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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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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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廷之覆亡。休说俺汉儿,就是贫苦的契丹人,奚人、室韦人③、渤海人也都和咱
们一样心肠。”
  “他们怎得与咱一条心肠?”
  “天下的穷人心连心,大家恨不得把辽的南面官、北面官一齐扫尽,才能盼到
有好日子过!”
  “尽扫南北面官儿,可是要动兵弄仗的,光是说说想想,却不济事。”
  “宣赞没到那里去看过,怎知道他们就不会动兵弄仗?”赵杰微笑地顶了马扩
一下,“早二年,关东形势云扰,渤海人高永昌起兵反辽,接着安生儿、张高儿举
义,在榆关以东,屡创辽军。后来金人尽占关东之地,安生儿战死,他的部属尽归
张高儿所有,与霍六哥一军合流,如今仍在懿州一带抗击金军,并与关内义军相互
呼应。”然后他眉飞色舞地讲到近处的义军,“今年以来,畿南义军大起。宣赞可
知道涞水县有个张关羽,又有个董庞儿?张关羽使一把大砍刀,有万夫不当之勇,
董庞儿足智多谋,他两个招兵买马,结了几个山寨,手下各有数万人马。四军大王
④几次三番派了军队去征剿,都吃他们诱进山里,杀得片甲不留,只好逡巡而退。
如今他们声势太振,附近各州县老百姓去投奔他们的,如水之归流,已成了大气候。

  “不想涞水县,近在咫尺,就有这等声势的义军,”马扩欣然地说,“俺囿于
见闻,真可谓坐井观天了。只不知这等规模的义军,别处可有?”
  “人心厌恶契丹,义军方兴未艾,三千、五千的到处都有。有的归入张、董麾
下,有的独立门户,近来更如雨后春笋,蓬勃茁长。即如俺族兄投入的一支义军,
俺南渡前只有三、五百人,这番回去。前后不过一月,他说聚义的已有五、六千人。
宣赞举一反三,就可知近来义军已成燎原之势。”
  “义军近在畿辅,患生心腹,辽君臣才打了几个败仗,难道就置之不顾,坐视
它强大吗?”
  “非不为也,是不能也。”赵杰掉了一句书袋说,“契丹人怎敢把义军置之度
外,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何?”这时他直率地提出一个建议道,“宣赞几时得闲,
和俺潜去河北走一道,亲眼看看义军的声势,就知端的。目前奚、契丹的重兵全摘
去前线备战,白沟河边,大兵云集,离此三五十里开外,就只有一些巡哨部队,再
进去连军队的影子都看不见了。俺来回几次,进出自如,只当他没事儿一般。看来
辽的兵力已绌,渤海、室韦都不为它所用,汉军又不肯为它卖力。这四军大王,前
线后方,两处奔波,却没抓把柄处。俺看他也只好走到哪里是那里,谈不上什么通
盘筹划了。”
  “大哥说到汉军,”马扩暂时撇开他的建议,抢着问,“可知道他们有一支叫
做什么常胜军的,近况如何?”
  “这常胜军的事儿,俺倒也得知几分。他们从统将到士兵。都是汉儿。他们的
父兄,当年在辽东铁州、盖州一带,多受女真军的杀戮。契丹人成立此军,就是要
他们向女真军报怨,故称‘怨军’,后来才改称常胜军。成军以来,转战东北,契
丹军百败之余,只有这支怨军还打得几个硬仗,支捂一时。自从宋师北伐以来,萧
干说汉儿都是心向南朝的,不放心把他们放在白沟前线,都调去后方布防。目下全
军八千人,由五名汉将分统,驻在易、涿两州。义军稍存顾忌的,就是此军,但它
也不肯为契丹人所用,萧干几次调它去剿灭张关羽,常胜军的统领郭药师口里葫芦
提答应了,却只管推托个原故,按兵不动。他岂识不得辽廷以汉制汉,让你们自相
残杀的计策?四军气得瞠目跌脚,却也奈何他们不得。”
  “大哥说得恁地清楚,真可谓瞭如指掌,”马扩满意地点头道,“可笑和诜这
厮,成天地说要策反常胜军,对它的情况,却是一无所知,派人去了两趟,兀自不
得要领。”
  “俺有个表叔,名叫甄五臣,见为常胜军一名统将,带了二千五百名人马在涿
州大营盘驻屯。他自幼就出外吃粮子,俺没和他见过面。他的亲兄弟甄六臣却和他
常见面的。六表叔闲常也来俺家,告诉俺说,五叔早有过‘相机而动,得便南归,
谁愿受契丹人腌臜气’的话。因此俺知道,一旦大局动荡,常胜军终将为我所用,
只是郭药师不露声色,尚在狐疑未定之际,需得派人去与他联络才好。”
  马扩点头称是。他记得刚来前线与他爹交换意见时,也曾谈及此事,彼此都有
同样的看法。
  “大哥刚才说得妙,要知辽军后方动静,最好亲自跑去看看。”马扩沉吟再三,
毅然作了决定,单刀直入地提出要求道,“俺也久有此心,只是未得其便。今天大
哥这一说,俺心里更加跃跃欲试,欲求大哥做个伴侣,陪俺同去北道走一遭,未知
大哥意下如何?”
  “去,去!”赵杰用钢铁般的声音回答,“宣赞要到哪里去,哪怕是铜山铁岭,
天涯海角,只要用得着俺,俺都奉陪。宣赞且说哪天动身最妥?”
  “依俺的心思,最好今天就走,只怕大哥还有些家事要料理。”
  “兵贵神速,既然宣赞的公事都放得下,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家事?今晚就走
如何?”
  “好,好。大哥真是个豪爽的性子。俺们今晚就走。”
  “等俺回家一转,”赵杰思虑周密地想了一想道,“凭宣赞这身打扮,如何去
得?待俺给宣赞带一身庄稼汉的衣服来,趁今夜月黑天暗,正好渡河前去。”
  “到了那边,咱们只以表兄弟相称。咱们倒过来,大哥改姓马,就叫马志隆,
俺改姓赵,就叫赵邦杰,”马扩乘机说,“你是大哥,俺是三弟,可不能再是宣赞
长、宣赞短的了。”
  “不好,不好。赵邦杰,赵邦之杰,最犯契丹人的忌讳,马惠隆文绉绉的,也
不像个庄稼汉的名字。”赵杰摇摇头说,“这个再商量了,在这里,宣赞还是宣赞。

  赵杰一笑走了。看来,这个刚毅的汉子,在这小小的称呼问题上还不是那么容
易就取得妥协,他要从实践中来考察马扩。

  (四)

  宣抚司的长官和僚属们枉自掘下了许多陷马坑,布下了许多绊马索,仍然限制
不了这匹没笼头野马的自由驰骋。马扩想做就做,说干就干,当天晚上换上赵杰给
他带来的衣服,一过午夜,就跟着这位完全可以信赖的向导渡河过去。他既没有张
皇其事,也不故弄玄虚,更不去考虑它可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也许在
一切考虑之中最不值得他考虑的就是他自身的安全问题。马扩是这样的一种人,与
其说他多了一点别人也许缺少的东西——勇气,不如说他少了一点在别人身上难免
要多出来的东西——个人安危得失感。他的头脑里充满着各种计划,一旦酝酿成熟,
作出结论,就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他的行动了。
  现在他是从一个危险地带走进另一个危险地带。危险是从客观的实际来说,他
主观上并没有这样的感觉。他进入布满了武装巡逻的辽军控制地带,犹如他平日生
活在布满荆棘罗网的宣抚司控制地带一样,他的心脏也没有多跳动一下。
  依靠他们的机警和敏捷,特别是依靠赵杰的熟悉地势、了解情况,他们顺利地
渡过河,顺利地跨过最初的二十多里地段。在这个区域里,辽军层层密布,他们却
好像善于打地洞的蚯蚓一样,就在辽军的鼻子眼睛底下,游行自如,没有出一点岔
子。
  可是像生活中常会碰到的情况一样,他们唯恐出岔子的地段倒没有出岔子,及
至走到前、后方接界之处,当他们认为已经到了比较安全的区域,可以松口气的时
候,忽然被一队正在巡逻的辽军骑兵部队发现了。他们躲避不及,只好照直迎面走
去。
  “牛拦军!”赵杰轻轻碰了碰马扩的臂肘,警告他。
  马扩心里明白,牛拦军是辽军的突击部队,它不放在前线正面作战,专一用作
包抄、奇袭、阻击敌军,兼在后方负责防谍工作。牛拦军的官兵一般都出身于斥侯,
会说当地话,对汉儿的情况十分了解,对付他们需要特别小心。
  他们走不了几步,为首的一名牛拦军军官果然勒住马,把他们打量一番,喝问
道:
  “你两个是谁?”,
  “庄稼汉。”
  “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俺家住在东乡小王庄,给这里白水屯的大伯送粮食来了。”赵杰故意说得结
结巴巴的,还侧侧肩膀,让对方注意到他掮着的空粮袋。
  “那个汉子是谁?好生眼生!”
  “是俺表弟。”
  “你表弟是个哑子,要你答话!”他转脸问马扩道,“你干什么来了!”
  “俺也来探望阿爹。”马扩注意到自己说本地话的发音还比不上这个契丹人准
确,但是把姑爹唤作阿爹这个当地特有的称呼,减少了对方的疑虑。他说,“阿爹
瘫痪了三年,自己动弹不得,吃穿全靠亲戚照顾。”
  “你阿爹没有儿女,要你们照顾?”那契丹人要炫耀他对当地的知识,故意把
阿爹这个称呼说得怪里怪气的。
  “俺哥子见为常胜军,哪得闲儿回来照顾二老?”
  常胜军引起了契丹人不寻常的注意,他再一次把马扩看了又看,问道:
  “你表哥在常胜军里当什么官儿?”
  “俺哥子才去从军了两年,哪有好官儿轮到他头上,无非当个哨官罢了。”
  “他的统将是准?”
  “俺哪知道他的统将是谁,只听说驻在武清县。”
  “武清县哪有常胜军?可知是你扯谎了。”
  马扩仍然坚持说表哥驻在武清县,没有中那契丹人的圈套。
  “自从俺哥子在外娶了老婆,养了个大胖儿子,”赵杰急忙插上来为马扩解围,
他也几乎忘记刚才自己的结结巴巴的说话,“哪里还记得娘老子?大伯疯瘫了大半
年,他何曾回得家来探访一次?俺也是湿手捏干面,粘了手就脱不得干系。谁叫俺
是他的亲侄子!”
  一句话说得契丹人也笑起来。
  “你们快回去!”军官吩咐道,“兵慌马乱的,少往前线走。老头动不得,不
好叫婆子出来掮粮?要你两个精壮汉子跑来跑去?再叫俺看见你两个,可就不客气
了。”
  赵杰嘴里还在啷哝,那军官早就带着这支牛拦军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宣赞不合提起常胜军,”这里留下他两个时,赵杰埋怨马扩道,“惹起他的
疑心。他说武清县没有常胜军是有意试试你,俺真为宣赞捏把大汗。”
  “大哥,你看他忌讳常胜军?”
  “这个自然。”
  “俺也是有心去试试他,契丹人越不放心它,它就越可为我所用。”
  “这个还待去试?宣赞忒大胆,”赵杰故意咋昨舌头,装出一副惊慌的样子,
“吃他盘问得紧了,咱这对表兄弟,可有点牛头不对马嘴,话一多就难免要露出破
绽。”
  “大哥说得好,”马扩听了,欣然有得地说,“今后咱两个的姓氏、生肖都改
成牛、马,他们盘查起来,就不会搞混了。”
  “几辈子都为契丹人和汉儿大姓们做牛马,难道还要姓牛肖马?”赵杰深沉地
叹口气,“这番如果成了大业,只盼得咱们的下一代不再为他人做牛马,俺死了也
自甘心。”
  过了这一关以后,他们真的如入无^之境。
  当然人是有的,到处都是汉儿们。契丹、奚的军队看不见了,室韦、渤海军也
看不见,契丹的各级行政机构接近于瘫痪状态,官儿们、胥吏们都躲着不露面。奇
怪的是在常胜军的防区内,常胜军也不露面。常胜军统领郭药师下令把部下都关进
营房里,非有要公,不得外出。他这样做的目的,一来是松弛契丹人对他的防闲,
二来避免和举义的汉儿们发生摩擦或过分的接近,更重要的是他要集中全力,随时
准备应付非常事变。在剧烈动荡的日子里,能够有效地约束部属力持镇静,不要环
境的影响而作出没有把握的轻举妄动,这不但是一个有能力的,还是一个有很大的
政治野心的军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没有军队,没有官府,没有什么可以妨碍他们活动的人,他们就在这样自由的
天地中跑了三个州县、几十处村庄,还跑进一座山寨,接触了成千上万的老百姓。
  马扩亲自的观察证实了赵杰向他描述的一切。他发现,与死气沉沉的契丹官方
相反。广大汉儿正处在热气腾腾的精神状态中。他们以非常的活跃和十分坚决的行
动来迎接这一场人人意识到的、即刻就要来临的大喜事,并且准备为它贡献出自己
的一切。从他们一出辛辛苦苦,连咬下半个蒸饼时还得忍住辘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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