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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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 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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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派大肆攻击的。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蔡京一伙人十分明白在这个关系到大家切身利害的问题上扳倒了王黼,就意味
着蔡京的东山再起。目前的朝局,主要是他们两派人互为更迭,官家手里并没有准
备着第三副班子。王黼下野之日,就是公相再度登场之时。因此他们的攻击宣传中,
特别强调要追究战败的个人责任,进而追究发动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他们郑重声
明,公相本人自始至终都是反对这场战争的。谓予不信,有诗为证。于是他们就高
吟起公相给蔡攸寄去的诗:
  “百年信誓当深念,六月王师好少休。”
  诗中的涵意如此明显,难道还需要什么诠释吗?
  随着以后几天败讯连续传来,蔡京的一伙声势大振。据传官家已有整整三天没
有接见王黼,在他亲笔写给童贯的诏旨中也有“朕从此不复信汝矣!”这样一句分
量极重的话。这些传闻,张迪不仅亲口加以证实,并且还隐善扬恶,尽量扩大影响。
这时蔡京的喽罗们纷纷归队,连破门而去的哼哈两将,也想重新皈依佛门,惴惴然
唯恐祖师爷记恶在心。不肯把他们重新录入门墙了。
  在此期间,王黼进不到宫里去,就不分昼夜地前往张迪的别邸里去候见他。前
后共达七、八次之多,都被张迪托词有病挡住驾。
  刚在旬日之前。张迪曾借口有病,没有亲自去相蓝为太师荐祖的佛事行礼。如
今,他又以同样的理由挡住王黼的驾。连病名都不用更换,真所谓“一鸡两吃”,
妙用无穷。其实他又何尝有过一点伤风咳嗽、拖清水鼻涕吐浓痰?那天,正好是官
家御用书画鉴定家勾龙大渊②邀他去出席私宴。勾龙大渊曾经为官家主持摹刻《大
观帖》,是官家在这方面的私人顾问,虽无正式名分,却是经常见得到官家,可以
说几句话的亲信人员,他的邀请决不能拒绝。于是张迪把王黼撇在门外,自己鲜龙
活跳地跑到勾龙大渊家里赴席。这是一个带有私人性质,只有少许知交参加的亲密
的宴会。在朝局可能发生大变动的时会中,这种性质的宴会最配张迪的胃口。他抓
住一个机会。就跟另一个高级内侍谭稹谈开了:
  “王将明拽了咱一、二十遍,咱与王将明各走各的道儿,混不到一块,见了面
又有什么好说的!”虽然是跟谭稹密淡,他故意把嗓音提高到可以让全席的宾主都
可以听清楚的程度。这是他张迪发表政见的论坛。他们有权利可以听到它。他把这
句话说得十分明确,毫不含猢,然后加上说,“办起朝廷大事来,毕竟要数公相太
师斫轮老手。王将明这只花木瓜,中看不中吃,咱早跟官家说过,要提防着点儿,
否则,迟早要吃他的亏。”
  没有一件后来发生的事情不在他当初的意料之中,并且事前都早对官家作过种
种提示和暗示,可惜官家当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这最后的半句话照例是咽在喉咙
里,要听的人自己体会出来)。如果他张迪不是这样一个先知先觉者,怎配在官家
面前长久地当这份体面差使而不出差错?
  张迪的仕宦艺术显然又提高一步了。他蓦地想起有个大漏洞需要去填补一下。
不待席终,他就匆忙地站起来,向主人家告辞道:
  “前日公相太师有事相蓝,咱偏偏告病在家,不得前去拈香展敬。今日痊愈了,
正好顺道去太师府弯弯,向他告个罪。”
  除了以上两大派的明争暗斗以外,这时朝廷外还存在着第三种力量,它就是太
学生们。太学生触觉灵敏,反应迅速,对社会舆论往往起着带头作用。这时太学生
们也通过各种渠道,打听得战败的消息,发表起议论来。太学生最惯用的形式是不
知道珍借笔墨地向朝廷上《万言书》,有时还超过万言,竟达到二万、三万言以上。
大约除了他们本人以外,很少有人能够卒读终篇的。他们推本溯源,把这场战争失
败的原因归之于近来年的朝政腐败,并且一视同仁地把主持这场战争的童贯、王黼
和最初建议这场战争的蔡京统统列入于可诛的奸贼之列,把他们看成为一丘之貉,
并没有在朝、野两派斗争中作左右袒。
  战败的责任好像一只轻飘飘的气球。现在大家都把它远远地推开去,犹如当初
大家抢着,夺着要把战争的发明权和主持权揽过来一样。童贯照例把气球往种师道
头上推,蔡京又把气球推给王黼、童贯,连自己的儿子蔡攸也大大有分。但是太学
生们也没有把蔡京轻轻放过门。几天之内,在前线和东京的官场中进行了一场比前
线阵地争夺战还要激烈的“脱卸战”。当然他们都很明白气球落到谁的头上,谁就
该倒霉。气球向他头上轻轻飘来时。他就使出浑身解数,腾空一脚,把霉头触到别
人身上去。毕竟在这方面已经积累了丰富经验的王将明取得了胜利,最后把球儿完
全推到种师道身上。六月初八日,朝廷明旨宣布种师道“天资好杀”、“助贼为谋”
两项罪名,撤去他的都统制之职,责授右卫将军致仕。
  所谓“天资好杀”,就是说种师道违抗朝旨,擅自动兵启衅;所谓“助贼为谋”
,就是指种师道轻举妄动,正好中了敌人的圈套,以致全线溃败。这两项罪名说得
似通非通,却是宣抚司僚属们的杰作,加上王黼一套魔术般的手法,说得头头是道,
使种师道有口难辩,因此他要负战败的全责。这道朝旨的要点是表明朝廷收复燕、
云之决策,并不因一战受挫而有所改变。战争还得继续下去。蔡攸、童贯脱尽干系,
轻松愉快,王黼一度在天空中翻筋斗的纸鹞又飞稳了,他们在张迪的气温表上的水
银柱又直线上升,甚至升到比原来更高的刻度上。
  给勾龙大渊还礼的筵席上,张迪又一次碰到贪吃的谭稹,两人地位相当,各有
所爱,碰在一起时又促膝谈起心来。
  “老不死妄图再起,用心不可谓之不密,怎奈王将明也不是好惹的。”张迪记
得几天前曾和谭稹同过席,谈过有关这方面的问题,但是完全不记得那次谈话的要
点,或者是他认为没有必要再去记得那次谈话的要点了。官儿们的记亿力是一种特
殊的记忆力,应该记得的事情就该记,应该忘记的事情就该忘。现在他以一种旁观
者的义愤,慷慨激昂地为王黼打气道,“咱看这老不死的这两天忙进忙出,活像摘
去了头的苍蝇,乱冲胡撞,到处碰壁,他哪里是王将明的对手?”
  “嗬……嗬,”谭稹对这个话题没有感到很大的兴趣,那时他正好伸长头颈去
接一筷从远处夹来的胭脂鹅脯,还来不及对他的话作出反应。接着又听到张迪情意
绸缪的邀请。
  “明儿晚上,咱家做个小小的东道,请王将明来舍间赴席,少不得又要请老哥
来捧捧场子了。”
  “咱哥儿俩的事,还有什么说的!”谭稹大幅度地牵动他的歪嘴,呵呵大笑道,
“老哥请客,小弟岂有不忝陪末座之理?明天申时准到。”一种出自内心的喜悦,
布满在他油光光的脸上,表明他确是一个无邀不应、有请必到的饕餮之徒。
  谭稹也曾有过军事方面的资历,和童贯一样双手沾满过人民的鲜血,如今闲了
一段时间,似乎要想用他的饕餮来洗赎过去的罪孽。现在他真正感到兴趣的是吃,
对于什么伐辽战争,什么王、蔡之争都没有兴趣,更加想不到有朝一日还是要他身
不由主地卷进那场军事纠纷中去。现在他忙着赴各家之宴,不管是王黼的主人,还
是蔡京的主人,还是中立派的主人,他的任务是把各家宴席中听来的流言蜚语不分
彼此地传达给各人听,不管他听了高兴还是皱眉头。然后张开歪嘴来吃;吃食桌之
前方丈之内的山珍海味,吃内骐骥院的人和马的空额,归根结蒂,还是要吃老百姓
身上的脂膏,决不怕引起消化不良症。
  从反攻中没有得到好处的蔡京,也学张迪的这一手,立刻掉过头来,举出种种
证据证明他一向是、现在也仍然是伐辽战争的积极支持者,并且坚持他的发明权。
谓予不信,请读读由他起草的《复燕议》,那也是一篇洋洋洒洒的大文章,可以与
燕、许大手笔③比美的。
  可是寄儿子的那首诗呢?那一定是讹传,老成谋国的太师岂能这样轻率发表议
论?可是有人说,官家当时也曾带着不豫之色,替那首诗改了两个字。那一定更加
是讹传了,官家哪有空闲管到他们父子之间的酬唱?

  (四)

  一场因为前线暂时失利而引起的政治风波似乎已有平息之势。只有那些不识时
务的太学生还在继续发表议论,继续上万言书,调子越唱越高,痛斥朝野的权奸们。
大有非让官家把他们全部逐出朝廷,革职办罪,流配到远恶小州去决不罢休之意。
  太学生并非都是纯洁的羔羊,他们同样有阶级的根源,有复杂的社会背景,他
们也有直接和间接的同舍、同科、同乡、朋友、亲戚之谊,因而联系着从个人到各
种关系人的利害上的考虑。只不过他们涉世较浅,冲动的劲头较大,又不是现任官
吏,利害得失的考虑比较间接、比较少些而已。太学生虽然拥有左右社会舆论的力
量,他们也并不都是先知者。在事情没有完全弄清楚,真相没有大白以前,他们的
议论是摇摆不定的,有时是哗众取宠的,有时也是非常错误的。但是等到真相完全
暴露(主要从两派相互的攻讦中揭露出来),形势发展到一定的阶段时,一部分太学
生的纯洁性还没有完全在个人利害的泥坑中打过滚,他们这才开始有了比较清醒的
分析和比较正确的认识,开始有了所谓“清议”。譬如说把这场战争失败的原因归
咎于朝政的窳腐,力主惩办那些应当负直接责任和间接责任的权奸们,这些议论的
确反映了社会上大部分人的意见,因而受到广泛的支持。他们的诛伐往往很大胆,
敢于指名道姓地触犯权贵们。从他们的《万言书》中披沙淘金,确实可以拣出一部
分很精彩的言论。
  在这段时期中,太学生左一个“贼臣误国”,右一个“奸党可诛”,朝野为之
侧目。也使身为太学正、直接负有管教学生之贵的秦桧感到十分不安,有时简直是
非常狼狈。他必须阻遏住太学生的议沦,才保得牢自己的饭碗。但是“清议”也是
一种社会力量,有时也是进入高级仕宦之门的敲门砖,靠“清议”吃饭,用它来做
到八座九卿的也不乏其人。譬如王黼本人就是太学生出身,也曾上过几次《万言书
》,因此,他的同舍生汪藻还给他题上一个“花木瓜”的雅号,讥笑他中看不中吃。
得罪了清议,其后果不堪设想。执政大臣们尚且有所顾忌,不敢出之以公开的高压
手段,他一个小小的学正又顶得什么事?
  太学这所所谓培育人才的“庠序之地”,也像其他衙门一样,只要花点功夫下
去,照样能够锻炼出一副仕宦的本领。初出茅庐的秦桧,资历虽浅,却不是一匹没
头苍蝇,他懂得在两者之间的一条狭胡同里安稳地爬行,保持两方面的好感。在这
段时期中。他对太学生中间的活跃分子陈东、高尔登、徐揆、石茂良等人忽然异乎
寻常地热络起来。他赞同他们的议论,摇头晃脑地朗诵他们的《万言书》,遇到警
策之处,点头击节,仿佛在它旁边加上双圈、密圈似的,还要奋笔给他们点窜几句,
其措词之激烈,较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一个刚从太学出去的小官儿宋昭上了一
道奏章议论伐辽战争的失策,受到朝廷严厉处分。这件事涉及到几个太学生,使他
们产生了“兔死狐悲”之感,引起了大家的公愤。秦桧也跟着声色俱厉地谴责当道
者“钳塞言路”,表示要和太学生们共祸福。所有的学官都与学生对立,只有秦桧
明显地站到太学生的立场上,这使他在同僚之间受到讥刺、指斥,日子不很好过,
但因此获得学生们更多的信任。没有人再怀疑秦学正是个“深文周内、善于罗织”
胸有城府的深密人了。
  在家庭里,秦桧的妻子王氏发现丈夫近来工作得更加勤苦,深更半夜还逼着烛
光用蝇头小楷在一本小小的经折儿上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抄了许多。
  这引起王氏很大的不满。
  “交二更天了,丈夫还不歇手睡觉!一定要熬出病来才罢手不成?”王氏从纱
帐里探出蓬蓬松松的头,嗲声嗲气地问。她故意掩上了故意敞开一半的纱衫的前襟,
她做这两件事,都好像是漫不经心似地。
  非礼勿视的秦学正没有把他的视线落到他妻子有意要牵引它过去的邪路上去,
他用自认为正在做一件严肃的工作那样一本正经的神气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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