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花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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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兆言+花煞-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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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从来不是绝对安全的,哈莫斯就不止一次遭到过土匪的袭击。除了官场,哈莫斯知道自己在这个落后的国家里,不会有一个地方能真正平安无事。
  哈莫斯在中国的第一次被窃,发生在离开梅城去省城的路上,他乘坐在一条豪华的轮船上,这条由一家外国公司开辟的航线上的轮船,乘客大都是来华的外国人,要不就是中国最早替洋人做事的买办,或者是相当于巡抚一级的地方大员。哈莫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轮船上被洗劫一空,当他从甲板上欣赏了日出回到自己的舱位时,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行李不翼而飞。由于当时船上的乘客,唯一的中国人是一名传教士的仆人,哈莫斯有充分的理由相信,窃贼就算会是传教士本人,也绝不可能是传教士的中国仆人,老实巴交手无分文的中国仆人没有那个胆子敢那么做,而且就是偷了也无处可藏。毫无疑问,窃贼就在船上那些道貌岸然的来华的外国人中间。
  这件偷窃事件的意义就在于,哈莫斯明白了在华的洋人之间,确实存在着卑鄙无耻的小人。虽然帝国主义在中国的行为和公开抢劫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哈莫斯不得不就这一件小事,写文章大发哀叹,哀叹在对中国正义的十字军行动中,伦敦街头的流氓阿混也一起跟了进来。当哈莫斯亲眼目睹了八国联军对中国的烧杀掠夺,对于租界中洋人的犯罪已经屡见不鲜,他对来华的外国人中间究竟还有没有多少好人产生了怀疑。〃中国人敌视我们,是因为我们有时候确实让他们觉得讨厌,他们讨厌我们。〃在一篇描述自己怎么遇上了土匪,经过一番惊险,又怎么出乎预料地脱险的文章中,哈莫斯生动地记录了几名土匪和他遭遇时的情景。
  那是发生在哈莫斯还没有打算来梅城定居前一件事,一天黄昏,哈莫斯去看望在乡下传教的浦鲁修教士,在回梅城的途中,眼看着就要到达县城的时候,从树林里跳出来四条大汉,拿着刀枪,满脸杀气,吆喝着谁动弹就首先杀了谁。当时和哈莫斯同行的,还有他的仆人和两位中国的小商人。土匪走上来,不由分说地就把哈莫斯和两名小商人绑了起来,然后从上到下彻彻底底地搜身。钱自然是要全部拿走的,土匪还拿走了哈莫斯身上的一把水果刀,一把铜的房门钥匙,一只自来水笔和一本封面烫金的笔记本,哈莫斯随身带的一本孔子的《论语》,当场被土匪狞笑着撕成两片,土匪跑了以后,由于捆得不结实,哈莫斯几乎立刻就获得了自由,接着他又帮其他的几位松开了绳索,他们匆匆赶到最近处的一个村庄,报告了自己被抢的消息。村民立刻组织起来,斗志昂扬地拿着打猎的枪,让两位商人带队前去捉拿土匪。
  哈莫斯完全是出于好奇心,才跟着一起去捉拿土匪的,在追击中,他们遇到一小队士兵,当士兵的小头领李班长听说洋人被抢,立刻率领自己的人马,加入了追击的队伍。天黑之前,在一座大山前,前去捉拿土匪的队伍和大股土匪不期而遇,原来抢劫哈莫斯他们的只是小股土匪,得手以后,正好赶回去和自己人会合,结果两方面都感到有些害怕,吃不准对方究竟有多少人马。大家你骂我一句,我骂你一句,叫了半天阵,天终于全部黑了下来,李班长觉得这么骂下去不是事,便决定派人上山和土匪谈判,军队和土匪之间的谈判显然是经常性的,而且彼此之间有一种默契,因此当李班长在火把的照耀下,把枪往地上一扔,喊着话向土匪走去的时候,土匪也派了代表出来迎接他。
  谈判很快达成协议,哈莫斯的所有物品,土匪表示可以退还,至于那两个中国小商人的做生意的钱,可以退一部分,但是必须留下一笔买路钱下来,雁过拔毛,这是土匪的规矩,不能凭几句话就随随便便地破坏了规矩。愁眉苦脸的小商人只好接受这一条件,于是土匪派人送东西下山,哈莫斯拿到了自己的笔和笔记本,还有装钱的钱包。其他的东西土匪一概不认账,水果刀没有了无所谓,房门钥匙似乎不能不要回来,这钥匙是一个在梅城有栋别墅的外国人借给他的,哈莫斯只是暂时借用别人空关着的房子。土匪磨磨蹭蹭不肯把铜钥匙拿出来,显然那个拿了钥匙的土匪以为黄灿灿的铜钥匙是金的,哈莫斯越是坚持要,土匪越是不肯给,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哈莫斯一行在村民和士兵的簇拥下,开始回头,和村民分手以后,他们又在士兵的保护下,回到县城。由于没有了钥匙,哈莫斯那天晚上不得不住在兵营里。
  第二天一早,哈莫斯便气冲冲地去找张知县。作为梅城的最后一任知县,张知县把哈莫斯的投诉当作了大事,他把哈莫斯从兵营接到县衙门里,替他安排好了最舒适的下榻之处。刚当《泰晤士报》驻中国特派记者时的哈莫斯,为了采访梅城教案,曾在县衙门里住过。时过境迁,这时候的哈莫斯已经从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变成一名道貌岸然的中年学者。游遍了中国以后,哈莫斯正在考虑选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当作自己潜心研究学问的定居点。许多年过去了,哈莫斯仍然还是个一名不文的穷鬼。他到处招摇撞骗,骗吃骗喝行无定居。在梅城的县衙门里,哈莫斯突然明白了梅城这座城市,无疑将是自己未来最好的栖身之处,他应该在这座城市里和其他有钱的外国人一样,拥有一栋属于自己的别墅。他应该成为这座正在日益繁荣起来的城市中的一位重要人物。
  发财的念头又一次这样强烈地折磨着哈莫斯,一个西方人在中国,仅仅满足于到处能白吃白喝,实在有些太幼稚了。对中国文化越来越痴迷的哈莫斯,在张知县的盛情款待下,突然对钱产生了极大的热情。在过去的历史中,哈莫斯曾经倒卖过中国古代名人的字画,他曾经不遗余力地替那些不懂中国历史的文物古董商,收集散落在民间的文物古董。他不止一次上当受骗,同时也不止一次使他的主顾大笔地花冤枉钱。发财的机会,总是从他身边一闪而过,然后就再也没有影子。哈莫斯发现自己就像中国相书上所说的那样,他有一双不聚财的手,无论赚多少钱都会很快花得一干二净。无数一名不文的外国人都在中国暴富起来,只有哈莫斯穷得到处打秋风。
  县衙门外不远,狭窄的街道两旁,商店和货摊挤得满满的。哈莫斯跟在张知县后面,从大街上走过。这一年,是辛亥革命爆发的年头,满清王朝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走在大街上,人们在日对知县大人的畏惧仿佛也减弱了,大家若无其事地干着自己的事,以现货易货洽谈生意,理发师当街剃头,新剃的光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地摊上坐着一位牙科医生,他背后是一面旗帜一般的大红布,红布上吊着一串串招揽生意的牙齿。到处都是家禽和猪,还有狗,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野狗,它们什么地方都敢钻,猛不防被什么人踢了一脚,乱窜着大声尖叫。乞丐多得让人不敢相信,随处可见乞讨者突如其来伸过来的脏手。一个没有脚的穷人,用双手撑着地走路,他艰难地移动着,头顶上还有一个窟窿,已经发炎了,还流着血和脓,在窟窿旁边胡乱抹着香灰。当哈莫斯停下步来,注意着他头上的血肉模糊的窟窿时,那穷人一把拉住了他,怪声怪气地喊着:〃行行好,给几个钱吧!〃
  跟在知县身边的随从用不着招呼,立刻如狼似虎地扑向那可怜的没有了脚的穷人。要不是哈莫斯出于同情的喊了一声,天知道嚣张惯了的随从们会干出什么事来。哈莫斯从钱袋里掏出一把铜钱,放在那只因为用来走路而变得肮脏不堪的手上。可怜的穷人千恩万谢,只差趴地上给哈莫斯磕头。哈莫斯的行动顿时招来成群的乞丐,不由分说地便把哈莫斯和张知县死死地围了起来。被隔在乞丐外面的随从们不知所措,当他们听见张知县咿里哇啦大叫时,连忙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冲进来为哈莫斯和张知县解围,混乱中,哈莫斯的钱袋差一点被一个小孩抢走。这场从天而降的混乱,给哈莫斯带去的一个重要启迪就是,中国正在酝酿着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这场革命就是将要发生的结束清王朝统治的辛亥革命。
  辛亥革命似乎给哈莫斯带来了一连串的机会。哈莫斯曾经受雇于美国纽约一家钞票公司,这家公司以印制钞票而闻名,它不仅印制美元,而且为各国政府承办印刷纸币的业务。由于哈莫斯把自己在中国的能耐吹得天花乱坠,钞票公司相信通过哈莫斯做中间人,能和即将倒闭的清政府签定一笔印制大宗钞票的合同。这笔定货被哈莫斯描述为是〃一亿〃,也就是印刷一亿张中国钞票。钞票公司为此在哈莫斯身上大下赌注,他们不仅先为哈莫斯预付了丰厚的定金,而且还许诺日后将支付给他百分之二的佣金,哈莫斯毫不含糊地将钞票公司预付给他的定金,用于购买一个掮客向他推荐的文物和古董,他原先希望靠到手的文物古董捞上一票,可结果他买到全是假货。
  这一次,哈莫斯没有将到手的假货卖给西方的古董商,他别出心裁,毅然将这批所谓价值连城的假文物古董,以及自己写的一系列关于中国文化有独到见解的研究文章,捐献给了伦敦的一家专门收藏东方文化精萃的博物馆。哈莫斯的义举使他名声大震,因为博物馆对于能骗过像哈莫斯这样精通中国文化的学者的赝品,根本不可能识别出来。与哈莫斯同时期的许多东方学者,连中国话都不会说,他们事实上都处于幼稚的儿童时代,就其学识来说,他们要比哈莫斯差上一大截。在伦敦大学里的一些汉学家,大部分甚至连中国都没去过,这些自以为已经了解了中国的汉学家们,在博物馆里看了哈莫斯捐赠文物古董,纷纷著书立说,迫不及待地发表文章,对这批稀世珍宝大加赞赏。一时间,哈莫斯成了无冕之王,成了伦敦汉学家们公认的当代最杰出的汉学家。
  革命即将来临的启迪,给了哈莫斯一个最好的摆脱困境的借口。他回到了衙门,开始给他所受雇的那家美国钞票公司写了封长信,哈莫斯谎称自己作为代理人,在正式和中国的财务大臣签字前的一瞬间,预感到了清王朝的毁灭,他及时果断地撕毁了已经进行到一半的合同。这么做,对于即将入土的清王朝似乎有些太不恭敬了,但是他毕竟使钞票公司避免了一场巨大的损失。〃这是一个由三岁小孩子把持的朝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为了百分之二的佣金,而忘记了我所代表着的公司的利益。我们不能在这个几乎已是一具尸体的政府身上贸然下赌注,〃哈莫斯在信中振振有辞地写着,〃和一亿张作废的钞票相比,我们过去所下的那些投资,实在算不了什么。〃
  两个月以后,也就是在美国钞票公司收到哈莫斯去信的第三天,辛亥革命打响了第一枪。将信将疑的钞票公司既心疼在哈莫斯身上的投资,又庆幸总算没有签下那笔可能造成公司巨大损失的合同。公司已经察觉到哈莫斯可能是个大骗子,在下一步是否继续委托哈莫斯和新成立的中国政府签定合同,采取非常谨慎的态度。他们决定不采取秘密代理人的办法,而是派人公开和中国的新政府交易。新政府在某种程度上,比已推翻的旧政府更加混乱和没有秩序,先是南北政府对立,紧接着又是二次革命,然后就是袁世凯想当皇帝。美国钞票公司临了弄明白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哈莫斯叙述的所有故事纯属子虚乌有,什么财政大臣,什么印制一亿张钞票的订单,根本就不存在。
  当美国钞票公司在真相大白以后,决定对哈莫斯提出起诉的时候,哈莫斯却早已经又以军火商的身份,在中国的东南省份行起骗来。他在准备起事的革命党人中活动,以赞成倒袁的姿态准备卖军火给急需武器的革命党人。发财的梦想折磨着哈莫斯,他暂时地放弃了自己正在从事的中国文化研究。对于一位十分迷恋这一领域里的研究的汉学家来说,这种放弃给哈莫斯带来了巨大的烦恼。为了能更快地继续埋头从事自己心爱的研究,哈莫斯越来越不择手段,但是就像是命中注定不能发财一样,他总是在大笔钱款就要到手之际功亏一贯,煮熟的鸭子说飞了就飞了。
  美国钞票公司经过慎重地研究,决定将哈莫斯骗到美国以后,再向他提出起诉。因为只要哈莫斯人还在中国,美国人的法律便对他无可奈何。由于哈莫斯正在做军火生意的消息已传了出去,美国钞票公司干脆以一家军火制造厂家的口吻给哈莫斯写了一封信,在信中,用一种夸张的热情邀请他去美国共商大事。哈莫斯一口允诺,来来往往不停地写信,然而就是迟迟不动身。也许哈莫斯凭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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