道真的不懂得这个天然的道理吗?”
  正因为师师完全识得这个势子,并且完全揣想得到官家借端发问的用意,所以
她只好佯作不解。官家的词锋比他的棋锋锐利得多,他在说话中占尽便宜,弈棋却
有点心不在焉。连他自己认为是烂熟的双飞燕套子居然也着出了错着。师师抓住破
绽,利用他的一着错棋,扩大了战果,把左边的一小块棋完全拿下来。现在是轮到
她逞词锋的时候了。
  “鸿雁无心,翱翔天际,何等自由自在!”她点头微笑道,“官家硬要它们双
飞,一旦折翼,好心反成虚愿,岂不十分可惜。”
  官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右上角的双飞燕失败了,又特意在她的左角上做个
“金柜⑦”,意图引诱师师进来点它一子,他抢得这个先手,就可以展开大规模的
对杀。他还怕师师不上钩,故意诱说道:
  “朕营此金屋,专待阿娇进来居住。”
  师师一眼就识破他的圈套,没有上钩去点他,反而把自己的棋补好了,笑笑说:
  “官家虽然打了如意算盘,只怕阿娇深识此中甘苦,未必肯入彀中哩!”
  “阿娇不肯入彀,朕自有办法让她入彀。”
  这不仅是诱骗,而且带有一点威胁的味道了。师师庄容不语,却拈起一颗棋子,
叠在食指和中指之问,反复放到桌边上去敲,果然“啪”的一声,把它砸碎了。
  “师师的劲儿使得大了,可惜高韫玉的这一颗棋子。”
  “官家硬要阿娇入毂,岂知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官家在弈棋和说话的两条战线上都吃了败仗,看看大势已去,只好敛棋入奁,
认输收场。
  当然官家不是专诚跑来跟师师下棋或猜谜语的。十年来,他对师师用尽了手段,
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动摇她的意志,接她到宫里去,单独占有她。他的耐心受到
无限止的考验,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他屡次下定决心。而昨夜更是下定了最
大的决心,一定要打破哑谜,直接摊牌。
  双飞的燕子和藏娇的金屋都不能够帮助他起一根导火线的作用,发动一场攻势。
经过一番沉思后,他只得重新抬起下棋前已经中断的话题,继续说下去。他虽然力
持镇静,要想保持一个谈判者应有的安闲的态度,可是他的声音不听指挥,已经有
点颤抖了。
  “师师刚才……”他一开口就感觉到自己正在软弱下去,连忙鼓足勇气说,
“师师刚才既然说朕的这幅画笔淡意远,当然知道朕之命意所在。师师,你可愿…
…可愿成全朕的意愿。”
  最困难的是最后的一句,他射出了这盘马弯弓、蓄势已久的一箭,勇气骤然增
加了。看看师师正在低头抚弄桌布上的坠穗,默然不语,他就流畅地说下去:
  “夜来朕差张迪……”
  师师忽然抬起谴责的眼睛,官家会意,急忙辩正道:“是……是!朕下回决不
再派那奴才到这里来了……夜来朕差人送来冠子,师师又不肯赏收,师师真是不解
联的意思,还是嫌朕的诚心还有不足之处?这样冷冰冰地拒朕于千里之外,使朕于
天地两间之内,无一寸立足之处。”
  师师还是没有回答。
  “为了师师这个人,朕日夕思念,魂牵梦萦,方寸之内,千回万转,哪有一刻
宁静之时?朕深知师师一诺重于泰山,但得这一诺,朕生生死死也都无憾了。”
  官家似乎还怕师师不相信他的话,拉开窗上的帷幕,指着半轮明月,锥心镂骨
地说道。
  “朕说的都是从心肺间掏出来的真情话,师师可知道,这多少年来,朕总是夜
夜凝伫,一灯煎虑,万感交集。这一切难道都不是为了这一椿?师师如有不信,这
皎皎素月,长夜窥伺在朕的寝榻之侧,就是朕最好的见证。你可去问问它,朕说的
是真话还是虚言假语?师师,师师!朕已言尽于此,你愿与不愿,总得给朕一个答
复才是!”
  官家雷霆万钧的正面猛攻,把师师逼得风旋云紧,没个转身余地。她虽然仍没
有直接的答复,却早已盈盈欲涕。这时,站起身子来,从壁间摘下一管凤头碧玉箫,
递给官家道:
  “请官家伴吹,容臣妾唱个曲子与官家听。”
  官家还在迟疑之际,师师已经把箫硬塞到他手里,不由得他不吹。师师起了一
个音,合准箫声,就低低地唱起来: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谁是幽人独往来?
  ……”
  这支曲子的涵义如此明显,以至师师一起音,官家就明白她的用意所在。他实
在不愿为她伴吹下去,可是师师用手势示意,一定要他继续吹下去。她已经在官家
身上取得了她的个人要求不可能违抗的绝对主动权。他只好再吹。她继续把曲子唱
完: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这支凄凉的曲子,师师又唱得这样回肠荡气,唱到最后一个节拍时,在他们两
人的感觉中,都仿佛真有一只无依无靠的孤雁,在寂寞寒冷的沙洲上顾影徘徊,却
珍重地不愿随随便便飞到哪支树枝上去栖身。官家为她伴吹,好像把一口冷气吹进
自己的腹内,分明是为自己吹一首挽歌。他黯然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地说:
  “师师的回答,已尽在此曲之中。朕也不能再加勉强。但愿师师拣到一棵好树
栖息,朕在旁也好替师师放心。”
  师师已经完成了一半的战略任务,把他推开去,推到她愿意他退出去的距离以
外,可是这已是危险的边缘地界了。现在她剩下的一半战略任务更加重要,她必须
把他拉回来,拉到她允许他逗留在内的亲密范围内。在这个关键时刻中,她急忙正
容回答道:
  “官家休得错会了臣妾的心,”这个纠正是如此必要,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得又慢、又清楚、又坚定,丝毫不允许有曲解、误会的可能。她说,“想臣妾乃是
一介弱女,孤苦伶仃,沦落风尘。一旦遭际官家,过蒙错爱,人非草木,官家的这
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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