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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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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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过去,在我面临突如其来的、不可理解的灾祸时,我常常幻想,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能让我再从某年某月某日开始生活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做得更聪明一些,躲过这场可以避免的灾祸,或是有充分的准备,来迎接这场不可避免的灾祸。那么,现在,是不是还让时光倒流回去,倒流到去年这个时候呢? 

  不! 

  即使魔法能使我再从那时开始生活一次,我从这里走回连队以后,还是会象去年一样向她求婚的。这一年,是我短暂的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的预感告诉我,这一切都不会再演一遍了。今后我不可能遭到这样的屈辱,经历这样的精神痛苦,但也从此不会再有这样的快乐和这样的幸福。 

  特定的感受在人生中只能有一次。 

  我走着,迈着沉重的步子。 

  我走回去。回去后就要离婚,这和我们必然会结婚一样,也是一个命定。 

  啊!我的旷野,我的硝碱地,我的沙化了的田园,我的广阔的黄土高原,我即将和你告别了!你也和她一样,曾经被人摧残,被人蹂躏,但又曾经脱得精光,心甘情愿地躺在别人下面;你曾经对我不贞,曾经把我欺骗过,把我折磨过;你是一片干竭的沼泽,我把多少汗水洒在你上面都留不下痕迹。你是这样的丑陋,恶劣,但又美丽得近乎神奇;我诅咒你,但我又爱你;你这魔鬼般的土地和魔鬼般的女人,你吸干了我的汗水,我的泪水,也吸干了我的爱情,从而,你也就化作了我的精灵。自此以后,我将没有一点爱情能够给予别的土地和别的女人。 

  我走着,不觉地掉下了最后的一滴眼泪,浸润进我脚下春天的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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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贤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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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第七章
 

毛主席语录

  认真搞好斗、批、改。 

申请书

  今有三队农工章永璘、黄香久,自去年结婚以来,一直感情不合,不能搞好家庭团结。长此下去,不利于农场的生产,也不利于个人的改造。经我们二人协商,一致同意离婚。离婚时的财产处理,由我们二人解决。今后,我们二人保证在社会主义建设和个人的改造中发挥出更大的力量。此申请望领导批准为荷! 

   敬礼!


章永璘 
  黄香久 
 1976年3月 

  我把这张申请书摊在曹学义面前。 

  曹学义的眼睛避开我的目光,盯在这张申请书上,喝着嘴唇,微蹙着眉头,左看右看,一时拿不准应该怎样答复。 

  我没有等他示意,便拉过一张凳子坐在他办公桌对面,背靠着墙,点燃一支烟。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脸。 

  他摘下绿军帽,搔了拯板刷似的头发,又戴上。他的一条腿抖动起来,致使他的肩膀也随之摇晃。他的另一只手一会儿摸摸墨水瓶,一会儿摆弄一下面前的纸张,一会儿拿起笔,但在我以为他要签下他的大名时,却又放下了。 

  〃我听说了,我听说了……〃他终于喃喃地说。 

  〃听谁说的?〃我有点咄咄逼人地问。〃听黄香久吗?〃 

  〃哪、哪里……不是!〃他赶紧声明。〃大伙儿都这么传嘛。〃 

  我不作声了,等着他。 

  我原来料想他可能要在我使用这条牛头不对马嘴的语录上找点岔子,但是他却不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其实我早作好准备,如果他真的找岔子,我就要请教他,究竟有哪一条〃毛主席语录〃适合写在离婚申请书上。我要在离开之前发作一次政治性的歇斯底里,表示一点可怜而又可笑的愤怒。等他们来抓我时,我却戏剧性地跑掉了。但他没有给我这样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办公室外面阳光灿烂。窗前有一个人影走过去,他抬起头张望了一下。他现在盼着有个人进来打扰我们。而我偏偏选在这样一个时候,这时候连黄香久也在地里干活。 

  〃是不是——可以调解一下?〃他捏着纸,歪着脑袋,慢吞吞地问我。 

  〃让谁来调解?〃我问,〃让场部来人吗?〃 

  他听出了这句话的份量,尴尬地笑了笑: 

  〃哪用场部来人嘛。咱们队上,有谁跟你们好的?黑子咋样?〃 

  〃我看,还是不要有外人掺合进来的好。〃我冷冷地说。 

  〃那也是,那也是……〃他表示同意,〃清官难断家务事嘛!〃 

  我想操起桌上的墨水瓶砸在他四四方方的黑脸上。但这只是我一瞬间的冲动。我很惭愧;在〃领导〃面前能做出真正男子汉的举动,恐怕还需要一个过程,还需要把我逆向地〃改造〃过来。现在,我的话里面虽然有骨头,但坐的姿势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变成了弓腰曲背的了。卑微感已经渗进了我的血液,成了我的第二天性。忍耐点、忍耐点!我自我解嘲地想,我要等他签名,这份离婚报告主要是为了她的安全。他巴不得我们离婚,但又必须做出这种姿态。这是一出很短的过场戏。 

  〃黄香久同意了吗?〃他沉吟了一番,又问。 

  〃当然同意了,〃我肯定地说。 

  〃这好象不是她本人的签名。〃他脸凑近纸看了看,仿佛在说,你看,我对你们多负责呀! 

  〃怎么?要把她叫来你问问吗?〃 

  〃哦,那倒不用。〃他无谓地笑笑,两手使劲地搓起来。〃我记得去年的结婚申请也是你代写的。〃 

  〃曹书记的记性挺好。〃我说。 

  他找着了根据,于是拿起笔。 

  〃要是你们俩都同意,领导就批罗。婚姻自由嘛,以后你们觉得还能凑合,再复婚也行。现在,离婚的多,复婚的也挺多。〃 

  领导就是他,他就是领导。说完,他一笔一划地签了自己的名字。 

  我有一种丢掉了既宝贵又沉重的东西的失落感,本能地站起来,拿起那张纸。戳子、签名,决定我们命运的就是这些可笑的符号。我说: 

  〃我想搬回周瑞成那间房里去,行不行?〃 

  他脸上掠过一丝警觉的神情,但随即表示同情地说道: 

  〃暂时不用忙嘛。那间屋子好久没人住了,一冬天没生火。天气暖一点再搬也可以。你们不是住两间房么?你们先一里一外住着咋样?〃 

  〃我想还是早点搬出来好。〃 

  〃那随你!〃他摆了摆手。 

  他的眼睛最后总算被我捕攫住了。这时,我才理解她去年在羊圈告诉我的话。但他在离婚申请书上签了名,我还有什么资格与他计较? 

  〃随你去吧!〃我心里也这样说。 

  吃完晚饭,黑夜终于来临。这是一个阴郁的、令人失魂落魄的黑夜。白昼的光一点点地从没有涂漆的破旧白木窗框退出去,象生命一点点地离开肉体。而与此同时,料峭和春寒一点点地从破旧的窗框、从土墙的各处细小的缝隙中向里浸润,使屋里的空气渐渐凝缩起来,土房如坟墓般地阴森。田野中的那片树林,虽然还没有绽开绿叶,但树干已经灌满春天的浆汁,变得柔软了的枝条,在晚风中发出百无聊赖的飒飒声。这是一个既使人失望又给人希望的黑夜。我头枕着手掌,仰面躺在炕上,一只灰色的小蜘蛛,悄悄地在报纸糊的顶棚上爬行,仿佛象人一样,也在寻找一条适合自己生存和发展的〃语录〃。原来,今天是〃惊蛰〃,各种小虫虫都要在今天爬出来。 

  她在外屋洗完锅碗,掀开门帘走进来,随手拉亮电灯。屋顶上顿时投下惨白的、刺目的光芒。我眯缝着眼睛,但没有敢看她的脸。她一如往常,欠着身子半坐在炕沿上,不停地搓着两手。她刚擦了装在蛤蜊壳里面出售的润肤油。她爱修饰,并且注意保养,这和从小当农民的妇女迥然不同。如果不是失身而劳改,她恐怕是另一种命运吧。但是她竟劳改了,沦落风尘,这不也是她的命运么? 

  她专心致志地擦着自己的手。我在思忖着怎样开口。 

  女人的耐性极大,尤其有沉默的本领。我终于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说: 

  〃今天咱们的申请批了。〃 

  我特别把重音放在〃咱们〃两字上。 

  她仍不说话,边擦油,边仔细地查看自己的手指,好象必须在每一个指甲缝里都抹上油似的。这是一片布雷区,但是我要越过去才能达到彼岸。我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展开,放在她面前的炕沿上。 

  她不动声色地向那张纸瞥了一眼,又擦了一会儿手,然后用两根手指刷地一下把纸拈起来,一折,撕成两半。 

  〃咦!〃 

  我惊诧地轻呼了一声,但又即刻停住。我不敢再往下说。这一片冷漠的冰层非常薄,稍一不慎我就会掉到里面,再也浮不出来。我提心吊胆地看着她的脸。 

  她没有抬起眼睛,还是看着自己的手指,镇静地说: 

  〃要这玩意儿干啥?要结婚,谁也挡不住;要离,谁也捏咕不到一块儿去。既然没有感情了,就是不批,不照样分得开吗?〃 

  〃当然,当然!〃我连忙表示赞同。〃可是咱们不是还要拿着这玩意儿到场部去办手续么?〃 

  〃哧!〃她鄙夷地斥了一声。〃你这脑袋瓜子真好使!咱们结婚的时候到场部去办过手续么?〃 

  啊!这时我才猛然想起来:去年,黑子把曹学义的批复给我们拿来以后,我怕夜长梦多,连队批了,场部的干部还可能从中作梗,征得她同意,就没有去场部办手续。反正山高皇帝远;谁家结婚的时候,来宾进门也不会先索取结婚证检查一番,这样,我们就〃结婚〃了。 

  我不禁发出一声神经质的怪笑。原来,我这个被〃群众管制〃的人竟和她过了一年非法的夫妻生活!承认我们是夫妻的不过是群众,是时间,是我们的感情和习惯。到后来,连我这个当事人也忘却了我们还没有履行法律手续。这样说,我这些日子所费的心机纯属多余,要走,我满可以拍拍屁股就走。 

  我忘却了,她却记得。她向我投来十分憎恨的一眼,厉声说道:〃哼!你当初跟我结婚就没诚心!〃她轮廓丰满的嘴唇突然变薄了,露出雪白的门齿。〃你满肚子鬼心眼!我今天才把你看透了!〃 

  她的话象冰雹一样打在我的脸上,我沮丧地说:〃你别误会。当初我是诚心的,决不是要花样。我笑,是因为这事情很滑稽。黑子说过,没有道德的日子好过,我看,没有法律的日子也很方便。〃我叹息一声,〃我们真象场戏,真象场梦!〃 

  〃我是做梦做醒了。〃她说。 

  醒来的应该是我,而现在她也说自己醒了。我迟疑不决地停在薄冰上,不敢再迈出一步:我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想的,会说出什么话来。是不是夫妻两人决不能清醒,清醒了就会分道扬镳呢? 

  夫妻生活就是梦。不是美梦便是恶梦。千万不要清醒! 

  她象是想起了什么,兀地站起身,掀开箱盖,一件一件地把我的衣裳拿出来——这些衣裳没有一件不带有她的气味。她很冷静、至少在表面上看是这样。对于离婚,她好象已经熟于此道了。 

  〃人穷也好,穷人离婚简单;你的、我的,一分就完了!〃她居然还有这么一份幽默感。最后,她把半导体收音机也放在我的衣裳上,说,〃这个也给你,当特务离不了这玩意儿。〃 

  我无可奈何,撇了撤嘴。现实摧毁了她的生活,摧毁了她的一切,但她又把任何要反抗命运的,要在严酷的现实中去寻找一点供氧的罅隙的行动却都当成是〃反革命〃。必要的时候,她也会捏着小拳头喊叫:打倒这些反革命。我干巴巴地说: 

  〃这个东西是你买的,我不能要。〃 

  〃有啥不能要的呢?〃她故作惊诧地摊开两手,用冷冰冰的语气说,〃这些东西,你拿去;屋里搬不走的,你给我留下。我不是傻子,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她继续在敞开的箱子中掏着。这只神秘的箱子仿佛有掏不尽的东西。她从一块小手帕包中拿出一叠钞票,很熟练地点出二十张。〃还有,这二百块钱,你也带上。〃 

  〃咦!〃这时,我是真正惊诧起来。〃你还给我钱干什么?我们……我们生活这一年又没存下钱,我心里有数的。〃 

  忽然,她支持不住了,象一个孩子精心搭置起来的积木在一刹那间全部倒塌,她冷漠的、冰凉的、严厉的表情陡地垮下来。她用拳头堵着嘴,呜呜地哭道: 

  〃我说,你章永璘,你生就了一副狼心狗肺!你走就走,跟我耍这些花样干啥?……其实你根本不用跟我要这些花样!你说一声:'我要走',你就走好罗!谁也不会拦你,谁也不会拉你……〃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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