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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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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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猜透他们的心思,看出他们的不满意,谴责他们不该过问不应当由他们过问的事
情。这是在官场上、在上级对下级之间最经常出现的一种表情。列于南使马扩,则
是殷勤的、含情脉脉的,仿佛在向他邀功道:“你马宣赞呀!总该知道俺昨夜为什
么弄得一夜没有睡好吧。人家给你办好了事情,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呵!”
  李处温的表情可以随各人的理解去理解它,反正他没有说话,没有明白表态,
可是在他内心中确乎是这样想的。他非但不想在各自的对像面前掩盖这种表情,反
而希望他们毫不含糊地理解此刻他对他们的这些想法。
  这一切都在马扩的意料之中。
  但是大大出于他意料之外的是,接见仪式并不在典丽蟊皇的正殿上举行(这瑶
光殿原来是辽皇帝建造在南城、专作避暑之用的行宫。据马扩了解,昨夜皇后还在
宫内举行御前会议,今天忽然老远地搬到这里来接见他,这分明是一种有意识、有
计划的临时措施)。李处温把接伴人员和随从们截留在外殿上,那里也已经等待着
许多官员和内廷宿卫人员。他们正在低声而急促地议论什么,他们的脸上也同样表
现出一种已经听到什么、猜到什么、急于要想揭穿秘密的迫切的神情。他们也希望
从李处温的面色中找到这个答案。可是李处温看见他们时,只是傲慢地点一点头,
自己带着马扩,一直走进皇帝和皇后的寝宫。这里本来是一间偏殿,临时布置成为
卧室。偏殿原来也是宽敞和通风的,由于患了不治之症的皇帝特别畏寒,用了层层
帷幕和许多架屏风把它分隔开来,使它的实际使用面积并不比一辆礼车大多少。因
此在这个避暑的行宫里,反而显得闷热异常。
  寝宫里的布置也有点杂乱无章,但这是一种有计划,有意识的杂乱无章,为了
制造某种气氛,达到某种效果经过精心结构的杂乱无章。马扩一进门就看见高躺在
寝台之上的秦晋国王耶律淳的正身。他额上包一块黄绸帕,用几只绣了龙风的半新
不旧的引枕垫住他的背脊,再加上几名宫女在旁扶持,好容易才使他可以勉强保持
一个半坐半卧的姿势。在五月下旬炎热的季节中,他仍旧齐胸口盖上一条杏黄绫被。
没有喝干净的药盏里还冒着热气,还有几碟蜜饯小食凌乱地摆在他右手可以摸到的
茶几上,看来这个皇帝也像普通的老人一样喜欢吃点甜食。可是他的手的用处是不
大的,他只要努努嘴,熟悉他脾气的宫女们就会把他喜欢吃的小食直接递进他口里。
事实上,在马扩进来以前的一霎那,就由宫女喂他喝了一盏参汤,希望依靠它的力
量,使他能够在接待南使的全部过程中,提起精神来,保持比奄奄一息略胜一筹的
神态。
  关于耶律淳的健康状况,外面已经传说得很多了,要掩盖是做不到的。能够让
马扩看见他的正身,能够让马扩听他讲几句话,用人为的和药物的力置,把他修饰
得比本来的情况好一点,这已经是很满意的了。
  一个带病的皇帝给一个从肉体到精神都是十分健康的皇后作出强烈的反衬。萧
皇后的闺名叫做普贤女,由于她的绝色,连带着使这个宗教气息非常浓厚的闺名也
染上了一层艳丽的光彩。如果每一个有个性的人都可以用某一种颜色来象征他,那
么没有其他的颜色比从雏鹅的嘴巴上刚长出来的嫩黄色更能够象征她的为人了。她
曾经用这种艳丽的色采蛊惑了朝廷里许多上层贵族,连天祚帝也曾用白居易的两句
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对她表示轻薄的赞美,并且经常要利
用各种借口把她召进内廷去,以便饱餐秀色。在他们那个阶层中,她并不以持别放
荡出名,当然也不是一个女圣人。她懂得怎样利用自己身上的特点来获取她主观上
希望得到的东西。这就弥补了她的平庸的丈夫的弱点,而使他们这对夫妇成为辽廷
内最华贵、最活跃、最有好名声的贵族夫妇。
  现在,她完全摒弃了皇后的架势和排场,连一架珠帘也没有用上,就这样随随
便便地坐在丈夫寝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以一个家常妇女的姿态出现在南使面前。
这里不像是两个朝廷即将举行重要谈判的场所,倒像一个贵族家族招待朋友的普通
的叙旧会。
  虽然如此,这里并不缺少戏剧化的气氛。普通人在舞台上把自己打扮成为帝王
后妃,固然是在演戏,真正的帝王后妃由于某种需要,把自己打扮成为普通人,也
未始不在演戏。善于揣摩人们心理的萧皇后,利用主人的地位,把这里布置成为家
常的环境,目的是希望用一种亲切的、家常的谈话来缓冲一场剑拔弩张的政治谈判。
她要试一试自己柔和的力量能不能软化这一头她已经从接伴人员口里听得很多的初
生之犊。
  李处温把马扩引到帝后面前,耶律淳点一点头,忽然伸出舌尖,绕着嘴唇四周
舐咂一下,似乎正在回味最后一口参汤的滋味。希望从那里汲取得力置来应酬这个
他根本不了解、但还是很怕与之见面的南使。他不过是按照别人的导演来演这幕戏
罢了。萧皇后连忙插进来弥补他礼貌上的欠缺不周,她从座位上欠起身子来,回答
了马扩的施礼,微笑地用纤指指一指她身边一张空椅子。所有国君接见使节的隆重
的礼节仪式都蠲免了,这幕戏就是以这样的家常形式开场。
  耶律淳被指定要说一套开场白。
  “天祚帝蒙……蒙尘……以还,”他艰难地开口道,“兢兢业业。今且蒙贵大
使莅……莅止敝地,渺……渺躬……不……谷……”他还用了一个介乎“朕”与
“俺”字之间的含混不清的声音继续说,“渺……躬深感盛德,只是朕……朕身染
重病,皇……后……”
  这段开场白在事先是经过教导、背熟并且演习过的。无奈耶律淳的确已病入膏
肓,他心里一慌,就把它说得支离破碎,不成章句。特别是,他忘记了一个最重要
的第一人称,于是他把汉书中读过的所有皇帝的自称都用遍了(像他这样一个高级
的契丹贵族,从小就受过很深的汉化教育,读过很多汉书)。他记得起儿童时期读
过的书,偏偏记不得眼前的东西。他绞尽脑汁仍然拽不到一个折衷于既要不失身分,
又要表示谦逊的适当的称呼。幸亏他说到皇后,想到皇后是他的万应灵丹,于是他
艰难地把脸侧向皇后一边,希望她来搭救他。他这样做不仅早已成为习惯,而且已
成为他的本能了,凡是他办不到的事情,有困难的事情,都要求助于皇后,而皇后
也确乎是万能的,听得懂他的一切有声和无声的呼吁,及时地、悄悄不露痕迹地挽
救了他。这时她轻轻哆开口,作了一个发音的示意动作。他突然省悟了,犹如绝处
逢生一样,急急忙忙抓住它道;
  “是了,是了。就是这个‘寡人’。”
  一盏人参汤给予他的力量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他忽然精神振奋起来,比较容易
地转向马扩,把这段用“寡人”这个事前考虑再三的不亢不卑的第一人称贯串起来
的开场白重新全部地背诵一遍:
  “自天祚帝蒙尘以还,寡人身受朝臣军民之重托,践此大位。兢兢业业,深惧
陨越。今蒙贵大使莅止敞朝赐教,实感盛德。怎奈寡人身染疾病,国事全由皇后主
张。贵大使如有指教,请与皇后面谈,寡人无不奉教。”
  他只有这段台词,说完了算数。接着就由皇后登场。皇后一开口就是和气迎人
的,这不但从她的软弱地位出发,也因为她是一个具有丰富的生活经验的女人,她
懂得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在柔和的滑行中可以减少事物的摩擦面,而她目前的处境,
的确禁不起再与别人发生一些摩擦了。、。
  “宣赞来到燕京,已逾半旬,”她带着一个令人感到不仅是亲切的、还是十分
诚恳的微笑说,“咱未能略尽棉薄,稍展地主之谊,心里十分过不去。又怕接伴人
员,未能领略咱的心思(这句说得特别轻声,表达了她的千转万萦的思想来便明白
告诉手下人的苦衷),多有亵慢之处,这就更增加咱的罪过了。”说着她就指指躺
在寝台上的耶律淳,加上说,“总为的是他的身子欠安,宣赞此刻亲眼目睹了,想
必一定能够见宥。”
  “国王身体违和,事非得已。接伴人员,备极敬礼,国妃不必过谦。”人以礼
来,我以礼往,萧后既然说得十分委婉,马扩也不能不客气一套。但他要紧的是办
正经事,接下去就说,“今日幸蒙国王国妃赐见,就请议论大计!”
  萧皇后一点也不忙于摊牌,摊牌是要等候时机的,时机来到,她还得继续制造
气氛。
  她先把马扩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发现马扩非常年轻。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或听
说过有这样年轻的使臣,这一点似乎使她很感兴趣。
  “宣赞青春几何?”她用了家人般的亲密的口气问,“椿萱可都茂健?”
  “马某虚度二十五岁。托庇国妃,家父母都健好如恒。家父身膺王命,还参戎
行,目前正在白沟前线督战。”
  “督战”是一个带有敌性的字眼,但是萧皇后故意把它忽略了。她的嘴唇上抹
着一丝微笑,假装没有听见那个词儿,继续同下去:
  “宣赞雁行属几?可曾成室,育有子女?”
  “马某排行第三,大哥、二哥与河西家战争时,都为国捐躯了。马某甫于今年
春间成室。”
  “总只为打仗交锋,”萧皇后忽然变换了一种深沉的调子,叹了口气,显然是
在培养感情,“宣赞父子,戮力王室,或则慷慨捐生,或则沙场驰驱。累得高堂老
母,望眼欲穿,又撇下新婚娇妻,深锁在清闺寂寞之中,虚度岁华。说起来,怎不
叫人感慨系之!”
  “马某致身国家,怎谈得到家室之乐!这番北上,跋涉山川,星驰电奔。区区
私衷,只想解除贵朝军民倒悬之苦,兼为国王、国妃筹个久远安逸之计。劳倒不怕,
只怕劳而无功,这才辜负了朝廷命使之意哩!马某只愿两朝军民都得到安宁怡乐,
到了那时,还怕俺的一家一室不得安宁?”
  “可不是好端端的,两家为什么又动起兵戈来?”萧皇后撇下马扩说话中的要
点,蹙起蛾眉,哀怨地说,“咱和国主两个。早已横下了这条心,生死荣辱。都在
所不计,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双方军民何辜,要他们宛转死于锋镝之下?”
  皇后的话虽然说得婉转,说得冠冕堂皇,却含有对于北宋政府发动一场战争的
严厉的谴责。马扩生怕再引起她其他的议论,连忙拿出谕降书,说道:“朝廷用兵,
为的是光复河山。还我臣民,童宣抚特派马某前来,携有书函一通,要马某当着国
王,虽妃之面,宣读一过,国妃且请……”
  “宣赞不必费神宣读了,”萧后连忙从他手里接过书函正本,阻拦道:“咱早
已读过副本,这书函咱收起来就是了。”

  (六)

  序幕结束,正戏上场,萧皇后在她将要进入一个悲旦角色以前,早已储备了满
眶的眼泪,略微带点颤动的声音和悲切的表情。如果没有这些储备,她就演不成这
出悲剧。
  “山河破碎,国事蜩螗,”这时时机成熟,气氛形成,她就惨然地开口道,
“不想两百年铁桶的江山,一旦竟沦丧到这等地步。咱纵不怨天尤人,一想到这里,
也不禁要吞声饮泣了。”
  她说到“吞声饮泣”的时候,果真出现了一阵呜咽,使她的表情与台词完全吻
合。然后她定一定神,忽然坚决有力地说;
  “祖宗的家底都叫天祚帝败光了(她刚才还说不怨天尤人,马上就在怨天尤人
了,可见她只要求说得动听,毫不在乎台词的矛盾。好在天祚帝已成为众矢之的,
成为大家的替罪羊,现在把一切过错都推在天祚帝一个人的身上,这样措词总是得
体的),到头来,他只办得撒腿一跑,把千钧重担都压在咱夫妇肩上。国主多病,
咱一个弱女子。又怎能只手回天,力挽狂澜?因此上与国主筹之再三,定了托庇大
朝、称藩臣服的大计。夜来与李门下等文武大臣在御前会议中定下国策,即将布告
全境军民知晓。今日特把宣赞请来,就为了把这个决策坦怀相告,一无隐饰。即请
宣赞陪同秘书郎王介儒赍着国主与咱的手书,前去贵朝,一俟与童宣抚议定了归附
条款,正式的降表接踵可至。两百年的江山,坏在咱二个妇人手里,将来青史分谤,
责有攸归,如今咱也顾不得这多少了。”她略微抬一抬手,带着一个惨然的笑,祝
贺马扩道;“宣赞此番北行,探骊得珠,大功告成,可谓不虚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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