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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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季-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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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他脸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那我是你找来的还是栽培出来的?” 

  “也找也栽培。” 

  “你什么时候栽培我了?” 

  “你忘了那时候是谁督促你转学计算机的?谁帮你弄考古题的?谁替你做作业的?”杜政平脸上泛起几分得意,“那就是我在默默地栽培你。要不然,你现在说不定还在念那个化学博士,辛辛苦苦,毕业了充其量也不过找个博士后做做吧,当然也不错,但肯定没目前好。你知道吗,我们公司里好几个同事都羡慕我女朋友工作好,性格好,会跟人打交道,他们不知道我下过多少功夫。” 

  我笑起来,从反光镜里对他敲了个毛栗子,“搞了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欠你这份人情。杜政平,下次你要是再帮我做什么事,先说说清楚,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免得过三年五载再翻出来说是在栽培我。” 

  “说着玩玩,”他也笑了,“还是那句话,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否则,换个别人想我栽培,哼,我还不奉陪呢。” 

  “那后来我跟你分手,你不是鸡飞蛋打了吗?” 

  “那没办法,谈恋爱跟做生意的原理一样,首先要看准对象,不见兔子不撒鹰,一旦对象出现,绝对不能犹豫,要舍得下注,以本伤人,否则,机会错过就没了。不过话说回来,你现在不又是我的女朋友了吗?那说明命里注定,是我的就是我的。”他突然转过头来,含情脉脉地看着我,“关璐,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让你跑掉了,再也不会。” 

  “肉麻,开你的车吧。”我笑着摇摇头,拿出CD塞进唱机。听着听着,不知怎么的,突然有点怅惘,天下没有不要钱的午餐。虽然很有道理:这个时代男女平等,女人要嫁得好,男人当然也要娶得好;女人要调教老公,男人自然也想栽培老婆,天经地义。我们这一代人,大多成长得一帆风顺,委屈了谁也不会委屈了自己。然而,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好像平整的沙发布被拉皱了一块,看不大出,也讲不大出,却感觉得到。 

  郑滢告诉我张其馨和林少阳决定结婚的消息时,我们正在一家日本餐馆吃午饭。她说:“我再不承认,还是有点羡慕。现在我在公司名声都已经坏了,谁敢来追?”“八卦”是一种国际通行的爱好,不分国籍地域种族,虽然她和杨远韬的事情从未公开,还是有同事在背地里议论她“风骚”,“哼,连本家也不要我这个病人了。”郑滢刚刚在郑广和的大力推荐下转到一个女医生那里。虽然她早先的确提过这个要求,但郑广和迟不转早不转,偏挑这个时候转,她不由起了身世之感,觉得所有男人都抛弃了她。 

  那天,餐馆里推出一款新的甜点,叫“绿茶提拉米苏”,我们一人要了一客。蛋糕上来,嫩嫩的淡绿色中间夹着一层层咖啡和奶酪,做得赏心悦目,叫人不舍得下口。 

  可是,一口下去,我们立即有点失望:味道虽然也不错,但比意大利配方的提拉米苏还是差了一截。分析一番后,恍然大悟:缺了一味料。餐馆别具匠心地用绿茶入蛋糕,企图做出日本风味,却不知道,一份好吃的提拉米苏,就是离不开那么一丁点儿的朗姆酒。没有它,就是不一样。 

  感恩节周末前一天傍晚,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一边烫一大堆洗好烘干的衬衫。 

  新闻里放到亚特兰大机场由于发现不明身份的人私闯安全区而关闭,所有航班停飞,我正拿着熨斗往一件浅银灰色衬衫领口上喷水,突然,我发现那件衬衫既不是我的也不是杜政平的。那件衬衫,是我从西雅图带回来的,是程明浩的。我曾经用它当睡衣穿,他曾经轻轻地解开了一颗扣子又小心地把它扣回去,然后怀抱着我睡着。衬衫上融合了他的味道和我的味道,我怎么会把它洗掉了呢? 

  我拿起衬衫里里外外嗅着,汰渍漂白型洗衣液充分展示了威力,横扫其他一切味道,只留下一阵清香,无辜而可恶。 

  我呆坐在沙发上,屏幕上,数以千计的乘客依然被困亚特兰大机场,我的心比他们还要惶惑:满心欢喜买了票奔向新的目的地,到最后一刻,却发现无法起飞,而且不知要在原地滞留多久。 

  电话铃响起来,我跑过去接。拿起来,对方却已经挂断。我对着话筒上那些小孔,突然闪起一个念头:这个电话,有没有可能是程明浩打来的?会不会,我在看着一件衬衫没来由地牵挂他时,他也正好想到了我? 

  假期过后,我马上去装了来电显示。说不出为什么,大概,我希望万一他再打来,不等我接就挂掉,我也可以打回去,“喂,你到底想干什么?” 

  杜政平“纽约时代”的印记之一是变得爱用香水,他家里的男士香水零零总总加起来足有近十种,其中他最喜欢的有三种:一种“最后一层有西瓜的甜味”,一种“淡淡的麝香味”,一种“苦苦的草药味”。所以,他身上的气味大多在西瓜味、麝香味和草药味之间徘徊,并且把那瓶西瓜味的香水放在我的洗手间里。 

  那天我们正准备去参加一个新年聚会,他对着镜子打扮好之后洒上香水,忍不住又赞扬两句,“这个牌子真不错,一点不张扬,什么时候都能用。” 

  我说:“还不张扬呢,几米之外都闻到了。说真的,你弄得像朵花一样干什么?我就讨厌男人香喷喷的。” 

  他从镜子里看着我,脸色突然沉下来,“他是不是不用香水?”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 

  “你知道我说谁。”那是我们重新恋爱后他第一次提起程明浩。 

  “不关他的事。” 

  “他用不用?”他又问一遍,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吸口气,“不用。” 

  他牵起一边嘴角笑笑,“我就知道。” 

  我有点生气,瞪了他一眼,“知道你还问我。” 

  我正要转身,突然一声巨响,低头一看,那个装香水的方形磨砂瓶子在我脚边碎成几片,熏蒸的香气腾空而起,直冲进鼻,让我眼睛都有点发痛,一小块碎玻璃溅在我脚上,触目惊心地瞪着我。 

  他也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好像不相信他亲手砸碎了自己最钟爱的香水瓶。 

  过了许久,我微微颤抖着说:“杜政平,我们先小人后君子,我告诉你,这个瓶子刚才要是砸在我身上,我一定会报警。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哪里招惹了你?” 

  我们站在芬芳得呛人的空气里大眼瞪小眼。杜政平比我早冷静下来,努力摆出一副比较轻松的表情,“你反正不喜欢,我留着它干什么?” 

  “我只是随便说说,你犯得着发这么大的火吗?你也讲过香奈尔五号是暴发户专用的,要不要我去拿来一起砸掉算数?” 

  他一言不发,去厨房拿了张厚纸巾,回来弯下腰把地上的碎玻璃一片一片捡起来。当他把最后一片、也就是我脚背上那一片捡起之后,抬起头来,“关璐,你看不上我。” 

  那天晚上,我和杜政平没有去参加新年聚会,反之,我们留在家里做爱——从二一年做到二二年,可谓旷日持久。西瓜味的清甜水一样漫进房间,柔美而迷惘,像爱情的反反复复,叫人随之浮浮沉沉,却半点不能做主。 

  凌晨一点二十分,杜政平突然摁亮台灯,侧过身来问我:“你爱不爱我?” 

  我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光线,等终于能看清时,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痛苦。那种眼神像根根幼细的蚕丝勒进我心里,越勒越紧,我太熟悉它了,因为,我自己也曾经用同样痛苦的眼神去凝望过一个人。他这么看我,心里一定非常非常难过。我明白了。 

  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我爱你。” 

  “真的?” 

  “真的。” 

  “关璐,你知道,我很爱你的,”他把我抱得紧紧的,语气里带着小孩子“全抛一片心”式的固执,“我真是很爱你的。” 

  我有点震惊地发现,在杜政平的心目里,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浪子”。 

  我把手伸到他的胳肢窝下面轻轻地挠,“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要是不爱我,为什么要来栽培我呢?栽培一个人,其实是很辛苦的……” 

  第二天,在开始实施“新年计划”之前,我干了一件计划外的事情——我翻箱倒柜找出所有和程明浩有关的照片,把它们统统烧掉。我不想再看见他。 

  2002年杜政平过生日,我特意去买了一瓶阿曼尼的Acqua Di Gio送给他,算是补上被砸掉的那瓶。他笑着接过去,却没见他用过,事实上,后来,我没在他身上闻到过任何香水味。 

  好几个月,那股西瓜味在我的浴室里阴魂不散。直到如今,无论在什么场合,人山人海里要是哪个男人用Acqua Di Gio,我只要闻一下,立刻就能分辨出来。 

  郑滢曾感叹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抛弃了她,事实却正好相反:她的本家把她转给自己的同事——而且是女同事,不是“不要她”,恰恰是为了“要她”。没多久,郑广和对郑滢展开了地毯式的追求,死缠烂打加柔情万种,用事实证明了这个男人对女人的了解远远超越了生殖系统。 

  情人节那天,郑滢捧着个插着一打玫瑰花的菱型花瓶来找我,“给你摆摆。” 

  “好漂亮的花!”我叫起来,“哪里来的?” 

  “郑广和送的,我办公室里都放不下了。”郑滢的脸“刷”地红了。我们公司为了减轻收发室的负担,明文规定不为员工接收花店送的花——很不浪漫的规定,郑广和医生大脑袋一转,有了,自己去买来十二打玫瑰花,配上形状各异的水晶玻璃瓶,亲自开车送到我们公司。当郑滢接到电话到底楼大厅去见他,整整两排沙发都被玫瑰花占据着,浩浩荡荡,蔚为壮观,像个小型阅兵式。郑广和就站在两排玫瑰花之间,笑得像个拿破仑——当然,他比拿破仑高。 

  郑广和这一招实在够厉害:一,一百四十四朵玫瑰花大兵压境,哪个女人见了不感动得稀里哗啦脑子发热?二,替郑滢在公司里挣足了面子:女人有了男人宝贝,身价立刻不一样,何况她是那年情人节惟一一位收到玫瑰的女员工,铺天盖地,给其他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几年之内传为佳话;三,变相给自己拉了选票:让郑滢周围的女孩子们既羡且妒,众望所归认定他是个模范好男人;四,摈除了我们公司里可能存在的竞争对手:嘿嘿,愣头青,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可有我的魄力乎?没有吗,一边凉快去。 

  此举几乎赶得上战国时代燕国太子丹收买荆轲的架势,二话不说,情重如山,让人惟有以身相报,刺秦王也得干。 

  二二年的春天是个结婚的季节:三月份,张其馨和林少阳结婚;五月底,郑滢和郑广和结婚。 

  杨远韬不知从哪里拐弯抹角打听到郑滢结婚的消息,把一份礼物寄到公司里,郑滢把我叫过去一起开封。打开外包装,浅蓝的纸盒立即告诉我们那是一件Tiffany。 

  我们对看一眼,郑滢从浅绿色盒子里小心翼翼地拎起一条白金项链,下坠一个简单而雅致的挂件,两个同心圆,用碎钻嵌出几个罗马数字,看上去有点像个时钟。 

  盒子里有张卡,上面只有四个字,很漂亮的笔迹,“天长地久”。我不由想,杨远韬究竟是在祝愿郑滢和她的夫婿天长地久,还是在抱愧自己曾经许诺却无法实现的天长地久。 

  郑滢把那张卡仔细看了两遍,然后撕掉,“送不起戒指的男人就喜欢送链条,把人家套了起来,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打算把这条项链怎么样?” 

  “戴啊,这可是我的结婚礼物,”郑滢扬起脸冲我一笑,竟是一脸神采飞扬,“Tiffany is Tiffany。你以为我会舍得还掉?” 

  从那天之后,我心目中最勇敢的女性形象由海伦·凯勒让位给我的好朋友郑滢,为了她有勇气对着老情人送的结婚礼物微笑着说“Tiffany is Tiffany”。她收下一条项链,放走了心中的浪子,影子都不留。 

  比“怀念”难的是“怨恨”,比“怨恨”难的是“忘记”,比“忘记”更难的,是“直面”。说句或许会让鲁迅先生在黄泉之下跺脚的话,“真的猛士”肯定谈过恋爱,如果没有,应该马上去谈一场,因为经历过爱情残酷而狰狞的时刻、见识过那些不流血却久久不愈的伤口的人,绝对有足够的勇气去“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 

  走出郑滢的办公室,我想起程明浩送给我的那一条有玫瑰花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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