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余华(正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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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余华(正式版)-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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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点血就抽一点,医院里的人为了救县长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儿子的血就不停了。抽着抽着有庆的脸就白了,他还硬挺着不说,后来连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着说:
  〃我头晕。〃
  抽血的人对他说:
  〃抽血都头晕。〃
  那时候有庆已经不行了,可出来个医生说血还不够用。抽血的是个乌龟王八蛋,把我儿子的血差不多都抽干了。有庆嘴唇都青了,他还不住手,等到有庆脑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来医生,医生蹲在地上拿听筒听了听说:
  〃心跳都没了。〃
  医生也没怎么当会事,只是骂了一声抽血的:
  〃你真是胡闹。〃
  就跑进产房去救县长的女人了。
  那天傍晚收工前,邻村的一个孩子,是有庆的同学,急冲冲跑过来,他一跑到我们跟前就扯着嗓子喊:
  〃哪个是徐有庆的爹?〃
  我一听心就乱跳,正担心着有庆会不会出事,那孩子又喊:
  〃哪个是她娘?〃
  我赶紧答应:〃我是有庆的爹。〃
  孩子看看我,擦着鼻子说:
  〃对,是你,你到我们教室里来过。〃
  我心都要跳出来了,他这才说:
  〃徐有庆快死啦,在医院里。〃
  我眼前立刻黑了一下,我问那孩子:
  〃你说什么?〃
  他说:〃你快去医院,徐有庆快死啦。〃
  我扔下锄头就往城里跑,心里乱成一团。想想中午上学时有庆还好好的,现在说他快要死了。我脑袋里嗡嗡乱叫着跑到城里医院,见到第一个医生我就拦住他,问他:
  〃我儿子呢?〃
  医生看看我,笑着说:
  〃我怎么知道你儿子?〃
  我听后一怔,心想是不是弄错了,要是弄错可就太好了。
  我说:
  〃他们说我儿子快死了,要我到医院。〃
  准备走开的医生站住脚看着我问: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有庆。〃
  他伸手指指走道尽头的房间说:
  〃你到那里去问问。〃
  我跑到那间屋子,一个医生坐在里面正写些什么,我心里咚咚跳着走过去问:
  〃医生,我儿子还活着吗?〃
  医生抬起头来看了我很久,才问:
  〃你是说徐有庆?〃
  我急忙点点头,医生又问:
  〃你有几个儿子?〃
  我的腿马上就软了,站在那里哆嗦起来,我说:
  〃我只有一个儿子,求你行行好,救活他吧。〃
  医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说:
  〃你为什么只生一个儿子?〃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急了,问他:
  〃我儿子还活着吗?〃
  他摇摇头说:〃死了。〃
  我一下子就看不见医生了,脑袋里黑乎乎一片,只有眼泪哗哗地掉出来,半晌我才问医生:
  〃我儿子在哪里?〃
  有庆一个人躺在一间小屋子里,那张床是用砖头搭成的。
  我进去时天还没黑,看到有庆的小身体躺在上面,又瘦又小,身上穿的是家珍最后给他做的衣服。我儿子闭着眼睛,嘴巴也闭得很紧。我有庆有庆叫了好几声,有庆一动不动,我就知道他真死了,一把抱住了儿子,有庆的身体都硬了。中午上学时他还活生生的,到了晚上他就硬了。我怎么想都想不通,这怎么也应该是两个人,我看看有庆,摸摸他的瘦肩膀,又真是我的儿子。我哭了又哭,都不知道有庆的体育教师也来了。他看到有庆也哭了,一遍遍对我说:
  〃想不到,想不到。〃
  体育老师在我边上坐下,我们两个人对着哭,我摸摸有庆的脸,他也摸摸。过了很久,我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儿子是怎么死的。我问体育老师,这才知道有庆是抽血被抽死的。当时我想杀人了,我把儿子一放就冲了出去。冲到病房看到一个医生就抓就住他,也不管他是谁,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医生摔到地上乱叫起来,我朝他吼道:
  〃你杀了我儿子。〃
  吼完抬脚去踢他,有人抱住了我,回头一看是体育老师,我就说:
  〃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说:〃你不要乱来。〃
  我说:〃我要杀了他。〃
  体育老师抱住我,我脱不开身,就哭着求他:
  〃我知道你对有庆好,你就放开我吧。〃
  体育老师还是死死抱住我,我只好用胳膊肘拚命撞他,他也不松开。让那个医生爬起来跑走了,很多的人围了上来,我看到里面有两个医生,我对体育老师说:
  〃求你放开我。〃
  体育老师力气大,抱住我我就动不了,我用胳膊肘撞他,他也不怕疼,一遍遍地说:
  〃你不要乱来。〃
  这时有个穿中山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让体育老师放开我,问我:
  〃你是徐有庆同学的父亲?〃
  我没理他,体育老师一放开我,我就朝一个医生扑过去,那医生转身就逃。我听到有人叫穿中山服的男人县长,我一想原来他就是县长,就是他女人夺了我儿子的命,我抬腿就朝县长肚子上蹬了一脚,县长哼了一声坐到了地上。体育老师又抱住了我,对我喊:
  〃那是刘县长。〃
  我说:〃我要杀的就是县长。〃
  抬起腿再去蹬,县长突然问我:
  〃你是不是福贵?〃
  我说:〃我今天非宰了你。〃
  县长站起来,对我叫道:
  〃福贵,我是春生。〃
  他这么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说: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来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说:
  〃你是福贵。〃
  看到春生我怒气消了很多,我哭着对他说:
  〃春生你长高长胖了。〃
  春生眼睛也红了,说道:
  〃福贵,我还以为你死了。〃
  我摇摇头说:〃没死。〃
  春生又说:〃我还以为你和老全一样死了。〃
  一说到老全,我们两个都呜呜地哭上了。哭了一阵我问春生:
  〃你找到大饼了吗?〃
  春生擦擦眼睛说:〃没有,你还记得?我走过去就被俘虏了。〃
  我问他:〃你吃到馒头了吗?〃
  他说:〃吃到的。〃
  我说:〃我也吃到了。〃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笑着笑着我想起了死去的儿子,我抹着眼睛又哭了,春生的手放到我肩上,我说:
  〃春生,我儿子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
  春生叹口气说:〃怎么会是你的儿子?〃
  我想到有庆还一个人躺在那间小屋里,心里疼得受不了,我对春生说:
  〃我要去看儿子了。〃
  我也不想再杀什么人了,谁料到春生会突然冒出来,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对春生说:
  〃春生,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
  那天晚上我抱着有庆往家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抱累了就把儿子放到背脊上,一放到背脊上心里就发慌,又把他重新抱到了前面,我不能不看着儿子。眼看着走到了村口,我就越走越难,想想怎么去对家珍说呢?有庆一死,家珍也活不长,家珍已经病成这样了。我在村口的田埂上坐下来,把有庆放在腿上,一看儿子我就忍不住哭,哭了一阵又想家珍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先瞒着家珍好。我把有庆放在田埂上,回到家里偷偷拿了把锄头,再抱起有庆走到我娘和我爹的坟前,挖了一个坑。
  要埋有庆了,我又舍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坟前,把儿子抱着不肯松手,我让他的脸贴在我脖子上,有庆的脸像是冻坏了,冷冰冰地压在我脖子上。夜里的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响,有庆的身体也被露水打湿了。我一遍遍想着他中午上学时跑去的情形,书包在他背后一甩一甩的。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我心里是一阵阵酸疼,疼得我都哭不出来。我那么坐着,眼看着天要亮了,不埋不行了,我就脱下衣服,把袖管撕下来蒙住他的眼睛,用衣服把他包上,放到了坑里。我对爹娘的坟说:
  〃有庆要来了,你们待他好一点,他活着时我对他不好,你们就替我多疼疼他。〃
  有庆躺在坑里,越看越小,不像是活了十三年,倒像是家珍才把他生出来,我用手把土盖上去,把小石子都捡出来,我怕石子硌得他身体疼。埋掉了有庆,天蒙蒙亮了,我慢慢往家里走,走几步就要回头看看,走到家门口一想到再也看不到儿子,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又怕家珍听到,就捂住嘴巴蹲下来,蹲了很久,都听到出工的吆喝声了,才站起来走进屋去。凤霞站在门旁睁圆了眼睛看我,她还不知道弟弟死了。
  邻村的那个孩子来报信时,她也在,可她听不到。家珍在床上叫了我一声,我走过去对她说:
  〃有庆出事了,在医院里躺着。〃
  家珍像是信了我的话,她问我:
  〃出了什么事?〃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有庆上课时突然昏倒了,被送到医院,医生说这种病治起来要有些日子。〃
  家珍的脸伤心起来,泪水从眼角淌出,她说:
  〃是累的,是我拖累有庆的。〃
  我说:〃不是,累也不会累成这样。〃
  家珍看了看我又说:
  〃你眼睛都肿了。〃
  我点点头:〃是啊,一夜没睡。〃
  说完我赶紧走出门去,有庆才被埋到土里,尸骨未寒啊,再和家珍说下去我就稳不住自己了。
  接下去的日子,白天我在田里干活,到了晚上我对家珍说进城去看看有庆好些了没有。我慢慢往城里走,走到天黑了,再走回来,到有庆坟前坐下。夜里黑乎乎的,风吹在我脸上,我和死去的儿子说说话,声音飘来飘去都不像是我的。
  坐到半夜我才回到家中,起先的几天,家珍都是睁着眼睛等我回来,问我有庆好些了吗?我就随便编些话去骗她。过了几天我回去时,家珍已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我也知道老这么骗下去不是办法,可我只能这样,骗一天是一天,只要家珍觉得有庆还活着就好。
  有天晚上我离开有庆的坟,回到家里在家珍身旁躺下后,睡着的家珍突然说:
  〃福贵,我的日子不长了。〃
  我心里一沉,去摸她的脸,脸上都是泪,家珍又说:
  〃你要照看好凤霞,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
  家珍都没提有庆,我当时心里马上乱了,想说些宽慰她的话也说不出来。
  第二天傍晚,我还和往常一样对家珍说进城去看有庆,家珍让我别去了,她要我背着她去村里走走。我让凤霞把她娘抱起来,抱到我背脊上。家珍的身体越来越轻了,瘦得身上全是骨头。一出家门,家珍就说:
  〃我想到村西去看看。〃
  那地方埋着有庆,我嘴里说好,腿脚怎么也不肯往村那地方去,走着走着走到了东边村口,家珍这时轻声说:
  〃福贵,你别骗我了,我知道有庆死了。〃
  她这么一说,我站在那里动不了,腿也开始发软。我的脖子上越来越湿,我知道那是家珍的眼泪,家珍说:
  〃让我去看看有庆吧。〃
  我知道骗不下去,就背着家珍往村西走,家珍低声告诉我:
  〃我夜夜听着你从村西走过来,我就知道有庆死了。〃
  走到了有庆坟前,家珍要我把她放下去,她扑在了有庆坟上,眼泪哗哗地流,两只手在坟上像是要摸有庆,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几根指头稍稍动着。我看着家珍这付样子,心里难受得要被堵住了,我真不该把有庆偷偷埋掉,让家珍最后一眼都没见着。
  家珍一直扑到天黑,我怕夜露伤着她,硬把她背到身后,家珍让我再背她到村口去看看,到了村口,我的衣领都湿透了,家珍哭着说:
  〃有庆不会在这条路上跑来了。〃
  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那天下午,我一直和这位老人呆在一起,当他和那头牛歇够了,下到地里耕田时,我丝毫没有离开的想法,我像个哨兵一样在那棵树下守着他。
  那时候四周田地里庄稼人的说话声飘来飘去,最为热烈的是不远处的田埂上,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都举着茶水桶在比赛喝水,旁边年轻人又喊又叫,他们的兴奋是他们处在局外人的位置上。福贵这边显得要冷清多了,在他身旁的水田里,两个扎着头巾的女人正在插秧,她们谈论着一个我完全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似乎是一个体格强壮有力的人,他可能是村里挣钱最多的男人,从她们的话里我知道他常在城里干搬运的活。一个女人直起了腰,用手背捶了捶,我听到她说:
  〃他挣的钱一半用在自己女人身上,一半用在别人的女人身上。〃
  这时候福贵扶着犁走到她们近旁,他插进去说:
  〃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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