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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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名女知青-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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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办返城不是去菜场买斤菜。”
    “反正你不能和张天元再来往。”
    “这是我的事。?
    “李娅梅你真疯了李娅梅!”
    “你松开我!”
    “我不松!”
    “狐狸我可要叫人来了郝狐狸!”
    “你要再找他一次我就阉了他!”
    “你别逼着让我和他在一块。”
    “李娅梅,我郝狐狸求你了李娅梅。”
    ……
    一声咚地闷响,如同悬着的木桩从半空突然落下来。黄黄看见狐狸又一次跪在了梅面前。
                                   18
    那些夜晚的事情,洁净得如一眼泉水。前前后后,黄对那事情的根梢,明了得十分的确。初夏的夜风,习习吹响似款款流来的河水。这样的晚间,乡里自有它的一份悠闲,城市社会将永远无法体味其中的村野情调。孩子们团团围住老人听古。媳妇们聚在门口说三道四。男人们到村头去,抽着旱烟,议论春秋朝代和春种秋收。这样闲情逸致的风景,事实上是乡上社会的一个特点,对于从都市来的知青,感到无聊而又愚昧。他们永远不会明白,那中间为什么对乡村社会的人们有无尽的诱惑。怀着一种沦落之感的那天夜里,又不忍心将自己真正平庸到乡下的人堆,知青房里是那些极其熟悉平淡、又越来越少的单调面孔,收音机里更不见新的内容、着实是百无聊赖,厌烦到恨不能自杀的时候,梅就学着乡下人的样子,卷一领草席,信步到了梁上,无非是为了寻一凉爽清净之地而已,可谁能料到,她却寻到了一种新的生活样式。
    月光溶溶,在脚下凉阴阴着一股清气。山梁上的一草一木,都清晰如你的食指,抬头看那浩瀚天空,月明星稀,偶有几只蝙蝠在头顶飞旋。风很大,把蚊子吹到了村落里去,留在梁上的,是隐秘细腻的夜的絮语。遍地无人,只有山梁对岸村落里,点点滴滴着几窗灯火。置这样的时候,人是渴望把话说给别人,又渴望别人把话说给自己,但又决然讨厌那热闹的人堆。梅沉思默想地走着,既不是愁山愁水,也不是乐人乐物,只是被一种清静淹没了,觉得未免孤独。孤独的时候她就想家。自然,也时不时想起狐狸。想起狐狸便要想到张天元。狐狸也委实烦人,忽然间的,他就走向极端,每到夜晚,就钻进房里同另一知青下棋,下饥了,下渴了,下得不想下了,才想起来她屋里坐坐。
    “不下了。”
    “被他下输了。”
    “下吧,来找我干啥。”
    “我就知道你的脸没有棋盘热。”
    怨恨着顺手拿样东西虎吞狼咽地吃了,果真又去下棋。可话又说回来,狐狸真的同自己陪坐半天,又着实无话可说。
    “听说没?常香玉又开始唱戏了。”
    “她唱呗,碍了咱们什么事?”
    “你不能天天下棋呀。”
    “你让我干啥?”
    仔细一想,狐狸的话实在得连针也插不进去。你让他干啥?漫长的夜晚,自己不也是难以打发吗。能看的书看过了,不能看的也看了,究竟还要干什么?这么想着,也就十二分释然,何作何为,皆得顺其自然。寄籍于这偏乡僻壤,张家营人就那么打发日子,更何况随时都准备返城,开始一种全新生活的知青。这么胡思乱想时候,却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娅梅,抬头一看,竟是张天元。他独自坐在一棵柿子树下,好像为了专门等候她。问他在这干啥,说随便走走,看看月亮。她说你还有这个雅兴?他说给学生布置了一篇题叫《乡村月光》的作文,谁写得好,就寄到报社里去,是一个编辑在组织“六一”儿童节的版面,说好要用一篇山区学生的文章。如此闲下几句,梅说屋里又热又咬,便铺开席子,脱掉凉鞋,盘腿坐在席的一端。散开的裙子,盖着她的双腿,她就像一朵蘑菇生长在席上,且还有蘑菇的清气,在乡村的晚风中,自成一息地流来流去。
    当时的乡土社会,裙子是人人都见过的,可真正穿在身上,却是极少的姑娘,且这姑娘必然家境宽余,有亲属在城镇工作,才在她身上搭起了沟通城乡衣着的桥梁。张老师在县城读书时候,全班女同学中有两个穿裙,一个是县委书记家傲慢的公主;另一个,则是从洛阳来的右派的女儿,虽是右派,却夫妻双双都是大学的教师,据说连毕业文凭也都是外国发的。当然,后来裙子也就在县城风起云涌了,可在张家营子,穿一件时不时露出大腿的裙子,却只是女知青的作为。梅蘑菇一样坐着,月光水样浇洗着她。她的脸涂抹了粉似的清白。山梁前后的田地里,有旱蛙的鼓噪,那叫声如一条绿黄相间的带子,在山梁上长长地拉扯不断。张老师背靠在柿树身上,眼望着对岸叫小李庄的村落,说娅梅,你怎么跑到这儿乘凉。她说这儿凉快,又说我不能来这儿?张老师便哑然一笑,用一只脚去踩他的另一只脚。
    “你坐呀。”梅说。
    他答:“我不坐。”
    “我知道你为啥不坐,”她说,“因为就咱们俩在这儿,你怕我李娅梅吃了你。”
    “不是。”他说,“是我不想坐。”
    她说:“还因为我今儿穿了裙子。”
    他笑出了声,“你想哪了。”
    “你想哪了?”她反问他,又将裙子下摆拉拉,盖着露出的两个膝盖,“想不到你张天元心术这么不正。”于是,他就坐下,并着双腿,说谁有一点邪念谁今夜死掉。她便朗朗笑了,银白透亮的笑声,在梁上梁下,叮当着跳动,仿佛几粒星星忽然跌在梁上,由高处向沟里滚去。笑够了,她戛然而止,突然说天元,我要返城了,你给我写信不写?他说:
    “那要看你给我回信不回。”
    “不回呢?”
    “不回信我干啥还要写信?”
    “回呢?”
    “回了就写,人总是有来有往。”
    于是,他们就长长地默下,默得漫无边际,没有止境,直到身边有了响动,都猛地一个惊吓,回身一看,才知道原来黄黄不知什么时间跟来,正静默悄息地听着他们,盯着他们呢,记忆着他们人生的破绽。
    “你要返城了?”
    “天天这样想。”
    “有希望?”
    “想想罢了。”
    几句有一搭无一搭的闲话,不免勾出许多伤感之事。返城的事情,自是不提也就罢了,提起来梅就坏了情绪。想起遥远的省会,想起省会的繁华,想起人山人海中孤独的父亲,梅就许久不语,心绪茫茫,如坠入了无际的渊海。为了找一句话说,便凭着思路,如在马路边随便捡样东西一般,说你去过郑州吗?答说洛阳也没去过。再说:郑州是省会呀。张老师就仰望天空,说我知道郑州是省会,知道北京是首都。知道郑州有二七纪念塔、有邙山游览区、有人民公园、有黄河展览馆、有郑州大学、有省长、省委书记和省革委会主任。
    梅就生气了。
    “还知道啥?”
    “知道城市人永远瞧不起乡下人。”
    话是说得十分平淡,但其中的意味,却包全了苦辣酸涩,梅不是不知其中的深长。于是,又是一片沉默,沉默得昏天昏地,仿佛月光星光,都在沉默中暗淡,只有乡村夜间的声息,敲锣打鼓地轰响起来。月亮是真的隐在了云后,山梁上朦朦胧胧,神秘莫测。沟底下的水声,响得单调而又清丽。偶尔也有夜莺的叫声响起,古怪得如荒唐人生。蛙鸣则长而又长,似乎要一口气叫至天亮。仍然是黄黄抖动了一下身子,才提醒他们早已夜深人静,该回去了。张老师就说天不早了,梅便说走吧。二人卷起席子,他送她到知青房后,看着她走进院落,欲走时她却返身出来,说天元,明晚还到那儿,我有话说。第二天,在房里,看着时间在门口踱步;躺床上,看着时间在床下踱步;在村头,看着时间在田边踱步。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忙匆匆到梁上的柿子树下,看见他不失所望地倚在树身上,忽然觉得并没有要说的话,只是想如前一夜一样把时间打发过去。
    “说什么?”
    “不说什么。”
    “不说什么怎么让我出来。”
    “不说什么就不能让你出来?”
    伸开草席,如前一夜那样坐着,有意地找些话题打发时间。
    “就怕我这一辈子不能返城了。”
    他说:“不会的。”
    她说:“你知道我的家境,很可能。”
    他说:“真不能返城了……”
    她说:“我怎么办?”
    他说:“县里也会给你安排一份工作。”
    她说:“我指的不是工作。我已经二十多了。”
    他说:“你指家?”
    她说:“我不能不成家。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说:“那得由你自己决定。”
    她就不再说话,怔怔地瞅着他。
    “张天元,我看你不像一个男人。”
    张老师又默一阵,叹了一气。
    “我倒真盼着你不能返城。”
    她说:
    “有时候我也盼着自己不能返城。”
    他说:
    “你不能这样想。这样会泄了你返城的劲儿,乡下毕竟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他说了这样的话,千万、万千的伤感就都涌在她的眼眶,不自觉地拉起他的手,俩人便伤凄凄地拥在一起。置这样的年龄,这样的环境,人心又这样寂寞,后面的事情,也自是不言而喻。远处的山脉,在月光中明显着它的轮廓,可是静得很,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如湍急的河水,泛滥着从柿树下流淌到远处的山脚。而身边的蛙鼓虫鸣,却突然堰旗息鼓,只有每次都跟来的黄黄,在月光中将眼睛睁得明明亮亮,将一切人心人情都滴水不漏地拾在心里。这样,照理说,继续下去的事情,都是辉煌无比而又顺理成章,不能断然他们一定要决开那条人情大堤,任其洪水漫山遍野,泛滥成灾,可他们之间那条脉脉的河流,不消说会一日欢畅一日。然而,接下去的一个晚上,梅子来了,他却没来。她在那儿独守到村里响起回宿的脚步声。第二个晚上依然。第三个晚上也依然。至第四个晚上,她等到看见他从家里出来,才又拿起草席上了梁上。
    他见了她的第一句话就是:
    “梅,我张天元对不起你。”
    她说:“这话该由我说。”
    “没这缘分。”他说:“我想了,狐狸哪都合适。”
    “不说狐狸,”她说:“主要是我迟早都得返城。”
    一切都归于原样,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的。一张草席铺在树下,他拿了一兜炒过的花生倒在草席中间,如一座山样隔开着彼此,边吃边扯些漫无止境的话题。他向她说些乡野的笑话和世代相传的故事,如《狐狸精的传说》、《白眼猫成精》,她向他说些城里人的趣闻,如豫剧大师常香玉脖子挂个破鞋儿游街;她的一个同学揪掉校长头上戴的假发套,全校人才忽然知道漂亮的女校长原来是个秃子,于是女校长悬梁上吊等等。说到彼此的婚事,他说狐狸真的不错,她说一返城也许就和狐狸结婚;她又说你有合适的也该订一个,他说再相对象一定让她也去看看,参谋参谋。
    如此如此,相安无事了许多日子。
                                   19
    “该走了,”梅说。
    “再坐会儿,”婆道。
    “到招子庙还要爬山,”
    “能来得及。”
    似乎黄黄也不再耐烦,它围着主人走来走去,又不时地打量监狱那儿。往足处去说,监狱离这儿有一里之遥,在这一里之遥的空档上,恰是偌大一片湖水。不过,北方人叫湖水为池塘,或塘子。塘子的水也许不深,长满了青青的芦苇。在这春日之季,往年芦苇的枯棵,已经倒在水里做了肥料,新生的苇苗,刚钻出水面尺余,齐齐如刀剪过一般。水的远处,落日在水面镀了一层薄金,灿烂着耀目的光辉。
    这时候,从塘子的另一边,传来了一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似一行队伍朝这儿不急不慌地开来。婆婆抬头看了一眼落日高低,说梅子,有一句话不知我当说不当说?梅盯着婆问:什么话,你说是了。
    “狐狸对你不错,你该去看看他。”
    梅半转身子,正面对着婆婆,脸上硬了惊怔。
    “狐狸在哪?”
    婆婆回身朝湖的一角望去。
    “我想了三天三夜,一路上都在犹豫。你虽说是城里的人,总归也是女人,我觉我做婆的不该瞒你:狐狸他来了,他就站在那队伍的最末。”
    从婆婆张望的方向,果然走出一行队伍,沿着塘岸小路,背对着将尽夕阳,朝监狱这边走来,距黄黄和主人们越来越近。梅已经看清,那是一行收工的囚犯,队伍着回他们如今的家园。他们走过的路上,不断有被惊飞的小鸟,还有数不清的青蛙,仓惶惶从他们脚下跳到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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