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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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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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不猗欤盛哉!”
  官家慨然允诺,准拨“钧容直”暂归宣抚司调用,并且亲自翻了历书,择定四
月初十黄道吉日为出师北征之日。预定那天早晨,要在大教场检阅全体官兵,官家
亲自到斋宫“端圣园”来观礼,参加检阅,为大军饯行。
  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有一件大大出于宣抚使童贯意料之外的事情,官家临
时忽然加派蔡攸为陕西河东河北宣抚副使,随同大军北上。
  怀着好像到果树园顺手去采撷一颗烂熟桃子的轻快心情的童贯,现在又要加上
蔡攸,比过去几天更加忙碌地领宴辞行,大做交易,并且慷慨大度地答应功成之日。
就用四百里急递把燕京的土仪优先馈赠给京师的请亲好友。名为“馈赠”,其实还
是一项买卖。人们知道所谓土仪,大有轻重好坏之分。童贯、蔡攸唯利是图,六亲
不认,从来不会把重礼白白送人,除非你愿意成为他们的驻京坐探,为他们传递消
息打听行情,为他们做一切他们需要你帮忙的事情。

  (二)

  大军出发的日期,已经屈指可数,关于刘锜的新任务,虽然有过各式各样的传
说和推测,正式任命,却一直没有发表。
  刘锜自己也有些焦急起来。难道官家亲口答应过他的诺言也不算数了不成?他
想到新任命之所以一再延误,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他推测这个作梗的人可能就是
高俅。高俅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去年高俅加封为开府仪同三司,刘锜既没有参加
他的庆祝宴会,也没有送去贺礼,高俅恨在心里,现在又加上了丰乐楼上的一箭之
仇,他决不肯善罢甘休。刘锜推测得不错,可是他还没想到高俅之所以能够阻止他
到前线去,是作为替童贯拼凑、招募一支军队的交换条件而提出来的,这又是一笔
交易。官场本来就是商场,什么事情都要讲斤头、论价钱,有来有往。何况童贯本
人对刘锜也没有好感。刘锜总是偏在种师道一边说话,一旦到得前线,岂不是叫自
己办起事情来碍手碍脚!由于童贯的坚持,官家这次又只好食言而肥了。
  刘锜不能上前线去,还是个人的小事。
  由于三个月来时势的发展,由于他和赵隆、马扩的接触和彼此影响,特别由于
他看到童贯、王黼等人做的事情不成气候……这一切都给他构成了一个印象:战争
前途未许乐观。比较春节前他到渭州去传旨的时候,他的心情和看法已发生明显的
变化,那时何等意气如云,信心十足。而现在,他对胜利的看法似乎变得渺茫而有
点难以捉摸了。这个曾经是主战派,现在也仍然是主战派的刘锜目前陷入于极大的
思想矛盾——理论上应该打这一仗而事实上又未许乐观。
  和刘锜的看法相反,刘锜、马扩都明确地感觉到这几天有一种可以称之为“胜
利病”的瘟疫,正在东京城各个角落里传染蔓延开来,有席卷全城之势。人们谈论
到这场战争时,无不眉飞色舞,坚信辽之投降,燕云之收复不仅是可能的事情,而
且也是必然的事情,甚至不是将要发生而是正在发生、或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
  在东京的街头巷尾,到处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
  “听说老种经略相公统率大军已渡过界河,直薄辽军营垒,好生神速!”
  东京人的想象力真是神速之极!不多几天前还有人怀疑西军的调动,到今天已
经凿凿有据地肯定老种经略相公的部队已渡过界河了。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他得到的回答是一声有力的,然而也是轻蔑的:
  “瓒!”
  五代时有个叫做马瓒的人,专喜向人津津乐道已经过了时的新闻。这个马瓒本
人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他的大名却被保留在东京人的口语中,用来称呼一切陈腐不
堪的新闻以及喜欢传播这种“旧闻”的陈腐不堪的人。
  “瓒”愕然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的消息是十分新鲜的。
  “昨夜来的捷报,小种经略相公挥师直捣燕京城下,陷城力战。咱们说话的这
一会功夫,大军想来已经收复燕京了迄。”了迄是个专用军事术语,他能毫不脸红
地使用这个军事术语,表示他在这方面是个行家,“到此刻还说什么界河不界河,
岂不是你老兄在白日做梦?”
  被斥责为“瓒”,被斥责为“白日做梦”,这是对他的智力进行猛烈的攻击了。
在一般人中间,尤其不能容忍在智力方面受到的攻击。有人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孝子
贤孙、恺悌君子,却没有人甘愿自认为白痴。当他们受到这方面的攻击时,老是要
像一只弹簧那样一下子蹦起来为自己辩护的。
  “燕京城外有条又宽又阔的白沟河,”他立刻提出异议,“小种经略相公又没
长着两只翅膀,怎得在一夜就飞渡过去?”
  “你老兄恁地不晓事?”军事专家忽然又以地理学权威的姿态出现,对这个难
以感化的“瓒”进行教育,“大宋、大辽接界的界河叫白沟,燕京城下的护城河叫
芦沟。俺先父当年跟随童太师(这几天童贯的身价抬高了,人们不再称以媪相、阉
相,而是恭敬地称之为太师爷)去大辽贺正旦,芦沟上来来回回就渡了十多回。既
然名之为沟,能有多少宽,还不是撩撩裤脚管就跨过去了。”
  “芦沟、白沟,同样都是沟,为何渡起来难易如此不同?”
  “此沟不是那沟。”对话者不禁勃然作色了,“天底下的沟多着呢!有大沟、
有小沟、有明沟、有暗沟、有阴沟、有阳沟,还有泥沟、水沟、山沟、河沟……哪
能一概而论?再说也没人说过白沟难渡呀,大军不是一眨眼就渡过了界河白沟?”
  “就算小种经略相公渡得过白沟、芦沟,太师爷还留在京师哩,俺的一个姑表
兄弟,新近应募入军,鲜衣怒马,进进出出,好不威武。昨夜俺家为他饯行,他说
要等到出月才跟太师北上呢!”“瓒”确是难于感化的,“沟”的问题刚解决,又
提出这个新问题来辩难。“太师爷还留在京师,没动身去前线,小种经略相公怎可
僭了他的先,抢先进城?”
  这不是缺乏知识而是缺乏常识的问题了。权威者怜悯地笑起来,显然笑他太幼
稚了。
  “童太师真的去了还不是摆摆样子!火热的出笼馒头,谁拿到手,谁就先吃了。
小种经略相公又不是傻瓜,难道拿着馒头,等人家来抢着吃不成?你老兄真是太老
实了。”他一番教育以后,马上意识到这最后的一个用词是要引起严厉的反应的—
—谁都明白,“老实”就是“傻瓜”的代名词,他连忙扯着他的袍袖,用亲密的口
吻来缓和那种严厉性说道,“小种经略相公昨夜进燕京城的消息,俺是从梁太监的
门下打听得来的,千真万确。俺只告诉你老兄一个人,千万不要向外传,一旦追根
查究起来,说俺泄露了军事机密,可吃不了兜着走呀!”
  权威者说得如此肯定,既有事实根据,又有理论分析,消息还是从很有来头的
处所得来,终于使得顽石点头了。事实上“瓒”只不过“瓒”了一点而已,他决非
白痴,也不是低能儿。一旦省悟过来,他立刻拔脚飞奔,把收复燕京城了讫,外加
活捉天祚帝、天祚皇后的火热消息告诉他碰到的任何人,不管生张熟魏。还说这个
消息是大有来头的,你们听了休得往外传,免得追根查究起来,叫俺吃不了兜着走。
他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为了使自己摆脱而让别人去坐上“瓒”的宝位。
  极大的荣誉和极大的耻辱一样,两者似乎都只有一个名额、一个席次。有人对
号入座了,别人就失去问津的机会。因此这位老兄自己摆脱了“瓒”的宝座,心里
还不够踏实,必须找一个替死鬼,把他揿上了这个荣誉席,才好让自己放心。凡是
使用过这条“金蝉脱壳”之计,把已经或者可能落在自己头上的灾祸转嫁给别人的
人,对此一定是深有体会的。
  东京人就是以这样一种神速的速度进军,一夜之问就打进燕京城,活捉天祚帝。
东京街道上不断流传着这种开胃沁脾的马路新闻,有时还震动了当局者。有一天,
开封尹盛章夤夜去访王太宰,要他证实已经流传了一天的辽帝降表已到的消息是否
属实。
  在那天中,王黼已从五、六处地方听到同样的消息,自己也疑惑不定起来,几
番派人去政事堂坐待捷报。
  一切谣言,凡是特别符合当局者的主观愿望的,或者恰巧是它的反面,都特别
容易流行。
  人人抱着同样的心理,把胜利看成为走到大门口去拾取一个被谁偶然遗落在地
上的钱包,如果此刻还没捡到手,停会儿可总要捡到的,反正它逃不了。精于打算
盘的商人已经采办、垄断了大批爆竹、焰火、绢花、灯彩等用以庆祝胜利的消耗物
资,准备发一笔大财。相信自己官运亨通的官儿们预料到捷报到来之日,皇恩普降,
雨露均霑,肯定要晋官三级。万事乐观的市民们想到那个快活日子里,大家又可以
狂欢一个月,可以看到一些前所未有的新鲜节目,也不禁为之心花怒放。
  人人都不愿做“瓒”,人人都要走到时间和事实的前面,把胜利的消息尽快地
抢到手。从某个角度来说,东京人是属于一种脆弱的民族,他们对于流言蜚语、造
谣惑众、细菌病毒以及任何武装的和非武装的攻击都缺少抵抗力,如果他们还没有
被真正的战争锻炼得更加沉着,更加刚毅的话。
  在胜利的瘟疫席卷全城的日子里,很少有人能够幸免感染,除非是受过战争锻
炼的刘锜、马扩这样的真正的军人才具有免疫力。刘锜、马扩都是主战派,既然主
战,就希望胜利并且相信它的可能性。但是胜利必须来源于切切实实地为它做好一
系列的准备工作,必须根据事实,而不是盲目地乐观,轻率地估计,或者虚矫侈言,
哗众取宠。
  刘锜、马扩凭着军人的直觉,加上近来不断获得的资料,推断这将要来的战争
是一场激烈、紧张的麈战。这场鏖战又因为当局者的种种荒谬措施,而增加其艰苦
性。它绝对不是什么轻松的军事游戏,华而不实的“勒兵巡边”。胜利要靠战士们
双手打出来的,虚声恫吓,或者空发一通议论,或者写两篇文章都不能代替它。他
们还像当年在西军时憎恶“从东京来的耗子们”一样憎恶经抚房的文官和宣抚司的
僚属们(不幸的是马扩本人不久也将成为他们的同僚)。文官和幕僚们凭着一时即
兴,对战局作出种种乐观的预言,大发议论,上万言书,到处制造舆论,这原是他
们的看家本领,这跟他们遭到一点挫折时,就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表现为极度的
悲观失望一样。没有这些空论,不写几篇官样文章,他们又靠什么来糊口、发财、
升大官?空论多原来就是宋朝政治的一个特色。但是朝廷根据这些空论来制定国策,
并且在有意无意间造成许多人的轻敌心理,使我军处于骄兵,使敌军处于哀兵的地
位,没有作战以前,就酝酿不利于作战的消极因素,这就为害非浅了。
  瘟疫越流行,马扩、刘锜也越担心。使他们担心的除了上述种种理由外,还有
最近马政从前线寄来的一封家信。
  大军抵达前线以来,京师与雄州之间,信使往来频繁。马扩结婚前后,曾托人
转去几封家信,马政直到现在才抽得出功夫写一封详尽的回信。不消说,这封信既
是对儿子的管复,也为了要使赵隆、刘锜尽可能地了解前方的情况。
  马政的信一直追溯到当初他在渭州和秦州的活动,以及后来他奉种师中之命到
淮宁府把胜捷军带往前线的经过。凑巧的事情是:三月初一,儿媳妇结禧之夕,他
正好带着这支人马路过京师,在陈州门外驻营过夜。固然当时他不知道结婚就在此
夕,即使知道了,他也不能进城来。因为这支军队的官兵们这样强烈地希望进城来
逛一逛,要不是他以身作则,严守岗位,就很唯钤束住他们的自由活动。他慨叹地
说;他在西军中带了半辈子的兵,也不曾碰到这样难于约束的部队。这是个不好的
朕兆。由于主婚人在婚礼中的缺席,偏劳了赵隆和刘锜夫妇,为此他特表歉意和感
谢。
  他说到雄州前线,引人注目的事情是宣抚司和统帅部的“交锋”。宣抚司人员
层出不穷地跑来找岔子,但种师道也不是好惹的,每天打了不少笔墨官司,把人们
的精力都消耗在这些地方,真可为之浩叹。
  儿子转告他刘子羽转告的消息,说王麟、贾评要告他的状,对此,他只是一笑
置之。他说这两个目前又是宣抚司里的红角儿,雄州城被他们扰得人仰马翻。他们
见到他就瞪眼竖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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