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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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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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拟定第二个作战方案,是要说服诸将,争取他们,使他们同情和支持这场战争,
与他一起来影响种师道。这个方案本来是容易完成的,他跟西军的高级将领们都有
相当的、或者是很深的交情。但是从辕门出迎一幕来看,他的高不可攀的天使的身
分使得他们对他已发生隔阂和疏远的感觉。那是横亘在他和诸将之间的一座冰山,
不把它溶化掉,就谈不上同情和支持。他抱着要努力溶化这座冰山的目的来参加晚
上军部为他举行的接风宴会。
  军部里举行的宴会是按照西军中传统的规格进行的。它当然不可能是东京式的
权贵们举行的那种豪华宴会,那是刘锜十分熟悉的,不说别的,单单蜡烛、灯油,
一夕之间就可以消耗几十斤。有时一场宴会要延续到两天以上。就是比较起州郡长
官的诗酒风流的宴会也相差得很远,那种宴会至少也得传些乐部官妓在旁侑酒劝觞。
用军部这样简朴的宴会来替天使接风,这要使得一般来自东京的大员们感到吃悼、
感到自己受到简慢了,假使他是第一次来到西北军部。可是刘锜也是西军旧人,对
于他,这不过是旧梦重温罢了,根本不会产生上述的感觉。
  虽然已经阔别几年,不出刘锜所料,先他而来赴席以及陆续来到的陪客中间绝
大部分都是他的旧交。这里不仅有军部的骨干,也还有所辖各军区的主要负责人,
原来西北边防军统称陕西五路军,管辖着泾原、秦凤,环庆,鄜延,熙河五个军区
的边防军。种师道本人是由泾原路经略使升任陕西诸路都统制的,都统制原是作战
时期为了统一指挥临时设置的统帅,后来积重难返,变成常设的官职。种师道虽然
任为都统制,但他仍不肯放弃泾原路经略使这个抓兵权的实职。他的兄弟秦凤路经
略使种师中(当时军中称他们为老、小种经略相公或者简单亲热地称之为“老种”
和“小种”)。还有他的部属环庆路经略使刘延庆带同他的儿子刘光世以及熙河路
经略使姚古的儿子姚平仲等人都出席了宴会。把这些军区负责人遥远地召集到军部
来,其中刘延庆父子和姚平仲都在宴会前不多一刻才赶到军部,这—方面说明种师
道对于刘锜的受命前来传旨事前确有所闻,并且有所准备。另一方面也说明他的得
知消息和准备都是十分仓猝。此外,军部的重要将领也都出席宴会,其中有大将王
禀、杨可世、辛兴宗,杨惟中以及刘锜当年在熙河军中服役时的老上司熙河兵马钤
辖、现任全军总参议的赵隆等人,还有一些中级将校。刘锜不但都熟悉他们,深知
他们的经历、地位、个性,并且也了解他们彼此间的关系以及能够对种师道施加影
响的程度。最后的—点,今天对刘锜来说是很重要的。
  无论军区的负责将领,无论军部的人,他们一例带来最初的冷淡和犹豫,使得
宴会一开始就有些僵化。刘锜发现自己就是使宴会僵化的主要原因。他们虽是旧交,
但已产生距离。在他们心目中,刘锜已经是官家的亲信、东京城里的红人,这次又
赍着他们无法推测的特殊使命前来军部,他们不知道要怎样对待这个贵宾,才算合
于礼仪。
  其次,主人种师道的态度,也是造成宴会僵化的另一个原因。他不仅不想使宴
会的气氛热闹起来,反而努力把它推向反面。
  打破冰冷局面,改善宴会气氛,全靠自己努力了。刘锜抓住第一个机会,和一
个中级军官打个照面就热络地攀谈起来。他们曾经在熙河战场上一同作过战,最有
趣的还是他们一起瞒过上级,潜入敌方阵地去猎取一种美味的牦牛。这是毫无意义
的冒险行为,要冒生命之险,却不会有人因此赏一面金牌给他们,最多的奖赏不过
是大嚼一顿而已。但这是行军中最大的乐趣,他们乐此不疲。大概很多勇敢的军人
都曾有过类似的经验。刘锜巧妙地回忆起这件往事,顿时使他和大家之间的距离缩
短了。
  然后他举起酒杯为对座的一位老将军祝酒,谈起他当年的好酒量,他清楚地记
得这位老将军跟别人打赌一晚上喝了三十斤黄酒的豪举。
  有过喝酒三十斤的记录,在军队中也是一种资格。这位老军人赵德从军几十年,
积劳升至泾原路第五正将之职,却没有立过什么显赫的功勋。只有这个纪录才是他
一生中最大的光荣史。现在被刘锜重新提起来,他得意地红了脸,连同鼻尖上的酒
疱也一齐红出来,摇摇头说:
  “自家懑④老了,不济事了,喝不到三斤老白酒,就酩酊大醉,哪里还有当年
意气!”
  “老前辈说的什么话?今天正要看您赵将军重显身手,老当益壮。”
  然后刘锜又问起隔座一个将校的儿子:
  “虎子长得好条汉子,又练就一身好武艺。”他亲昵地呼唤着那小伙子的小名
儿,并且惋惜地说,“可惜闲了三年,叫他英雄无用武之地。”
  “还提什么虎子,”那个将校气呼呼地回答,“哪个促狭鬼把他调到甘肃茶马
司去干些没出息的勾当,自家算是白养了这儿子。”
  把茶马司这个主管贸易机构的肥缺看成为没出息的勾当,这是军队里一部分所
谓“真正的军人”的淳朴观点,别人化了大气力,钻了门路还没弄到手哩!刘崎跟
着叹息了三两声,他的恰如其分的同情,表明他的思想感情仍与他们一致,这就进
一步地被他们认为是可以信赖的自己人。
  宴会的主人和宴会的主宾形成强烈的对照。
  种师道一直收敛起笑容,即使对一个通家子弟情谊上应有的殷勤,即使对一个
朝廷派来的钦使礼貌上应该尽到的义务,他都靳于付出。主观上只想把刘锜推得越
远越好。他指挥这个宴会,好像指挥一场他不愿参加的战争一样,显得那么生硬、
不自然和抵触。反之刘锜却使出了浑身解数,运用灵活多变的战术,获得越来越大
的成功。
  回忆是涤垢去锈的润滑油,一经注入友谊的齿轮中,就能使它重新灵活地转动。
这时宴会的空气显然稠密起来,人们对他身分上的距离和礼貌上的拘谨,在不知不
觉间已逐渐消泯,甚至对他的称呼也改变了几次:最初是尊敬而疏远的“天使”、
“钦使”,后来变为试探性的“贤弟”、“贤侄”,最后索性不客气地直呼他的表
字。做到这一步,他的工作才算成功。
  刘锜的老上司赵隆追述了当年刘锜到臧征朴哥那里去当人质的往事:
  “记得当年信叔(刘锜字)慷慨请行,偕同马子充(马扩字)毅然首途,”他
不断地点头赞许道,“那一副勇往直前、旁若无人的气概,把朴哥派来的使者惊呆
了。在此以后,朴哥不侵不扰,西边安靖,我军也得稍歇仔肩,免得厮杀,这都是
信叔的大功。”
  这是大家知道的往事,并且早被反复讲述过多次,现在由目击者赵隆当着当事
人刘锜的面把他冒险出发到龙潭虎穴去以前的那副气概重述一次,仍然引起大家那
么高的兴趣。他一说完,许多人就哄叫起来:
  “干杯!干杯!”
  “为信叔的英武干—杯!”
  “信叔去当人质,固然胆气过人,”有谁又讨好地提起刘锜一件得意的往事,
“可不要忘了那一回的‘眉心插花’,俺记得……”
  “王总管那回在旁亲眼目睹,”有人嚷道,“请他来讲,才是有声有色!”
  大家又一齐嚷道:
  “请王总管讲!”
  “且待俺干了手里的这杯再说,”偏生这个大将王禀是个慢性子的,他一定要
喝干这杯酒,啃掉一只已经啃去一半的鸭腿,用手抹去留在胡子丛里的碎屑,然后
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讲起来。“记得那年金明砦一战,大军失利后撤。
俺和信叔奉命断后,”他看看刘锜,似乎要等待他证实后,才肯说下去。刘锜只是
笑笑,众人又在旁催促,王禀这才眉飞色舞地继续下去,“眼见得敌方三员统将率
领几百骑从后追来。信叔唱出‘空城计’,他骤马从隐蔽的山坡后冲出。俺紧紧护
着他,为他捏把汗。只听得他高喝一声,歹徒们!有种的留下来,吃俺一个‘眉心
插花’!敌将冷不防信叔这一喝,正在错愕观望之间,信叔已经飕飕两箭,连珠射
出,都中了敌将的面门。第三个急忙拨转坐骑待逃。信叔骤马追上,又是一箭叫他
倒撞下马来。俺在旁装出招呼后面大军的模样,大呼追杀。顷刻间,几百骑敌军逃
得无影无踪。俺两个缓骑而归,还牵来一匹‘五花骥’,可惜坏了蹄子,不得驰骋。
这一仗可真打得痛快淋漓!”
  他的回忆博得大家的喝采声,有人高吟:
  “将军三箭定天山……”
  许多人接着吟道。
  “壮士长歌入汉关。”
  接着又是一片声的“干杯”,连得种师道冰冷的脸上也冒出一点热气。
  “贤侄直是如此英勇,”他随着大伙儿举杯道,“愚叔借花献佛,也要斟此一
杯,相为庆贺了。”语气之间,似乎还有些保留。
  无论战争的插曲,无论和平谈判的发轫,人们都同样为它举杯欢呼,当然这些
片断确乎是吸引人的,甚至也打动了平日不肯随便赞许别人的种师道。可是更重要
的是宴会的本身这时已经发展到欢乐的白热化,即使没有这些故事,凭借任何一个
理由,都可为它高呼干杯。刘锜紧紧抓住机会,喝干了种师道为他斟下的祝酒后,
出其不意地宣布道。
  “刘锜些微效劳,值不得诸公挂齿。诸公可知道……”他有意停顿一下,要吸
引大家的注意力,“这番刘锜赍来官家的手诏,特旨晋升种叔为保静军节度使,这
才是天大的喜讯!”
  这个意外的宣布,一下子就震动了全体将领。多年来,在这支大军中荣获节度
使崇衔的前后只有两人。一个是刘锜的父亲刘仲武,另一个就是眼前的种师道了。
几天来,将领们纷纷在背地里猜测刘锜此来的使命,他们也曾预料到种师道升擢的
可能性。但是恰巧在宴会的白热化高潮中,由天使本人宣布了这个喜讯,这却大大
出于他们意外。大家又哄然地欢呼起来,一片“干杯”声一直涨溢到厅堂以外。
  所有的酒杯都冲向种师道,在潋滟的酒波中浮泛着高官厚禄的影子,将领们从
种师道的升擢中看到了自己的利益。水涨船高,主帅的晋级,一般总是意味着部属
的跟进,刘锜有意挑动了大众欢乐的情绪来和种师道的愁眉苦脸作对头,且看看他
怎生应付这个场面?
  但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积有数十年经验的种师道却也不是轻易可以击败的。
他不慌不忙地说了事前早有准备的话:
  “且慢!非是种某扫诸君之兴,”他的被挤小了的眼眶突然张大了,放射出熠
熠的光芒,对有意向他挑战的刘锜横扫一眼,然后推开酒杯道,“此中尚有别情。
诸君和信叔贤侄都知道俺种某滥竽此军,三年来上托朝廷宏福,下赖诸将才武,幸
免陨越,实无寸功。年来年迈多病,更是才疏力薄,但图得个太平无事,一旦卸肩,
把西陲的金瓯和全军交还朝廷,告休回乡,私愿已足。岂可谬领节钺,再当艰巨?
非但种某不敢作此想,就是诸君厚爱种某,也当代种某向朝廷力辞这非分之赏才是,
这杯酒是万万不敢领的,务请诸君及信叔贤侄原谅。”
  刘锜的一杯祝酒,逼得种师道非要对官家的诏旨表态不可。这席话说得虽然委
婉,含意却是明显的。他种师道虽然当了一军之帅,却不是贪功逞能、惹事生非之
辈,这种消极的反应,明明是为未来的军事会议预作伏笔,向诸将暗示他反对这场
战争。刘掎洞察他的隐微,立刻进行反攻。
  “世叔这番话,未免说得谦逊过当,不中情理。在座诸公,岂敢苟同?”刘锜
将计就计,借着推重种师道的勋业,抬高诸将,一下子就收揽了大众的心,博得多
数人的支持。他说,“想世叔统领此军,久镇边陲,靖边安民,威震羌夏,岂止得
‘太平无事’而已。今日水到渠成,名至实归,荣膺节钺懋赏,他年飙发电举,荡
污涤腥,裂土分茅,都是意中之事。诸公久隶麾下,多立功绩,将来还要更上层楼,
步世叔之后尘。刘锜敢为预祝。官家恩赏,怎可推辞?这杯酒是务要赏光的。”
  针锋相对地回答了种师道的话,却说得冠冕堂皇,击中了诸将的心窍。只有少
数几个幕中人才听得出他俩是话中有话,各藏机锋。其余大部分将领都鼓噪起来,
嚷道:
  “信叔此言有理。主帅劳苦功高,官家恩赏,怎可推辞?主帅这杯酒是省不掉
的!”
  种师道默察时机,眼看自己陷于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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