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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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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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宋初期,也许像所有朝代的初期一样有一个行政效率较高的精干的政府。可
是经过一百余年的嬗变、腐蚀,政府机构越来越庞大了,政府人员越来越冗杂了,
制度条例越来越烦琐了,而行政效率恰得其反,越来越腐朽了。人们容易得出这样
一个结论:数量往往是质量的反面。
  负责伐辽战争的最高权力机构宣抚使司恰巧就是这样一个腐朽的机构,而马扩
不幸又是这个腐朽机构中的一匹不可教药的害群之马。他不但不尊重、不承认这些
公认的法则和形式,而且是它们的非难者、嘲笑者。他是一个专门根据非常识的原
则来行事的人,因为到了他的时代,常识在这批常识家手里早已堕落成为一种庸俗
的官僚哲学,一个争权夺利的掩蔽体,一种社会的腐蚀剂。马扩无意去捍卫它。
  从他自己的哲学出发,他没有想到要维护机关中上下尊卑的体统,他并不认为
童贯、蔡攸等上司值得他尊敬。他对私交有更加认真的看法,他不知道把宝贵的时
间泡在公事房中无聊的谈话中有什么好处。两军相交,兵革方殷,多少正经事儿要
等人们去办,哪有闲工夫来当面吹捧,背后诋毁?这两者都使他恶心。他知道在他
的头顶上并没有一个认真想把事情办好,能把事情办好的头儿。如果头儿没有把合
适的工作分配给他做,他宁可自己专找话儿干,因为他自己知道什么应该干,什么
不应该干,比头儿们清楚得多。
  从根本上说,马扩也是一个功利主义者,急功好利,他急的是伐辽之功,好的
是复燕之利,对战争有没有好处,就是他衡量事物的唯一标准。他虽然抽象地承认
朝廷的权威性,却从来不承认这个凌驾于统帅部之上的宣抚司的权威性,仅仅因为
统帅部的腐化程度略逊宣抚司一筹,
  他跟宣抚司的同僚们没有共同的哲学基础,共同的恩想感情,共同的语言兴趣,
他不愿降低自己的水平来迁就池们,适应这个环境。他一直保持着严肃、紧张的精
神状态和清醒的头脑,独行其是地干着这一切不是对哪个上级而是对伐辽战争这一
项庄严事业负责的工作。如果不是在那发霉起毛的特定历史环境中,如果没有他这
种高尚的情操、高度的事业责任感、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工作作风,那么他的勇于
否定的气质、野马般的性格,可能会越出轨道,变成十分荒唐的了。
  马扩以自己的存在否定了宣抚司这个机构以及它的全体人员的存在,因此他不
可能避免这样的命运:在常识和正规化形式这两把刀子的乱砍下,被砍得体无完肤。

  (二)

  马扩到达前线后,就到统帅部去和种师道谈了两次话,把也了解的辽、金情况
以及朝廷的意图全都告诉种师道,并转达了赵隆的话。马扩习惯部队中说话简单扼
要的特点,最讨厌那种“磨牙式”的聊天,因此种师道虽然在颓唐的心情中,还是
把他的话全部听进去,并且加以消化。对于姚平仲的问题,他只是点点头,表示有
数了,在他和姚家的全部关系中,他永远不可能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能够点一点
头,默认赵隆的意见,这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表示他能够从善如流。对于刘延庆的问
题,他听了却也怵目惊心。人们根据自身直接受到威胁的程度,往往更多地注意骄
横跋扈的挑战者而忽略了庸驽无能的窥伺者。经验丰富的种师道也犯了同样的毛病,
一直把姚古当做自己的主要对手,而没有想到刘延庆。现在赵隆的警告,给他敲起
了警钟,联系种种迹象,才知道童贯在刘延庆身上下的功夫,确是别有用心的。因
此他在军事会议中,竭力反对刘延庆分统西路军。可是军事会议以后,他自己已处
于无拳无勇的地位,对刘延庆也就无可奈何了。种师道要马扩捎信到东京去向刘锜
致意,把这里的情况对他透露一下。他说“要让信叔知道,军中之事,今非昔比”。
这含有希望刘锜利用侍从的地位,有机会向官家进言,以改变现况的意思。还劝赵
隆在京好好养病,暂时莫作来前线之想。“军中无用武之地,来了也只是白闲了一
双手,无事可干,何如不来?真要用得着他的时候,这里自会捎信去速驾。”此外
没有再提出具体的问题和要求,充分表示他处在极度消沉的心境中。
  马扩又到种师中军中去找过父亲,交换了东京与前线对战局的两种截然不同的
估计。由于他的信没有起到他希望起的作用,刘锜又不能参加作战,马政感到很失
望。接着马扩又到熙河军中去访问故旧,给姚平仲带去了他哥子姚友仲的口信,并
和老战友们交换了对战局的看法。
  由于被夺了权,种师道消沉下来了。由于李孝忠事件,广大士兵的士气低落了,
包括他父亲在内的军官们对战局都怀着殷忧。但是乐观而活泼的马扩没有让自己感
染到这种消极情结,好像当初他在东京时没有被感染到胜利的瘟疫一样。在不很有
利的气氛中,他必须振作起来,要多看看好的、有希望、有前途的一面,并努力为
它创造条件。他明白笼罩在全军头上的悲观气氛就是意味着战败,而他自己的生气
勃勃的行动,在一定的范围内,可以廓清这种气氛,使大家鼓舞起来。他对自己充
满了自信心。
  杨可胜从前线接纳回来的汉儿们被安置在比较安全的第三线。他连续去访问过
几个家庭,与他们恳切地谈了话,借以了解一些敌后情况,从而引起他很大的兴趣
和注意。他认为那里也存在着一片可以让他有用武之地的战场,同时也闪过了自己
过河去进一步了解敌情的一念。这又是一桩要冒宣抚司之大不韪的行动。他要是在
事前声张了,就会引起各种非难和阻挠,还会冒被出卖给敌方的危险,他对同僚们
的鬼蜮伎俩是有足够的估计的。如果他在暗中准备,一旦公开了成果,更会招来种
种诽谤,甚至会有人污蔑他通敌,这些都可以预料到。
  可是他不管这些,他只在等候时机,一旦时机成熟了,就付诸实行。对付宣抚
司同僚们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无视他们。
  有一天,他到西路军指挥所所在地的范村去传达一项任务。虽然他是一个受到
嫉视的僚属,但毕竟还是权威机构宣抚司派来的人,因而受到西路军统领辛兴宗热
络的接待。辛兴宗做官的本领远远超过他打仗的本领。马扩十分不舒服地听到和看
到辛兴宗从头到尾没有中断过的、还伴随着各种过火表情的各种不同音阶的笑。他
的笑只浮在表皮层上,既没有深入腠理,更谈不到出自肺腑。马扩在东京某些商铺
中,从希望在他身上作成一笔生意的掌柜脸上曾经看见过这种笑。这使他警惕起来,
是不是他带下去的任务可以让辛兴宗做成一笔交易?不,这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任务,
不会给他带来特别的好处。似乎在这几年中,辛兴宗已经习惯了这种接待上级机关
人员的方式,这是马扩离开西军后才产生的“新事物”,过去部队中是没有的,辛
兴宗本人也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这使马扩特别感到陌生和刺耳。
  公事完毕以后,辛兴宗坚持要设宴招待马扩。他竭力推辞了,说还得到东路军
指挥部去传达同一项任务,实在没有工夫吃饭。
  “宣赞不肯留在这里,一定要留着空肚子到东头杨家去吃,何乃厚彼薄此?”
即使说这么一句带有醋意的话,他仍没有忘记配上一个令他很有希望把马扩留下来
的殷勤的笑。
  “辛统领说哪里话来?俺带得干粮在此,马上吃两个馍馍,也把这半天对付过
去了。大家军务匆忙,怎禁得常常跑来打扰你们?”
  “咱们也算得十年老交情了,还不把区区与尊公的交情算在内。”辛兴宗看看
实在留不住了,携起马扩的手,把他一直送到营门外,还留下一个后步,呵呵大笑
道,“这次把宣赞放过门了,下次可不许为例,咱们言明在先。”
  把辛兴宗的印象和他听到有关刘延庆的话联系到一起时,马扩的不舒服的感觉
更加扩大了。他在马背上,真的吃了两个馍馍,还解开皮囊,痛痛快快地喝了一袋
水(在指挥所里,他带着那样厌恶的心理,把辛兴宗为他准备的茶水看成为盗泉之
水,不愿喝一口)。忽然他听到一阵吆喝声和妇女的惨呼声。从战争开始以来,第
一线的后民都已撤退,此时此地,发现还有妇女的踪迹和她的惨呼声,这就是不寻
常的事情了。他越驰近,就越听得清楚。
  “老爷们叫你怎地,你就怎地。你要犟,就打烂你,割碎你,看你还敢强嘴!”
  “你—天不听话,就打你、吊你一天,”第二个声音说,“一年不听话,就打
你、吊你一年,把你吊成个干葫芦,打成一团肉泥。到那时,才叫你知道老爷们的
厉害!”
  “休跟那贱人多说,”这是个发号施令的声音,“拿俺刀子来,只在此刻就割
碎她!”
  回答他们的是一阵“狗强盗”“贼强盗”的怒骂声,是一个决心豁出一条性命
来维护人类尊严的呼声。接下去就是暴怒的皮鞭落在皮肉上的噼啪声。
  马扩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一跃下马,来不及把它系好,就急忙向一所农舍冲去,一脚踢开了门。他看
见四、五个军汉围定一个年轻妇女。她被他们用一根从屋梁上挂下来的粗索子高吊
起来,殷红的血从她的皮绽肉裂的脊梁上、胳膊上、腿子上直淌下来,淌得满地都
是。
  “狗贼们在这里干什么丧心害理的勾当?”马扩怒气冲冲地喝骂道。
  军汉们大吃一京,为首的一个麻脸汉子撇开妇女,抡把刀子,恶狠狠地喊道:
  “你是哪里钻出来的小野杂种?不睁开狗眼看看,老爷们正在审问奸细,干你
个屁事!”
  他们确是披着一件合法的外衣来干这桩丧心害理的勾当。如果他们还是第一次
这样做,大约也还有点心虚胆怯,可是现在他们已经反复多次干过这类事情,自己
也受到这个借口的欺骗,真正认为是在行使朝廷赋予他们神圣的权利了。他们已经
把自己放到合法的杀人犯、抢劫犯、职业的刽子手的地位上,不会再感到有什么惭
怍之意。
  “有这等审问奸细的?”马扩冷笑一声道,“快跟我去见你们的辛统领。”
  “去就去,怕什么?”麻脸汉子还是理直气壮地回答,但已经看出什么都不能
够吓退这个小子的强硬干预。他阴险地向左,右递个眼色,他的党徒们就挺刀挥鞭,
一拥而上,乱七八糟地嚷道:“这小子活得不耐烦,撞上了老爷的刀口,管教他身
上多开十七八个口子。”
  “凯了他,凯了他①,今夜就叫他去赴阎王宴。”
  形势忽然变得简单化了,现在只是一把刀子对付三把刀子和一条鞭子的问题。
马扩早已有所准备,在他们拥上来以前,就已拔出刀子,稳稳地站住脚跟,紧靠土
墙,免得前后受敌。他轻巧地侧一侧身子,闪开左边首先搠来的一把刀,然后迎着
麻脸汉子向他正面劈下来的一刀,用刀背使劲一格,刀背和刀刃相接触,发出“铮”
的一声,迸出几点火花,登时把那强徒的刀子震落地下。
  “好利害的家伙!”那汉子狂吼一声,来不及抬起刀子,转身就走。其余的强
徒们也一齐夺后门逃跑。
  马扩把他们赶出门外,周囤兜了一圈,先弄清楚自己所处的“战略地位”,这
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早就养成的习惯。然后回身进来,用刀尖挑断绳索,把受伤
的妇人轻轻地放落在地坑上,让她整好衣服,先叫她喘过一口气来,再问道:
  “大嫂可是这里的土著?怎生落到这些强徒们的手里?”
  这青年妇人似乎已经用完了她刚才对付强徒威胁和拷打的全部的刚毅力量,忽
然软弱地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她不断地交替着用双手揉搓着被捆绑得肿起来、发
麻的手腕,过了半晌才回答道:
  “俺家住在河北,”她困难地举起手指来指着那个方向,“刚在旬日前回得南
来。”
  “你当家的没在一起?”
  “俺男人带俺回南,”妇人抬起头来向马扩看了一眼,用丝毫毋庸置疑的鉴别
力在第一瞥中就判断出这是一个完全可以信任的人,不禁又重新呜咽起来,说:
“后来又南北来回了两趟,把公婆、兄弟、伯叔兄弟都接回南边来了。前两天他又
渡河去接俺娘家的兄弟、姊妹,还来回来,不想今天一早强徒们就……”
  “他们借口审问奸细,把你撮弄到这里来了。”马扩的眼睛里发出了火。明明
是强盗,却要打起官府的旗号,这是一切暴行中最卑劣的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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