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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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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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态,就可能被种师道误认为他是自己一伙的人,要与他联合起来共同反对童贯了。
他不能使种师道产生这种错觉。可是在相反的情况中,童贯在亲信之间,有时在半
公开的场合中,也同样对种师道实行人身攻击,攻击得更加恶毒,他刘鞈虽然号称
公正,却不能常常挺身出来为种师道说几句话。他对自己承认的理由是如果让童贯
感觉到他的倾向性,他就无法保持公正的、平衡的地位来充当调停者的角色了——
这就是他的所谓公正的立场。
  “目前大军压河而阵,形势十分有利。”他立刻正一正容,用这种严峻的表情
让种师道感到在露骨地攻击童贯一点上,他决不能成为种师道的同路人,“宣抚奉
官家御笔,发踪指示,我公力任艰巨,同舟相济,大功告成已指日可待。纵使策略
上小有异同,都可商量解决,我公何乃出此颓唐之言?至于要用到刘某之处,刘某
何人,岂敢不为我公驱策?”
  这是官话。在朋友间的密谈中,有一方面讲出官话来,其且的就是对另一方面
的推心置腹的限制。种师道立刻发现自己在不应当与之推心置腹的对象面前泄露了
真情,犯了错误。现在他还不能够轻率地就刘鞈到底是他的朋友还是敌人的问题作
出最后结论,却带着这样深刻的隔阂感,跟他冷淡地分手走开。
  “官场之内,势利所在,还谈得上什么道义之交,敞旧之情?俺今番跑来找他
说话,未免是多此一举了。”
  种师道虽然不明白他自己也同样受到这条规律的约束。势利所在,在某些场合
中,他种师道自己又何尝谈得到道义之交,故旧之情?但对于刘鞈的这种表示,却
看得清清楚楚。

  (二)

  五月上旬的某一天,杨可胜又在前线接纳了一批从对方逃亡归来的汉儿。这批
人人数不算多,连老带幼,外加两个手抱的娃娃,一个半身不遂,行动十分不便的
老大娘,总共也只有二十四名男女。把娃娃和带病的老大娘带着一起走,说明他们
是一群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要回到汉家怀抱中来的逃亡者。可是他们是一群享有特
权的逃亡者,他们受到辽军的护送,直到界河边上,然后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乘坐
了辽方特备的船只,插上白心旗,从从容容地渡河过来。
  这里面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人物?不!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个须眉雪
白的老大爷,作为他们的代表发言人,口齿清楚、理路明白地叙述了他们的不寻常
的逃亡经过。
  他们都是住在易州地界的同村人,听到“王师”北来,早几天就结伙逃出,不
幸在界河附近被一队巡逻的辽军截获。“这可糟了!”他们心里想,“在这里被辽
军逮住,不是斩首,就是捆成一只棕子,往河心一丢,再也不得活命。”果然,辽
军把他们一个个捆起来,推推搡搡地威吓着要斫去他们的头。后来赶来了两名军官,
嘁嘁喳喳地商量了半天,就把他们往营房里一送。关了一天两夜,又把他们转送到
一个警备严密、刃戟林立的处所。一路上,他们的眼睛都被蒙起来,不知道这在哪
儿。有一个大官模样的人出来见他们。“好大的气派,端的非同小可之辈。”老人
没有猜到那长官就是辽军前敌统领耶律大石,不自觉地带着一种敬畏的口气叙述着,
“他睁着炯炯发光的眼睛,披一袭绿色锦袍,腰里佩把宝剑,威风凛凛。”
  这个大官模样的人还说得一口好汉话,不要舌人在旁转译。他开头是和颜悦色
地抚慰他们:“俺叫部下把你们好好请来。不知道可曾惊动你们,叫你们受苦?”
他叫人拿出酒莱来,当场给斟上了酒,劝饮压惊。然后说道,“你们都是大辽子民,
大辽不曾亏待你们。你们心向南朝,要逃回去,大辽也不加阻拦。多少汉儿逃去了,
俺只当不知,闭着一只眼睛放他们走,这个你们都知道的。”随后他生起气来,话
也说得激昂了,“你们走了倒好,留下的庄稼,大军打了当军粮吃,留下的房舍,
大军拆了当劈柴烧,难道还替你们留下不成?大辽百万雄师,岂在乎你们几个汉儿?
就算走了十万八万,也损不了大辽半根毫毛。”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完全沉下来了,
脾气越发越大。“你们可恕,只是那些不忠不义的反复小人,俺绝不饶恕。”他回
过头去,喝令把那两颗首级取出来,指点给大家看:“这两个就是俺说的不忠不义
的反复小人……”妇孺们害怕,把手掩起面孔来。他又喝道:“看看怕什么?俺就
要你们看看小人的下场。这两个原先都是我家的子民,食大辽之禄,做大辽之官,
后来却去做了南朝的间谍,他们南往北来,为非作歹,做尽坏事。后来吃俺逮住了,
又心虚胆怯,真情毕露。这等反复之人,既不忠于大辽,又不忠于南朝,俺要容得
他,天地神祗也容不得他。昨天俺已下令把他们正法了,烦你们把这两颗狗头带去,
寄语童宣抚,大丈夫作事要光明磊落,要战则战,要和则和,以后千万休再派这等
脓包货来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俺岂是好惹的!”他说完了,还怕传错话,叫他们
照样复述一遍,才放他们回来。
  老人说的情况再清楚没有了,还附带着表情,绘声绘影,仿佛把这两颗首级带
回来,把事情讲清楚,不传错一句话,就是他们替大军进来的一笔见面礼。杨可胜
看了首级,却不认得他们是谁。但他知道这是一件有关进出的大事,向统帅部请示
后,就亲自带着老人,押了首级迳向宣抚司汇报。
  宣抚司的办事人员也认不得这两颗首级。
  最后转到赵良嗣手里,经过再三鉴定,才确认无误这两个就是他们在大半个月
前派往辽方,宣抚使把整笔赌注都押在他们身上的他的亲戚张宝和赵忠两个。
  童贯听了这一震惊的消息,立刻召开绝密会议。
  会议的第一个决定是把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一面严令杨可胜不得把此事外传,
一面又由宣抚司立刻派人去前线,以压惊为名,把留下的二十多人,一齐接到宣抚
司来,准备一举把他们全部歼灭,实行“毁尸灭迹”。
  赵良嗣想到将被消灭的都是汉儿,不禁动了兔死孤悲之念,随口问了一句:
  “那两个娃儿呢?”
  “留下娃儿,难道由你来喂奶不成?”童贯当机立断地回答,“你赵龙图未免
是妇人之仁了。”
  然后大家坐定下来,分析研究老人叙述的内容。辽军统军是谁,是不是耶律大
石?三、四十岁年纪,披一袭绿袍的将军多着呢!赵良嗣再三追问老人那位将军的
瞳仁有没有异状,偏生老人在紧张的心情中,没看清楚,定不得他是谁。他的那番
话说得点水不漏,既听不出张、赵两个在何时何地被截获,更无法判断他们和李处
温父子之间的关系有没有搭上?有没有泄露秘密?那两封书函落在何人手里?这些
问题都是十分重要的。他们作了种种推测,可惜都是毫无根据的。于是进一步该怎
么办,招抚策变之议,应否赓续,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幕僚终究不过是幕僚,他们虽然可以贡献出千百条意见,主意可是要宣抚使自
己拿。大家等童贯的最后裁决。
  “偌大的一件功劳,难道就此罢手不成?”大家等了好久才听到童贯开口,他
的脸色阴沉沉地十分难看,“诸君都是读书人,却不懂得‘再接再厉’这句话。本
使受命伐辽,不管千辛万苦,总要达到目的,才肯罢手。”
  童贯的一句话为继续讨论定出调子。于是大家又一窝蜂地主张再接再厉,连刚
才主张罢手的幕僚们也混在大众之间,反戈一击,痛斥起那种疲软怯懦,知难而退
的没出息的议论来了。
  童贯无疑是一条贪婪的狗,胃口奇大,永不满足。同时,他又是一条专制霸道
的狗,一旦啃住一块肉骨头,不管旁边有人棒打脚踢,他还是死死咬住,不肯轻易
松口,并且也不愿让他的僚狗们跑来分润油水。在他的字典中,决没有“礼让”二
字。
  此外,童贯又最工心计,招抚之议,由他一手策划,是他握在手里的一张王牌。
没有它,他拿什么去制服随时都想翘起尾巴来跟他捣蛋的种师道?
  还有蔡京那厮,最是反复无状,饯行那天,说了满口好听话。叵耐最近寄一首
诗给儿子,竟然冷讽热嘲地说:“百年信誓当深念,三伏修途好少休。”信誓当念,
行军好休,不是反对战争是什么?还有更加露骨的一句:“身非帷幄孰为筹?”这
分明是说,我蔡某当初也曾参与末议,今天你们大权独揽,把我排斥在外,将来坏
了事,休要怪到蔡某头上。幸灾乐祸。希望偾事的心情,跃然纸上。如果不幸而被
他言中,招抚不成,战事失败,不但要见笑于蔡京,肯定还会威胁到他的政治生命。
  招抚之议,对他童贯有如此密切的利害关系,决不能因一时的挫失而罢手。至
于招抚的形式,那还有改变商量之余地的。那个绿袍辽将不是说过“大丈夫作事要
光明磊落,休做偷鸡摸狗的勾当”?这“偷鸡摸狗”四字,特别触他的心境。当初
少年之时,他还没有净身进宫以前,就是以偷鸡摸狗为业。如今不干这个了,他倒
真要光明磊落地派个使臣去劝谕辽君臣归附,兼以打听李处温的消息。如果前情未
露,仍可与他暗中联系,相机行事。如果事情败露了,也不过牺牲一个使者而已,
他决不会因此而心慈手软起来。
  童贯又一次表示了这番他要正式派个使者去劝降的意见,僚属们又一次地哄然
叫绝。
  “宣相所见最是高明,”李宗振倚老卖老地评论道。李宗振跟随童贯最久,自
认为是个记室之才,不能掌正印,曾公开表示过要终身追随主公,不作其他非分之
想。因此童贯一力把他保举到一个幕僚绝无仅有的承宣使的头衔。从此他的地位,
变得超群逸伦,刘鞈,赵良嗣都不在他眼下,更何况碌碌余子。他说起话来,不忘
记自己一方面是主公的忠实僚属,一方面又是朝廷中屈指可数的几十个承宣使中的
一个。他具有这样双重身分,因此在献媚之中,要略微占点身分。他说:“辽将料
定我不敢再派人去,我偏要派人去公开招降,所谓‘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这才
是兵家的攻心妙算。”
  “公开招降是虚,暗中接头是实。”贾评立刻接下去补充。贾评是李宗振的候
补者,一旦李宗振出缺,他就是童贯手下的首席幕僚。李宗振以年资和官衔取胜,
他贾评却以才干和机智出入头地。他的机智表现在李宗振要想半天才能说出的话,
他不假思索就能出口成章。他的囊袋中储满着作为一个僚属所需用的词汇,随时可
以探取应用,这一点也早为宣抚司的同僚们所公认。现在他顺口溜下去,“妙就妙
在以虚掩实,以实带虚,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变化无穷,神鬼莫测。”
  他们的意见被大家推许一阵后,问题就转到出使的人选方面。
  “张,赵两个,机事不密,误了本使大事。这番谕降,既要冠冕堂皇,又要暗
中做好手脚。派去的人,务要智深勇沉,胆略过人,才能胜此重任。”童贯忽然爆
出个大冷门,把眼珠向四座一转,问道,“在座诸公,都是足智多谋,无愧为当代
人杰。今日推举使臣之选,大家看看谁去最为妥当?成就得这段大功回来,本使一
定上告朝廷,不吝重赏。”
  众人没有料到要在与会成员中间挑选使臣这一着,现在两颗血肉模糊的首级忽
然带着特别恐怖的神情在各人的头脑中复现出来。高谈阔论,固然是幕僚之所长,
真要去冒险,大家却未必这样傻。一时众人都低下了头,唯恐童贯的眼睛会像斧钺
般地落在他身上。于是在顷刻以前还像一阵阵振翅鼓噪的“知了”,刹那间都变成
噤声的秋蝉。
  停了半晌,童贯点名道:
  “李参军说的要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此言深契吾心。更兼他当年曾随本使出
使虏廷,备悉彼中情况。此番就请李参军出去辛苦一趟如何?”
  做了人家的承宣使,每个月大把地领请受,如何不给人家卖点气力?童贯向来
是讲究现钱交易的。
  一向口齿伶俐的李宗振忽然变得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他李……李的李了半
天,才进出一句:“李……某老……拙无能,今……非昔比,怎挑……得起这副重
担?依李……某看来,”他忽然捞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依李某看来,贾机宜深明
兵家虚实妙用,还得贾机宜前去,才了得大事!”
  “在下才疏学浅,怎堪任用?”贾评果然是机智绝伦,临危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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