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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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届茅盾文学奖_李自成- 第2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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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这个杀场,自古以来只杀老百姓,不知屈死了多少性命,从来连一个官儿也没杀过,今日却要杀王了。连福王也可以杀,从前我连想也不敢想!”

  旁边一个生着连鬓胡子的中年人用鼻孔哼了一声,接着说:“管他妈的啥金技玉叶,龙子龙孙,封王封侯,为官为宦,平日作威作福,耀武扬威,骑在老百姓的头上过日月,只要犯到闯王手里,都不值一个皮钱。在永宁,不是已经杀过万安王么?别看福王是‘当今’的亲叔父,一刀下去,喀嚓一声,同样脑袋落地,血溅黄沙,尸首扔给狗吃,有鸡巴‘福大命大’!” 

  另一个中年人愤愤地说:“自古是富了王侯,苦了百姓。天下乱了这十几年,也只有李闯王真能替穷百姓伸冤报仇!”

  在附近一个地方,也有几个人在小声谈话。一个瘦弱的、手拄拐杖的老人说:

  “从前,每年只在冬至杀人。从崇祯七年以后,每年匹季都杀人。从前人命关天,把人判了死罪,还得层层上详,等候刑部批下,才能冬至处决。后来杀人像杀鸡狗!……”老人叹口气,接着说:“就在这个地方,有一年就杀过几百人。小百姓遇到灾荒,饿得没办法,偷一点,抢一点,不论罪大罪小,十之八九都判成死罪,也不上呈刑部候批,说杀就杀,据说这是‘治乱世用重典’。有一阵天天杀人,我亲眼看见有一批就杀了二十七个,里边有妇人、小孩。” 

  旁边一个人忍耐不住说:“杀的全是穷百姓!”

  一个有瘿脖子的中年人说:“所以大家都说闯王来得好。闯王一来,就把世道翻了个儿:昨日杀吕尚书,今日杀福王。人家只杀官,不杀百姓。”

  一个脸孔浮肿的青年饥民从旁插了一句:“这才叫替天行道!”

  突然,从城内奔出来一群百姓,同时传过来一阵锣鼓声和军用喇叭声,使刑场周围挤满的百姓登时激动起来,转过身子,万头攒动,齐向城门张望。过了片刻工夫,一阵马蹄声响,一面大旗前导,接着五十名骑兵簇拥着李过出了城门,向杀场奔来。李过到监斩台前下马,登上台去,坐在中间,左右侍立着几位偏将和别的头目。老百姓想看清楚监斩的这位将领,有的知道他是李过,有的误以为他是刘宗敏,都想往前挤,后边的推动前边,可是前边的被步兵挡住,不许向前。你拥我挤,秩序乱了起来。李过下令叫前边的十排人就地坐下,才恢复了刚才的会场秩序。 

  但是不过片刻工夫,场中的秩序又乱了起来,刚才坐在地上的人们也纷纷起立。所有的人们都向城门张望,个子矮的人们就踮着脚尖,伸长脖颈,仰着下巴。从西门走出一队人马,押着福王来了。

  走在前边的是二十名步兵,分成两行,张弓搭箭,虎视左右和前方。接着,又是二十名步兵,一色手执红缨长枪。跟着,两名刀斧手带推带架着福王出来。再后边又是二十名步兵,手执宝剑。最后是一名小将,同亲兵们骑着战马。多数人都没有看见过福王是什么样儿。整年他不一定出宫一次;纵然出宫,人们都得回避;回避不及,也只能俯首跪在街旁,不许抬头望他。如今凡是没有看见过他是什么样子的,都想看个清楚;那些曾经有幸偷看过他的,也想看一看他在临刑以前是什么情形。刑场上拥挤得更凶了。有的体弱的被挤个趴叉。步兵从几十层人堆中分开一条路,将犯人押解到监斩台前,喝令跪下。他往地上一跪,几乎倒下。一个刀斧手踢他一脚,喝道:“跪好!”他猛一惊,似乎有点清醒,勉强用两手按地,保持半跪半伏的样子。人群里有人不自禁地骂道: 

  “他妈的,孬种!”

  原来拥挤在王宫前边的百姓们赶来迟了,得到守城义军允许,从西门内奔上城墙,挤满了西门右手的一段城头,隔城壕俯瞰刑场。当有些百姓还在陆续上城时候,午时已到,从监斩台的后边向空中发出一声炮响,震得全场一惊,有两三匹战马振奋嘶鸣。炮声刚过,李过喝令刀斧手准备行刑。两个刀斧手将福王从地上拖起来,推到离监斩台五丈以外,使他面朝正南,对着百姓跪下。第二声炮响了。站在右边的刀斧手将犯人脖颈后插的亡命旗拔掉,扔到地上,随即走开。犯人已经失去了勉强自持能力,瘫在地上。刑场上万头攒动,屏息无声。第三次炮声一响,站在犯人左边的刀斧手用左手将犯人的发髻一提,同时喝道:“跪好!”说时迟,那时快,人们只看见阳光下一道白光一闪,福王朱常询的头颅飞落地上,一股鲜血迸出三尺以外。从刑场到城头,看斩的百姓们迸发出震天动地的齐声喝彩: 

  “好!!!”

  担任行刑的这个刀斧手向前两步,弯腰提起来福王的头,走向监斩台去。遵照李过的命令,这头将带进城去,悬挂在宫门前的华表上,即古人所说的“枭首示众”。在刑场中间担任警戒和维持秩序的步兵都撤到监斩台下,听任百姓观看福王的尸体。在前边的百姓们一拥而上,立刻将福王的衣服和裤子剥得精光。有人剖开他的胸膛,挖出心肝拿走。有人从他的身上割走一块肉。顷刻之间,尸首被分割得不成样子,而后边的百姓们继续往前边拥挤。 

  李过带着几个偏将走下监斩台,上了战马,喇叭一吹,锣鼓开路,率领着步、骑兵回城而去。将走近城门口时,遇见从城内走出一个小校,捧着闯王的一支令箭,后边跟着一个太监模样的中年人,还有一个中年和尚和两个青年和尚,他们的背后跟着一辆牛车,载着一具桐木白棺材。他们避到路边,等候李过带着人马过去。李过驻马向捧令箭的小校问: 

  “他们是什么人?”

  小校回答:“回将爷,这个人是福王宫中的承奉太监,那位师父是迎恩寺的方丈,法名道济,刚才他们到东华门向闯王乞恩,要来收殓福王的尸首,已蒙闯王恩准。不过闯王说,他们可以先将福王的身子收殓,福王的头要悬挂三天以后才能给他们。他们害怕福王的民愤很大,会将他们打死,所以求闯王发下令箭,好来收尸。” 

  李过点了一下头,策马进城。

  破洛阳转眼已经过了六天。二十七日下午,高夫人、高一功、田见秀、红娘子和牛、宋等人的夫人,率领着几百名亲兵来到了。本来他们应该二十五日就可以赶到的,但是在他们即将动身时候,从洛阳抄没的大批粮食、金银、各种财物已经日夜不停地源源运到,大批新兵也陆续开来,要在得胜寨附近编练,所以他们多耽搁两日,帮助郝摇旗做一些必要安排,然后才连夜动身。他们于未时整来到关陵,在那里休息打尖。李自成派张鼐到望城岗迎接,将高夫人和红娘子接进周公庙内,另外派人将各家夫人送到他们的丈夫驻处。田见秀和高一功夫妇同住在周公庙附近的一座大宅院里。刘宗敏已经在二十二日就从道台衙门搬出城外住,离周公庙不过半里多路。 

  高一功和田见秀留在周公庙同闯王谈话,将得胜寨老营的重要事情向闯王扼要禀报,也问了一些洛阳情况。高夫人见红娘子不在场,向闯王问道:

  “李公子和红娘子的喜事,你这里都准备好了?”

  闯王笑着说:“都准备好啦。我只怕你们在路上耽搁,所以派人催你们。今天赶到了,很好。军师择定明天是大好吉日,咱们全军祝捷,洛阳百姓也要唱戏,热闹一天。林泉他们的喜事也在明天办,不另外择日子。” 

  高夫人说:“一面全军祝捷,全城军民同欢,一面替他们办喜事,这当然再好不过。在离开得胜寨后我遇到你派去催我们快来的小校,知道了宋军师择的吉日,大家都很高兴。我对红娘子说了,她虽然不好意思做声,可是我看她的心里也是喜欢的。新房在哪里?都收拾妥了么?” 

  “从进了洛阳以后,林泉就住在洛阳兵备道的衙门中,主持赈济的事。新安和僵师两地放赈的事,也交给他管。另外在附近村子里替他找了一座大户宅子,离这搭不过两里左右。村里驻扎有中军营的两百弟兄。已经按照开封一带人的习惯,找裱糊匠将新房的墙壁和顶棚都用花纸裱糊了。需要用的各种家具陈设,都已布置就绪。反正不是长住,没有过分讲究。” 

  高夫人说:“虽然只是暂住一时,但这是红娘子的终身大事,也不能过于马虎,使她心中不快。歇一阵,我自己去看看吧。”

  田见秀向闯王问:“如今破了洛阳,有粮有钱,人马大增,闯王的声威大振,下一步的方略定了没有?”

  自成说:“就等着你们来了以后,一起商议定夺。趁着明天全军祝捷,带给林泉他们办喜事,中午吃过酒席之后,就同大家商议此事。”

  见秀又说:“我们离得胜寨时才得到一个消息,说敬轩和曹操都没有死,也没有全军覆没,不过人马剩下不多,一共不到两千人,又绕过成都往东来了。”

  闯王点头说:“我们这里也听说敬轩已经从川西奔往川东,看情况是要出川。又风闻杨嗣昌已经离重庆坐船东下,直赴夔州,同时抽调人马从陆路堵截敬轩。现在还不知道敬轩他们能不能顺利出川。”

  高一功说:“敬轩用兵,诡计多端。他已经把官军拖到四川内地,川东一带十分空虚,必能从巫山、大昌之间的小路冲出。只是他们出川以后,所剩人马很少,不再成为杨嗣昌的眼中劲敌。如今咱们破了洛阳,杀了福王,声势浩大,威震中原,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杨嗣昌势必舍掉敬轩他们,全力跟咱们周旋。咱们下一步棋如何走,必须早定,好在各方面都有准备,可以立于万全不败之地。牛启东和军师怎么想的?” 

  闯王说:“因为破洛阳后百事繁忙,还没有工夫详细计议。不过,启东和献策也主张采纳林泉的建议,据河洛为根本,争夺中原。还有,河洛一带饥民和咱们的部分将士都盼望我在洛阳建都称王;莫再像往年一样东奔西跑。这事是否可行,也需要大家认真想想,好生计议,不可草率决定。” 

  高一功说:“关于你要在洛阳建都称王的事,我们在得胜寨也听到谣传了,传得很盛。启东几位有何主张?”

  闯王说:“献策和林泉都不多谈此事。启东常替我接见那些来求我在洛阳建都称王的百姓父老,也收到不少表章。他倒是较为热心。”

  田见秀和高一功都不明白自成拿的什么主意,对这样重大的事情都不愿贸然说话,所以就将话题转到查抄福王财产的情况上去。自成称赞双喜办事还很细心,也有办法。刚说到这里,双喜来了。双喜先见过了高夫人、高一功和田见秀,然后向闯王禀报了关于查抄乡宦和军粮开支的情况。高一功向双喜笑着问: 

  “双喜儿,你第一次挑这么重的担子,不感到吃力么?”

  双喜笑着回答:“很吃力。今天舅舅一来,我就轻松了。舅舅来扛起大梁,我跟在舅舅身边搬椽子,当小工,事情就做得痛快了。”

  高一功很喜欢这个十九岁的后生,拍拍他的肩膀,又笑着说:“我在路上就听说你做事还有办法。破了洛阳城,要查抄的地方多,东西多,光一个福王府就有多少东西抄!事情一乱,就会使许多金银珠宝和各种值钱的东西落入私人手中,粮食也会随意抛撒。除查抄逆产外,你还要将这些堆积如山的东西运往得胜寨,还要分发赈粮和军粮,分发其他什物。你做得还不错。我很高兴,不替你担心啦。也遇到些困难吧,嗯?” 

  双喜说:“困难是事情的头绪太多,自己没有经验。从进到洛阳第一天起,我就决定:一家一家查抄,凡是没有轮到查抄的,一律将东西和粮食封存,派兵看守,等候启封查抄。凡是封存的房屋、宅院,严禁任何人私自进去,违者斩首。这样就避免了铺的摊子多,头绪太乱,容易出错,也不会感到人手不足。” 

  一功点点头,又问:“你从哪里弄到许多替你抄写、记账的人?”

  双喜笑了,说:“二十一日早晨刚破城不久,我就设法找到了邵时信……”

  一功忙问:“就是去得胜寨控告福王府罪恶的那个后生?”

  双喜说:“就是他。在得胜寨时候我听他说他有个叔伯哥哥名叫邵时昌,在府衙门里当书办。我叫他去找邵时昌来见我,果然邵时昌愿意投顺。邵时昌又替我找了一些能写能算的人,还说出了一些咱们名单上原来没有的殷实富户。我将人员分做三起:一起人专抄粮食,一起人专抄银钱,另一起人专抄贵重东西。每起人由一个总头目率领,称为哨官,出了错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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