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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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名女知青-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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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都去了哪里?也不见有人走动。炊烟倒升起几股,响在黄昏的天空,极像月光淡淡、飘飘洒落村头的响声。她回到知青房时,总以为自己是走进了一副放在台子地上的枯棺里,心如死灰十分龙钟。可是,打开房门,两排房子虽沉沉静寂,回家一个来月,屋里却干净得很。走时卷起的铺盖,这时铺在床上,被窝叠成一头折死的模样,似乎等她随时钻进去睡。床头上有张纸条,写着火生着了,饿了自己烧饭。她放下简单行囊,走进灶房一看,煤火果然生了,黑煤饼中间的一眼小洞,正有指头样一股火焰,蓝莹莹地腾在空中,跳来跳去地扑扑有声,再看案上,盖了,春节时乡下走亲戚的没有式样的油饼,还有干成了柴草的麻花,和半碗熬稀饭的大米、红枣。也是果真饿了,她便开火烧饭,烧水洗脸。虽是冬末初春,却乍暖还寒,外面冷成三九之时。然这屋里、灶房,相比之下,还暖烘烘的。回想起郑州那一分为二的两间小屋,挤得如一方鼠洞,彼此的亲情,也并不是想象得那样慰心。可这张家营的知青房,倒大得够你钻天打洞,倒有几分慰心的温暖。不必去想,这都是天元之为。反过来说,她享受这份温暖,且还不像在省会自己家中享受那份劳作时感到对父对弟的内疚。仿佛,张天元会这样做,也该这样做,一切都在料断之中,不这样反而超了常情。进一步说法,也就是她回到这儿,反感到回了属于自己的家;回到都市的家中,反有寄籍之念,总有沦人篱下的想法。洗了脸,吃了稀饭泡麻花,走出来时,却见天元立在门口,脸上有淡红的喜悦。
    他说:“你回来了?”
    她说:“回来了。”
    他说:“我猜你就在这几天回来。”
    她说:“你怎么不猜我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
    他说:“总得赶回来拿拿东西,办个返城手续。”
    前后相随着走进屋里,她坐在床上,他立在屋子中央。她说我能吃了你吗?你离我那么远。他便坐到她的一个木板箱上,说家里出了什么事情,看你气色不好。
    “我弟弟快要结婚了。”
    “你不高兴是因为小麦比大麦先熟了?”
    “我也想结婚。”
    “和谁?”
    “还能和谁?”
    “我?”
    “你不愿?”
    “当然愿,就怕你后悔。”
    “是怕你后悔。”
    她那时候,抬起头正正经经瞅着他,似乎要从脸上找出啥,看到的却是一个冷丁儿的发现。这么多年月过去了,彼此脸对脸地瞅着,也不亚于三次、五次,可直到这时才看见他,原来两个眼都是双眼皮儿。先前,她一直以为他仅仅左眼是。她有点想笑,又怕他说她没把婚姻大事放心上,这个时候还儿戏。可她忍不住这个奇怪,怎么先前没有发现他双眼都是双眼皮。外面的夜色来到了,窗上爬的是日落后的最后一层薄光。有脚步声从台子地上走过来。她说天元,今夜我让你住在我这儿你敢不敢?
    “敢,”他说,“不过我不会。”
    “为啥?”
    “因为你没有死下心不做城里人。”
    “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和你结婚呢!”
    “真这样,就再熬一年,不能返城就结婚。”
    “非要熬一年?你没觉得轮不到我返城了?”
    “彻底不能返城,将来你我谁也不后悔。”
    “要是还准备返城让你住这儿呢?”
    “你我都不是畜生,乡下也不像城里。”
    “今夜你住这儿吧。”她说着,从箱里拿出一包衣服,和床头的枕头并在一起,“我李娅梅和你结婚结定了。只要你自己不后悔。有机会返城我也不返啦!人在哪儿不是一辈子?”
    一夜的欢乐之后,早上起床,她忽然感到对人生许多杂事困惑的释然,仿佛一团乱麻,在不经意之间理出了一些头绪。早些时候知青房的男情女意,弟弟与女友在她身边刮起的情爱的暴风骤雨,原来竟都是可以谅解,可以以一笑而置之脑后忘却的。
    闹半天,人,就是这么一档儿事。
    终干更加坚信,在哪儿不是活一辈子呢?
    至今,她并不为自己的婚事感到怎样的不如意。唯一觉得遗憾的是,总后悔和张天元结婚晚了几年,似乎几年的韶光被自己浪费去了。
    孩娃儿坐在灯光一边的麦裸堆上。他学着那大孩娃儿的做法,脱掉自己的一双鞋子,将蝈蝈扣在鞋洞儿里边,极其用心地用麦秆儿编着蝈蝈笼子。娅梅是要去帮老人收拾麦铺的,可张老师不让,他说你赶早儿把那东西看完算了。她就抱一捆小麦,权作凳子放在电灯杆儿下面。所谓电杆儿,也就一根柳木,竖在麦场的中间,装一电闸,挂只百瓦灯泡而已。她倚着线杆在看那传奇故事,总要嘟嘟囔囔,不时将故事读在嘴外,如灯光一样,落在场上,铺散开来。孩娃儿徜徉在自己的故事里边,用尽力气躲开父母的那份传奇。可是不行,她的声音诱惑他不时地停下手中艰难的编织,去投入到那传奇中想象一阵。菊子居然又活了。死了三年居然又活了。且还和三年前一样年轻漂亮。倒是山虎老了许多,脸上刻下纵横交错的纹络。原来皱纹也叫纹络。原来可以把脸上的皱纹比成冬天落叶的满树柳枝。柳枝怎么和皱纹一样呢?哦,菊子还为他生了孩娃儿,一年生一次,一次生两个,每对里都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有这样的事呢?孩娃儿眯着双眼去问那道故事,生一对居然会有一男一女,村里怎么没有?孩娃儿翻个身,盯着母亲张张合合的嘴,盯着母亲不时拿笔去那传奇上涂改一字的手。编了一个底儿的笼子掉在了地上,孩娃儿慌忙捡将起来,他觉得眼皮又涩又硬,像两块儿树皮贴在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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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雨后,已经过了九九八十一个时日。春季已经失去,待至天晴日出,夏天已经到来,山梁上热得满地生烟。当初每一条流过雨水的小沟小溪,在八十一天之后,都已成为深沟大壑。山梁再也不是一块田地上百亩的无边无际,而三步一条小沟,五步一条小坝。当初丰厚的黄土,都已被洪水卷去,留下的只是土地的寡淡和光秃秃的石山。
    山虎就这样在山梁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如既往地耕耕种种。白天,寂寞了便对山鸡、麻雀、野兔说话。晚上,回去躺在死了的菊子身边,撑着一盏松油灯,同菊子唠唠叨叨。夏天了,给菊子盖上单薄的床单,在门口点上熏蚊的文绳;到了冬天,给菊子盖上棉被,在床下生一盆旺火。日子过得清淡而又平静。可是,到一年夏天午时,太阳当头酷热,山梁上赤日炎炎,被烤焦的黄土的腥味四处弥漫,庄稼都旱卷了叶儿,鸟们都在树上卧着张嘴呼吸。恰这时,从山梁的顶上,慢慢走来一位老人,白发银须,草帽盖顶,说找点水喝。山虎是从菊子死后,将近三年没有见过别的活人,慌忙回去给老人端来水喝。水喝了,老人又说肚饿,山虎忙给老人烧了一锅好饭,请老人回去吃时,老人说:
    “你家有死人之气,把饭端在山梁上吧。”
    把饭端在山梁上,老人吃过之后,又说好热的天,路上需要一把扇子,山虎忙给老人取来一把扇子。如此三番,山虎均无厌意。最后老人说:我日夜赶路,要到很远很远的国度,人老体弱,路上多有不便,如果你能随我一路同行,到那个国家,我保你做一个皇婿,可以不耕种,不劳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用不完的金银珠宝,用不完的宫廷秀女。山虎谢了老人的好意,说我是这梁上的土著,哪儿也不去的。我有妻子孩子,我走了他们怎活?
    老人说:“你妻子已经死了。”
    山虎说:“她死了和没死一样,在床上日夜陪我。”
    老人说:“她不能给你传宗接代。”
    山虎说:“我儿女成群。”
    老人问:“在哪?”
    山虎指了指山坡的野兔野雀山鸡乌鸦。
    老人被山虎对爱的忠诚所动,走时从口袋取出红木小匣儿,递给山虎说,四十五天之后,打开看看便知。也许能使菊子死而复生,也许一场徒劳,全凭你如何收藏这样东西。只是千万不能中途打开。说完,便慢慢地悠然去了。山虎拿着那个红木匣子,在惊愕之中,老人已走进夕阳的红里,一步一步,仿佛要走进落日里边。终于就西渐去了,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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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娃儿睡了。麦秆儿白烟似的温暖,夹裹着被太阳晒热的麦香。蒸得他浑身酥软,舒坦得轻轻愉快。他看见山虎几次想把老人留下的匣儿打开瞧瞧,可终是没敢打开。山虎从菊子身上解下了护胸的布兜,将那匣儿裹了一层,在孩娃儿眨眼之间,不知塞到了哪儿。孩娃儿探着脖子去看,却看到从几年前的时间里走来了一个人。
    来的人是县城的干部,背了帆布挎包,由支书陪着。他们把母亲叫到台子地的那个角上,估摸说话别人听不到了。来人递给母亲两张白纸,纸上印了许多油字,盖了三个红章。母亲接过看了,脸上淡淡然然一笑,平静得如头顶的一方天空,然后把那盖着红章的字纸还给来人。“早几年怎么不给我?”
    来人说:“不是僧多粥少嘛!”
    “眼下僧不多了?”
    “只还有你们几个。”
    “你回吧,我不走。”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死心塌地做庄户人家啦。”
    “你再想想。”
    “想什么?我三十多了,不是没有主张。”
    “那我们走了。”
    “走吧,我不远送啦。”
    那人就走了,朝张家营以西的另一村落走。母亲没有送,人家未及转身,她倒先自转身回来。她走路悠闲轻淡。天空是九月骄阳,阳光很厚。梁子上散发着土地的温馨。有一群出圈的羊群,白云样飘挂在她面前的坡地。秋风是黄的颜色,使她的头发一丝一丝飘动,忸忸怩怩又哆哆嗦嗦。似乎总想挽住从她耳边掠过的金黄的风声。她的头上,是瓦蓝如水的天空,脚下是黄爽朗朗的土地,前后左右,是秋后的茫茫土梁,和星星点点忙在自家田地播种的乡人。一股黄色包围着她。她娴雅、轻盈的脚步,在自己刚刚播过的田里,就像跳动在她脸上的几丝秀发,她的脸一如往日一样平常,不见有什么动荡不安,仿佛一湖静着的水。脸上飘拂的头发,像山梁上那一条条逶迤的边沿,像河边那一溜扭动的堤岸。没有头发的另一面脸上,是浅红浅黄的颜色,一如这脚下的土地样细腻恬静。
    父亲说:“什么人?”
    “县上的。”母亲说,“没什么事情。”
    “总该有些事的。”
    “教育局让我去开会。”
    “开啥会?”
    “老一套,农村教育改革讨论。”
    “啥时候?”
    “我不去,我让他们找别的小学了。”
    “你该去的,谈谈省城的教育法。”
    “一心写我们的《欢乐家园》吧。”
    那时候,是娅梅刚从省城省亲回来不久。
    娅梅是在和张老师结婚以后才告诉家里的。一封家书,得在邮途旅行半月之久。反来复去,等接到回信已经过了月余。父亲的回信异常简略。他说生米已经煮熟,事情都无以挽回,为父也不消再说什么。既已死心为农,有机会也不再返城,那就好好同人家过日子吧。人生之事,简单可谓简单,复杂可谓复杂。捅破了窗户去说,在哪儿不是吃吃睡睡一辈子呢?说起来我们家也是农民,只不过你爷比人家日子过得更穷,穷到人家不讨饭可以,他不讨饭不行的份上,我们家才落了一个省会人的户籍。好生过日子是了,只求你们日后少回来探望,少让我看到一次你的可怜,少让我伤一次心也就够了。信上的内容,大抵就是这个意思。究竟父亲是为她的出嫁生气,还是劝她好好在乡下打发日月,至今娅梅还想不出一个的确。
    期间,曾经回过三次郑州。前两次都是独自回去,见了父亲说,下次回来,我把天元带回让你看看。父亲说我不是已经见过照片了吗。她说他人比照片要好,你只消听到三言两语,就知道他为人多么厚诚。回来你让人家住到哪儿?父亲望着娅梅的脸。
    可是,孩娃儿已经三岁,结婚已经六载,社会上的事情,也不知发生了多少千变万化。弟弟连工作都决然辞了,开了一个无线电维修门市部,虽是一间不足六平方的铁棚,居然每月能有六七百元的进项,是多少人一年的工资。无论时势怎样,终时不能一生不让天元见一次岳父。还是在上个月将收秋时,在学校双双请假十天,硬着头皮领丈夫孩子回了一趟郑州。父亲见了外甥,高兴是不需言说。见了天元,表面上也是十分热情。亲手置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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