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花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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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花煞-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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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汉白玉凿成的坟冠,顽强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只是为了将他们吸引到毁灭的深渊。站在制高点上看热闹的人群,可以清楚地看见坐在飞机前端的日本飞行员的身影。一个愤怒的男人,甚至试图用石块去扔那来自空中的入侵者。人们清楚地看见飞行员穿着一身棕色的皮衣服,戴着皮帽子,翻毛的皮衣领,一副大得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反着光的风镜。从飞机中部的小玻璃窗上,可以看见投弹手探头探脑的嘴脸。投弹手生着一张带些吃惊的娃娃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明发光物看。
  小日本的轰炸机最后撞到山腰上,轰的一声,一道红光,一团浓烟,炸成了好几截。机毁人亡的事实,几乎确证了胡地的坟墓绝不可侵犯的传说。虽然胡地被埋葬的日子并不久远,但是自从这座豪华气派的坟墓落成以后,各种神话一般的流言蜚语就没有终止过。首先畜牲对它就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放牛的孩子发现,一向顺从听话的牛,当你试图将它牵到那座汉白玉的墓地边,即使把牛鼻子拉出血来,它也是死活不肯向坟墓挪近一步。羊群也是如此,它们总是远远地躲着,而且绝不碰坟墓边上长出的一种带齿状的野草。这种野草也是神奇传说的一部分,因为没人能解释,为什么只有胡地的坟墓周围,才会长出这种开花时像火在燃烧的野草。
  甚至在母狗发情的季节里,到处乱窜激动不安的公狗们也远离坟墓。公狗们为交配权打着架,咬得遍体鳞伤,发狂地追过来逐过去。然而当一条落荒而逃的公狗,夺路向坟墓方向奔过去的时候,得胜的公狗便立刻放弃追逐,远远地站一边看着,同样的道理,逃向胡地的坟墓,也是母狗有效摆脱公狗纠缠的绝招。在一个夕阳残照的日子里,面对一轮正往下掉的红日,有个小男孩一次竟然爬到了胡地的汉白玉墓冠上,恶作剧地撒了一泡尿。在他的带领下,所有在场的男孩子,都掏出了自己的小鸡巴,对着坟墓撤起尿来。一个叫玉祥的穿着开裆裤的男孩子,对着胡地的墓碑,将自己一泡憋得很足的骚尿浇上去。三天以后,玉祥的小鸡巴又红又肿,像一截蹇得太满的红肠那样挺在那,为了医治这莫名其妙的毛病,玉祥的父亲不得不抱着他到处求医问药,从西医开的小钮扣一样的白药片,到中医开的各种丸药汤药,所有的药服下去都不见效,临了还是一名道不像道僧不像僧的江湖郎中,用一种莫名其妙的办法治好了玉祥已开始流脓的小鸡巴。
  江湖郎中来到了胡地的墓旁边,他振振有辞地念叨着什么,然后在地上挖到了两条蚯蚓,蚯蚓被捣碎了,血肉模糊地敷在玉祥的小鸡巴上,再从旁人家里抱来一只鸭子,让那鸭子去啄食玉祥小鸡巴上的蚯蚓肉糊。父亲挟持下的玉祥,在鸭子凶猛的啄食下,杀猪似的大叫,叫得死去活来。这件离奇的怪事一度曾在梅城中广为流传,以后一直被固执的家长重复,用来当作不许孩子们到胡地墓地周围去玩的警告。
  唯一对胡地坟墓报以不在乎态度的,是附近树林里栖歇着的乌鸦和喜鹊。事实上,在胡地安息以后,象征着灾难的乌鸦和报告喜讯的喜鹊,得到了疯狂的最成功的繁殖。成群的乌鸦和喜鹊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多的时期甚至把明净的天空都能遮住。春天到来的时候,乌鸦和喜鹊像猎手那样机警地寻觅着食物。它们啄食各种小虫子,地里洒落的麦子或者稻谷,挖土时翻出来的蚯蚓,准备越冬的青蛙。有时候因为饥饿的缘故,它们也向有着古怪花纹出来晒太阳的毒蛇发起进攻,它们像鹰一样向蛇猛扑过去,在地上跳舞似的乱蹦,大叫着分散不停向外吐着舌信的毒蛇的注意力。一旦制服了毒蛇以后,立了大功的乌鸦和喜鹊便将毒蛇衔到大汉白玉的墓顶端,想乐滋滋地单独享用毒蛇的美味。但是成群结队的乌鸦和喜鹊立刻大打出手,咿里哇啦在半空中大喊大叫,铺天盖地往墓顶上涌,一边拉屎,一边又撕又咬,羽毛到处乱飞,好像成心要把安息在坟墓里的胡地吵醒。
  胡地被埋葬以后,打开他留下的遗嘱便成为大家心目中最迫不及待的事情,尤其是胡地的十三位养子,自从他病危以来,对于这些挥金如土的花花公子来说,没有别的事比了解遗嘱内容更为重要。遗嘱被密封在一个精致的小铁盒子里,加了两把锁。一把锁的钥匙在哈莫斯手上,另一把锁的钥匙在梅城唯一的一位律师那里。公布遗嘱的时间被严格限定在胡地落土以后。作为十三个养子中的长子德清,不止一次有机会接近那个放遗嘱的铁盒子,当胡地进入弥留之际,正是德清亲手将小铁盒递到胡地手中。在最后的十二小时里,胡地一直死死地抱着小铁盒,抱得太紧了,以致于咽气以后,为了掰开扣得太紧的手指,德清在众目睽睽之下,差不多把胡地的手指给掰断掉。
  胡地可能拥有的财产数额,向来是胡地神话的一部分。人们相信,就算是国民政府的堂堂省长,也绝不可能比胡地更有钱。一二八淞沪抗战打响,到处都在热气腾腾的募捐筹款。从省城来了一队女学生,她们在梅城的街头演说演街头剧,搞得这个小城市像赶集一样热闹。女学生们像乞丐一样毫不含糊地跟过路人要钱,向沿街的店面里的老板要钱,临了,捧着一红纸糊成的盒子,按照市民提供的本城大户名单,挨家挨户上门索款。胡地在大客厅里接待了女学生,他那双好色的眼睛,不安分地在女学生的脸上和胸脯上来回扫着,冷笑着说:〃你们想要多少钱?〃
  〃对于前方的将士来说,当然是越多越好。〃女学生叽叽喳喳地说。
  〃我的钱真能送到前方将士的手里?〃胡地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位最漂亮的女学生,心花怒放,〃你能保证绝对一个子儿也不会少?〃
  天真的女学生丝毫不在意胡地眼睛里荡漾着淫欲,她们天真地向胡地发着誓,天真地接受了胡地向她们发出的请吃饭的邀请。陪同这一大帮如花似玉天真烂漫的女学生吃过饭以后,心情极好的胡地用牙签剔着牙,让女学生们狠狠地吃了一惊地说:
  〃我捐一架飞机怎么样?〃
  在胡地死了的若干年以后,人们将还一如既往地议论着他怎么在谈笑间,就捐了一架战斗机的豪举。这样的豪举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只有委员长的夫人,只有财政部长的太太才能如此潇洒一回。捐献一架战斗机。使得胡地的名声远远地传到了梅城以外的地方,不仅是省城的几家报纸,国民政府出资办的《中央日报》,甚至美国英国法国苏联的报纸,都做了郑重其事的报道。胡地的神话像长了翅膀似的四处乱飞,人们坚信,只要胡地乐意,他随时可以买下整座梅城,或者干脆连省城也一块买下来。
  关于胡地巨额财产的来源,有着无数种不同版本的传说。有人相信这样的说法,那就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胡地,得到了洋人的暗助。虽然胡地最终也没有成为教民,但是他无疑是梅城中和洋人来往最密切的一个人。他和洋人做生意,洋人赚中国人的钱,他便不客气地大赚洋人的钱。胡地是梅城绅士中的真正代表,因为他的洋文几乎和洋人说的一样好。在梅城找不到比他更熟悉洋人的人,他熟知洋人的优势和弱点,因此可以毫不费力地调停本地居民和洋人之间的冲突,既代表本地居民和洋人作对,也恰到好处地运用洋人的势力,向当地居民施加压力。当他还是一个不名一文的穷鬼的时候,他曾经替老鲍恩管理过葡萄园,他当过工头,当过承包商,和黑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不止一次掌握着洪水过后的赈灾款项。梅城中最古老的也是最富裕的教民杨希伯死了以后,他的庞大的家产由继承人莺莺统统捐给了教会,有人怀疑这笔数额巨大下落不明的遗产,实际上是进了胡地的私囊。
  胡地财产的来源,还有一个特殊渠道,就是他很可能侵吞了他同父异母兄弟胡天的金库。人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落草为寇打家劫舍的胡天,生前一定聚敛了大笔钱财。胡天一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金库,这个金库是胡天改邪归正重新做良民的保障,同时也是他下一次东山再起的资本。根据胡天势力达到的程度,人们不难猜想到金库的规模。尽管胡天胡地这一对兄弟,从来没给人留下过有什么手足之情的记忆,但是在别人面前掩盖掉这份亲情,也许正是为了让人不致于有所怀疑。曾经和胡地一同去拜谒过胡天的一位绅士清楚地记得,那次为了梅城中越来越恶化的治安,胡地和胡天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起来。与胡天暴躁的脾气相反,胡地经常给人的印象,是天生的斯文和优雅。胡地注定要当绅士的,即使是在他还是一个穷光蛋的时候,他似乎也不会为什么事,有失体统地大吵大闹。他的个子适中,体格强壮,力气大得在孤儿院里足可以称王称霸,然而无论谁动手打他,就算是比他小比他弱的孩子无缘无故地给了他一拳头,他也仍然羞于还手。
  胡地身上体现出来的斯文和优雅,应该归功于浦鲁修教士在儿时给他的启蒙教育。〃只有你爱别人,别人才会爱你。〃浦鲁修教士在胡地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曾经对他进行过强有力的宗教灌输,他无数次地为他念叨上帝,向他讲述祈神态度的重要性。由于梦常常和童年联系在一起,胡地曾在睡梦中,无数次地见到过自己现实生活中并不太相信的上帝。梦中的上帝和浦鲁修教士常常浑成一体,不止一次地引起他对浦鲁修教士的复杂感情。自从七岁时知道自己是大名鼎鼎的胡大少的儿子以后,胡地对浦鲁修教士的那股慈父般的眷念之情便不复存在。他没有像胡天那样,从小就对洋人恨之入骨,可是一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胡地对洋人就再也爱不起来。
  那次为了梅城中的治安,胡地和作为梅城最高行政长官的胡天,面红耳赤地吵了起来,他所表现出来的激动前所未有。一名已经怀孕七个月的妇女,在回家的途中,遭到了三名土匪的袭击。显然土匪还知道应该怎样对待大腹便便的女人,他们将她小心翼翼地抬到一个台阶上,而且在台阶上垫了足够的干草。在整个强奸的过程中,三名土匪像作游戏一样对孕妇甜言蜜语,又是安慰又是恐吓,温文尔雅地站在台阶下面,踮着脚轮流发泄着他们不能抑制的情欲。不明事理注定要早产的妇人,不懂得保护自己婴儿的唯一选择就是必须和土匪很好地配合。她试图大喊大叫,一旦嘴被堵上以后,她便歇斯底里地在原地打滚。结果,等到强奸结束的时候,妇人却因为自己已毫无必要的挣扎,从台阶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
  〃就是畜牲也不会干这样没出息的丑事。〃胡地愤怒地对胡天说着。
  胡天似乎也觉得理亏,他的手下显然做得过分了一些。〃你怎么知道畜牲就不会干这样的丑事呢?〃胡天嘻皮笑脸地说着,〃别太相信畜牲,人像了畜牲,畜牲有时也会和人差不多。〃
  胡地向身为当时梅城最高地方长官的胡天,发出了最严重的警告。他告诉一向无法无天的胡天,要想在梅城待下去,必须立刻毫不手软地约束一下他手底下的兄弟。如果需要,梅城可以四处招募妓女,正式再开张几家妓院,但是胡天不能把整个梅城当作一家妓院,随心所欲地糟蹋这城市中的良家妇女。良家妇女的提法引起了胡天的强烈不满,他蛮不讲理喊道:〃狗屁,这城市里的良家妇女都他娘的是婊子,婊子才是真正的良家妇女!〃
  胡地说:〃你凭什么这么胡说八道,要知道,你娘和我娘,都是这个城市里的女人。〃
  〃你娘?〃胡天十分轻蔑地说着,〃你娘就是个婊子。〃胡天的话使胡地顿时脸色苍白,他的眼睛像子弹一样地射向胡天,胡天立刻感到自己的话有些过分,扯平地补了一句,〃你别他娘这样瞪着我,用不着觉得太吃亏,我娘也是婊子,我已经说过了,这城市里到处都是地地道道的婊子。〃
  正是在这次谈话中,胡天矢口抵赖发生在梅城的一系列刑事案件,是由已改编成军队的土匪所为。同样是在这次谈话中,胡天说了那句后来一直在男人嘴里广为传诵的名言,这就是并非只有土匪才长着鸡已。胡地给一同前去拜会胡天的绅士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针锋相对的反驳,驳得胡天体无完肤,一次次无话可说。最后,屡落下风的胡大咬牙切齿,不得不自认倒霉。〃小子,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他看着胡地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大鼻子,第一次也许就是唯一的一次产生了那种兄弟之间的亲情,〃你他娘真是我爹的儿子,是有那么点像我,不错,你是像我的弟弟!〃不甘示弱的胡地却又一次纠正胡天,他慢吞吞地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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