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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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名女知青-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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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结果,不仅使你满意,也使你满意到胆战心惊的份上。这情景如同你差人替你买件衣服,差别人去买,你穿上心安理得,因为你付过了钱。如若差唐豹去买,即便付过了钱,穿上衣服也使你感到,那衣服可能是唐豹从人家手中抢来骗来。心慌慌的感觉,如愁肠样苦涩涩地酸在你的心里,终也赶它不走。
    那年的初春,都市道旁的桐树刚刚泛绿,偏僻胡同的檐下,才露出几芽小草。至夜里,天还冷得十二分可以。依照最先的计划,要把馆子左右的房子,都租赁下来,改馄饨馆为饭庄,除了馄饨油条,以经营川菜为主,并包办婚丧筵席。然而,这样的改弦更张,扩大经营,却需政府有关部门登记造册,发给你新的营业执照卡。从道理上说来,扩大经营,也是为这个社会服务,振兴民族经济,拓宽国家经济渠道,然去领办执照时,工商、税务、卫生方面的下设机构,都是熟人,常打业务交道,却要给你写申请,签合同、交保险费用,找领导批字,如此方面,忙了整整一周,全都有了,具体盖章的公务员,不是没有上班,就是上班了,又会忘带抽屉钥匙。来往跑路花钱不说,时间你如何也陪不起。最后依照通俗的大众作法,在本市最豪华的星级宾馆订了一桌饭菜,先预约这天下午五时都到电梯门口碰面。梅四时先去等着,直等到五色暮黑,华灯初上,竟无一人在电梯门口露面。赔了人家一桌筵席,从宾馆回来,坐在馆里,一声长叹,差点流下泪来。想这人生如此艰难,丧子离婚,孤独地在都市挣扎,难道这都市真的比乡间好了嘛。
    这时候唐豹走来。说:
    “给办事的人送些钱去。”
    梅说吃饭还请不到筵上,钱怎能送到手上。
    唐说:“我去。”
    梅说:“能行?”
    唐说:“准行。”
    梅说:“送多少?”
    唐说:“长线鱼儿大,先给我三千吧。”
    至眼下,梅对唐豹已刮目相看,不怀疑他有超人的能力。将三千元给他,交待了营业执照办到哪步手续,给哪个人送多少,哪个人送多少,唐便去了。是夜,梅在馆子同另个雇员坐等,待唐回来传个喜讯。可直到夜十二点时,进来一个熟人吃夜宵,才说见到唐被一个朋友引到另一个朋友家里打麻将,手气极坏,已经输了三千,还又借了人家一千,他说那是他在你这打工的全部积存。梅顿时愕然,又无言辞说。打发雇员睡了,独自在店里坐到天亮,亲眼看着唐从破晓的天色中,坐了一个三轮机动车,睡眼惺忪地走回店里。
    梅说:“都送给人家了?”
    唐说:“全送了,不够,我又借了一千。”
    梅说:“执照给办吗?”
    唐说:“上午送过来。”
    唐是瞌睡的不行,一边往宿处走着,一边对梅说,我如果能再多带两千块钱送给人家,说不定还能给咱们免税一年。要免税一年,饭庄的投资就全部赚回来了。不知是唐因瞌睡,听不出梅问话中夹杂的疑惑的冷味,还是听出来了,因男人的大度,并不放在心上。总之,唐去睡了,一睡不起。梅将信将疑地守在店里。果然,到早上刚过,工商局就来了一个小伙,说局长让把营业执照送过来,又说局长和税务、卫生检查部门都是熟人,让你有什么麻烦了找他。留下一个局长的名片,小伙子就执行别的公务去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梅拿着黄色的营业执照卡,回到自己屋里,疲累地往床上一坐,望着徒然四壁的房子,猛然产生一个念头,想唐为人尽管操行不正,蹲过监狱,可到底算一个有本事的人,模样又的确长得不差。除了谈吐的乡音,决然不会从穿戴动作看出他是农民。即便不说将后半生寄托于他,就是经营扩大起来,让他做个副手,自然也是难得的左膀右臂。有一日生意越来越大,自己是个女人,本又不是随时代风云变幻的女人,而是被时代逼上了苦舟,不能不在海面硬撑着前行。倘若今后,唐德才俱全,可以依靠,将后生寄托于他,也不是不行。人总是需要有个伴的,何况自己,还不到四十岁的年龄。死守清苦,也不是长久之计。这样想时,梅身上有一种热辣辣的温暖,春绿的想法,在脑子里,公园一样鲜花怒放。她甚至想到,自己这个年龄,抓紧一些,兴许还能生个孩子,组成一个完完整整如常人的家庭。想到生儿育女,她的脑子便膨胀起来,花花绿绿的念头,使她眼前飞起很多的金星儿,斑斑点点小飞蛾样舞动。
    她去找了唐豹。说:“执照送来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想免税了我今夜再去赌一场,昨儿我把钱全都输给了工商局长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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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本来怀着一种寄希望于未来的激动,听说到赌,又知道执照卡是因唐把钱输给了一个新的纨绔子弟,才轻而易举地不仅得到,且有管理执照的国家公务人员亲自送来,心里顿感一种无药救治的恶心。一面恶心政府一些部门的作派及操行的无德,一面又把这些同唐伪造人民币蹲监联系起来,于是心里就装了一口吐不出的粘痰。刚刚还春华秋实的满脑子念头,转眼之间,烟消云散,留下的是川流不息的落寞和孤独,深感自己同社会的格格不入,而又有满山遍野的灰蒙蒙的无可奈何。
    “税该怎么交就怎么交吧。”
    这样说过一句,从唐的宿处退将出来,即明显觉到,这年月是属于唐的年月,这社会是属于唐的社会。明明知道经营上离不开唐,又总觉得养唐如养虎;明明知道把自己寄托于唐,后半生是必有富贵的清闲生活,可以加倍地享受人生,又觉得伴唐如伴虎。矛矛盾盾地过了一段日子,在桃花盛开的一个上午,燃两挂万响鞭炮,贴一副志喜的巨联,馄饨馆子很如意地改成了如意饭庄。
    按照唐豹的建议安排,在饭庄烧做的第一桌筵席,是先请在开张上帮过忙的工商、税务、卫生检查方面的人员。梅说这样影响不好,怕人家不会来的,毕竟都是国家培养的公务人员。唐说由我去请。从会计处取了五百块钱,同他的一位熟人——这熟人也是因无业而发迹于别人手下的人精,唐说是蹲监时在狱中结下的患难朋友——到那儿睹了两个小时麻将,回来说都请过了。至来日,果然有关方面的人员全来了,其中还有两位位置显赫的局长。
    至此,每遇难处,自己亲自解决,解决不了,唐便出马,几乎乎到病除。在饭庄里外,人人都知道唐是副经理的角色,而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无非梅没公开声称而已。很多事情,梅都放手由唐处理,一件件皆令人满意。月底儿,仔细去查会计的帐目,除了唐领过自己如数的月资,其余连一分钱也未曾多花。甚至外出联系业务,从烟酒处取走一包云烟,吸不完也仍旧归还。这又使梅感到,兴许可以把后半生交付于他。怀着这样的思想,留心去观察唐的言行,却又使自己不断地失望。
    一次,不知为了什么,彼此说起话来,梅对唐说,你可以时常往老家寄些钱去。妻子离婚了,孩子到底归是亲生,把他们接到城里住些日子,找些事做,不能总让他们死守黄土。
    他说:“他们全都死光了,你不要再提他们。”
    梅说:“过去了那么多年,不能总是仇家。”
    他说:“我不有朝一日拿刀宰了他们,就算父亲做到了家。”
    梅说:“说这话你就不像一个父亲了。”
    唐拿眼望着梅的脸,冷默了一阵,对梅说你是经理,我是你雇的店员,你说我什么都行。可撇开这饭庄的经营,你是离过婚的女人,我是离过婚的男人,我从未提到过你家一字,你也就不该不顾我一个男人的自尊,一句接一句地伤我。梅忽然惊着,仔细去打量唐豹那张冰成铁块的脸,十分小心地说:
    “你从来没想过重新成个家?”
    唐豹突然睁大眼睛,脸上硬的冰色软化开来,一团迷雾样盯着梅的脸。他说:
    “我想过了,我和谁成家?”
    梅哑了一会,把目光搁到别处。
    “我可以把月资给你再提高二百,多存些钱,在农村找个女人总还不是难事。眼下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结完婚把她接到市里,租两间房子,慢慢买两个城市户口,也照样是一户好端端的人家。”
    说完了,梅以为唐会说些啥儿。那时候,他们在一个屋里,新设的办公室,隔桌相坐,待她回过脸来,才看见他的脸上无端地浮着一层菜青,就如刚刚画上的颜色一样。她不知自己这话伤了他的哪儿。他的眼角向上吊着,双唇紧紧闭死,仿佛永生不愿开口说话的模样,面对着梅,就如面对着他刺骨仇恨的前妻。就那么静静坐了一会,便毅然站将起来,甩手愤然走了出去。
    这一走,他整整三日,没有回到饭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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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蚀降临在九时四十三分。一开始,太阳在灿烂中,仿佛有一片乌云遮了一点。都市的上空,东是阳光,西是阴影。光与影相接之处,有粉淡淡的红色。亚细亚街这儿,全都跌进淡黑的影里。唐豹的声音,还在喇叭中间向外发行,一股股暗黑的东西,从几只高音喇叭里挣跳出来,扩散着向整个都市铺去。一等奖的第九位数已经出来,再过一点儿时候,第十位数从喇叭中炸出时,这些狂呼的人群里,将有一位在转眼之间,暴发成百万富翁。将钱存入银行,坐享私人银行的高息,就是每日出国一次旅游,肆意挥霍,也还是用将不完。一万市民在亚细亚街,被新称为奖券的彩票,鼓动得热血奔涌。亚细亚街的地面上,他们把自己呼出的激动的热气,踩成扁扁长长的白色软条儿,踢来又踢去。第十位数即将摇出来了,人们在骤然之间,割断了自己的呼吸。一万只头颅,冰糖葫芦样一个串着一个,僵在这都市的上空。喇叭里是吱吱的声音。执法人员,站在特意垫高的桌上、椅上,脖子拉得细长,仿佛上吊一般,在监督那些有可能因未中奖而恣意闹事的人们。摇球如地球一样不停地旋转,骰子在摇球中跳动跌落,从喇叭扩音出来,如伺二月的雷声,振耳欲聋。唐的声音说,请大家看好彩票,三十秒钟后,最后一个号码将要跌落。幸运者将由此成为本市最富有的人。注意、注意,还有二十秒钟……十八秒钟……十六秒钟——就这个时候,亚细亚街忽然降临了一片黑暗,似乎整条街道跌入了万丈深渊。
    日蚀降临了。
    亚细亚商场那儿,还有一片光色。这条根据亚细亚商场命名的亚细亚街,在转眼之间,坠入了黑暗之中。从这儿能看见高耸的二七纪念塔的塔尖上,还悬有一片日光,仿佛塔尖上镇了一层黄金。塔尖在灼灼生辉,闪耀着它应有的光芒。其余的地方,都仿佛突然之间,黄昏落下了它的帷幕。梅立在港台小发屋的台阶上,刚刚还热汗浸浸的身子,猛地凉凉爽爽,如在酷夏突然置身于山巅的风口。她放下了一直提在手里的裙子。人们在黄昏似的暗黑里,拿着自己的彩票,愣怔一会,高声地大叫:
    “快开路灯!”
    “快开路灯!”
    唐豹在一声声地说着来临的时间。不知他坐在哪间屋里操纵这次彩票大奖。不消说,他的周围一定灯光辉煌。他还不知道日蚀已经开始。距最后骰子从摇球中跌出还有十秒钟、九秒钟。时间似匹奔腾的快马,一蹄不落一蹄又起地向最后一个号码奔过去。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喧哗声如黄河在酝酿着决堤的洪水,每一声吵嚷都如一座倒塌的商品大楼。唐豹仍在叫着接近终点的时间。他的声音涂满了黄金的光亮和白银的色彩,打磨得十分宏亮,每一声叫嚷出来,都在亚细亚街迟迟地滞留一阵,才坦克车的链子样,轰轰隆隆朝着都市轧过去。一团黑暗在快极地向太阳扑去。现在还不知是发生日全食、日环食,还是日偏食。半天的日光在黑暗对面,显得一发明净如洗;半天的昏暗,在阳光的对面,又一发显得浓重浑浊。一群鸽子在城市上空,突然飞将出来,朝着有太阳的地方飞去,最后几经盘旋,落到了二七塔的顶上。鸽子像一个亮晶晶的光点,在那耸入云端的塔上闪闪烁烁。梅感到骚乱像洪水样朝她卷来。唐豹的声音在空中凝滞着不肯扩散,商品仓库那种半腐半香。半温热半霉烂的气息,从他的声音里,雨水样倾盆地倒落出来,哗哗啦啦汇集成一条河流,在亚细亚街的地下流动,宛若流过城市的一条地下河流。
    梅感到脚下有剧烈的颤动。
    她走下港台发屋的台阶,借着还有半天日色的光亮,如同走在黄昏里。借着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色,沿着街道的房檐和店铺的橱窗,快步地朝亚细亚街东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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