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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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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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诏狱中,杨瓒放下游记,凝视烛火映在墙上的虚影,微微出神。
  忽然,囚室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杨瓒留心听着,不是狱卒的软鞋,而是锦衣卫的皮靴。
  脚步声停在囚室前,片刻之后,铁锁落在地上,囚室门大开,挟着水汽的冷风卷过室内,烛火微摇。
  抬起头,视线停在来人身上,杨瓒微微勾起嘴角,起身行礼。
  “顾千户。”
  大红锦衣被雨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苍劲的线条,愈发显得蜂腰猿背,肩宽腿长。几缕乌发黏在额角,衬得肤色玉白,唇色艳红,眉如墨染。
  杨瓒微有些晃神,脑海中闪过八个字:靡颜腻理,琪树瑶花。
  “杨编修。”
  没有留意杨瓒的走神,回礼之后,顾卿侧身让开。
  自顾卿身后走出一人,开口道:“陛下有旨,宣翰林院编修杨瓒乾清宫觐见。”
  声音入耳,杨瓒倏然回神。尴尬的发现,牢房外不只有琼兰玉树的顾千户,还有一个面生的中官。
  “咱家萧敬。”
  自恩荣宴后,萧敬一直留心着这些新科进士。如他之前所料,这名杨探花极得天子和太子的眼缘,先入翰林院,复选弘文馆。即便官司缠身身陷诏狱,岂知不是陛下有心回护。
  不提其他,太子殿下三天两头出宫,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十二监提督掌印皆是一清二楚。
  天子昏迷数日,今日醒来,先召阁老,后唤太子,再次要见的不是六部九卿,也不是皇后太后,而是关在诏狱半个多月的翰林院编修。
  宁瑾扶安走不开,陈宽到阁老府上宣召,天子信不过旁人,萧敬只得亲自走一趟。
  别看萧公公多年不踏出宫门,神京城和朝堂上的变化,他知道的不比司礼监少,甚至更多。
  现下,萧敬身着葵花衫,头戴雨帽,脚蹬皮靴,头发花白,仍是目光灼灼。带着几分善意,上下打量着杨瓒,更透出几分亲近。
  杨瓒不由得纳闷,如此有气势的一个人,直挺挺的站在这里,他方才竟然没看见,满心满眼都是顾千户。
  果真是美色误人?
  摇摇头,杨瓒收拢心思,对萧敬道:“萧公公稍待。”
  回身掀起箱盖,取出之前写好的两篇文章,用三层粗布包好,才整了整衣衫,走出囚室。
  狱卒送回之前被取走的腰牌,另有萧敬带来的官服雨帽。
  “时间紧急,杨编修可驭得快马?”
  披上罩衫,杨瓒老实摇头。
  骑马可以,跑马,尤其是在大雨中跑马,危险系数太高,实在没有把握。
  沉吟了一下,萧敬转而对顾卿道:“如此,便要劳烦长安伯。”
  长安伯?
  杨瓒挑眉,这位顾千户竟还有爵位?
  有貌有才有品更有家世,这是专门生来打击人的?
  此时此刻,发出这种感慨的确不合时宜,但该怎么说,人和人果真是不能比。
  待杨瓒穿戴好,挂上腰牌,三人快步走出牢房。
  彼时,已有校尉备好马匹,候在诏狱门外。
  看着萧敬跃身上马,老朽的年纪,动作却是格外的干脆利落,杨瓒不由得吞了口口水。不待出声,顾卿已打马上前,单臂一捞,杨小探花当即安坐马背,视野为之一变。
  “杨编修坐好。”
  单手握紧缰绳,顾卿掀开斗篷,直接将杨瓒罩住。
  马蹄扬起,雨水飞溅。
  两匹枣红色快马似利箭破开雨幕。
  雨水打在身上,一片冰凉。淡淡沉香沁入鼻端,被锢住的腰间却是一片火热。
  下意识捏捏耳朵,杨瓒牢牢按住包在粗布里的文章,默背论语孝经,几乎要蹦出嗓子眼的心渐渐落回实处。
  淡定,冷静!
  好歹活了两辈子,不能这么没出息!
  乾清宫中,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已先后赶到。
  脱下雨帽和湿透的罩衫,三人匆匆擦掉脸上的雨水,赶往东暖阁,在御榻前跪倒问安。
  “陛下!”
  弘治帝醒来之后,精神变得大好。无需宁瑾等搀扶,自能起身安坐。
  想是服过丹药,脸泛潮红,双目炯炯有神。不看瘦成一把骨头的身子,单看面上神情,丝毫不像是久病之人。
  太医院的院使院判诊脉之后,不见半点喜色。相顾摇头,连方子都不敢再开,只告知御驾前的中官,熬些温水送上。
  宁瑾和扶安小心伺候,谁也不敢出声,唯恐说话时带出哭音,犯了忌讳。
  看到燕服端坐、精神大好的弘治帝,刘健三人顿时心中大骇。
  大限将临,回光返照。
  八字闪过脑海,纵然是历经风雨的刘阁老也眼角发酸。
  “陛下大安。”
  “刘先生。”
  弘治帝轻笑,仿佛又回到大病之前,同阁臣暖阁议政的日子。
  “雨大风急,三位先生辛苦。”
  “臣不敢。陛下圣体大安,乃国之鸿运,更为万民之福。”
  弘治帝摇摇头,仍是笑。
  “热得很,宁老伴。”
  “奴婢在。”
  宁瑾应诺,捧上温水,顾不得阁臣在前,弯着腰,红着眼,用浸湿的绸布擦着弘治帝的手背和手腕。
  扶安立在一侧,接过弘治帝用过的茶盏,倒掉杯底,又续半盏。
  “难得朕精神好,召三位爱卿前来,正好说话。”
  宁瑾收起绸布,躬身退下。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再行礼,敬等天子口谕。
  “朕嗣祖宗大统,至今已一十八年。”
  弘治帝双手平放膝上,郑重道:“朕幼逢万氏之祸,沉疴在身。今至三十六岁,大病不愈,药石无用,至殆不能起。大行之日渐晓,唯有几言相嘱,请托三位先生。”
  “陛下偶感违和,何以遽言及此?”强压心中酸涩,李东阳宽慰道,“臣等仰观,陛下神气充溢,圣体渐康,必当万寿无疆。”
  谢迁亦道:“陛下宽心调理,不日必将大安。”
  “三位先生之意,朕能领会。然天命无常,非人力所能及。朕有数言留于内阁,因前有万妃擅篡口谕之祸,朕秉承教训,留书用宝,三位先生权作见证。”
  “陛下圣明。”
  “宁老伴,备笔墨御宝。”
  “是。”
  暖阁内中官齐声应诺,宁瑾捧绢,扶安执朱笔,左右跪于榻前。陈宽李荣捧砚义跪在榻下。
  弘治帝提腕执笔,饱蘸墨汁,缓缓落在绢上。
  “朕蒙先皇厚恩,成化十一年立为皇嗣,垂继皇统。成化二十三年,选配昌国公张峦女。”
  写到这里,弘治帝顿了顿,手微有些抖。刘健三人均垂首敛目,谁也没有出声。
  “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诞皇子厚照,册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今太子见长,为社稷虑,当主器婚配,不可久虚。”
  弘治帝每写一句,宁瑾便念一句。
  这份圣旨,相当于弘治帝的遗书。加盖御宝,由阁臣见证,无论何种情况,绝不容后嗣皇统违逆,更不许擅做更改。
  “请太后太妃择佳妇配太子,礼仪可于今年举行。”
  写到这里,弘治帝放下笔,令宁瑾收起黄绢,另取片纸。
  “太妃于朕有相护之恩,朕不能侍奉亲老,引以为憾。幸皇后同朕比肩相亲,知朕心意。待朕万年,后入清宁宫,敬太后尊荣,奉太妃养恩,代朕尽孝。”
  “朕有密旨两道,万年后交于内阁。”
  最后一字落下,弘治帝深深叹息,看向刘健三人,目光中竟带着恳求。
  “太子聪慧,秉性纯粹。然年纪尚幼,好动爱玩,朕望三位爱卿尽心辅导,劝其读书,劝其爱民,助他……做个好人。”
  话到最后,弘治帝已不再是当朝天子,只是一个普通父亲,殷殷叮嘱,万般不舍。
  至此,刘健三人终忍不住热泪滚落。
  君臣相得多年,臣子白发古稀,仍是健朗矍铄;天子未及不惑,却将撒手人寰。
  大限将至,山陵将崩。
  天地不仁,朝荣夕落。
  十八年的弘治之治,终于走到尽头。
  风卷更盛,雨落更急。
  雷声中,黑云压下,笼罩整座皇城。
  奉天门前,两匹快马飞驰而至。
  宫门卫冒雨上前,马上人翻身落下,解下牙牌,高声道:“天子召翰林院编修杨瓒乾清宫觐见!”
  话声伴着雷音,竟似金戈交鸣。
  宫门卫匆忙让开道路,苦候许久的小黄门当即上前,高声道:“萧公公,您可回来了!快,快些!”
  小黄门满脸焦急,嗓子都有些发哑。
  萧敬心知不好,忙道:“不能耽搁了,快随咱家来!”
  话落,顾不得宫规,一把拉住杨瓒,直冲乾清门。
  天色太暗,雨水太急,看不清脚下的路,又被拉着向前跑,杨瓒跌跌撞撞,几次要摔在地上。幸亏顾卿在侧,每次都将他稳住。
  萧敬心急,恨不能抬起杨瓒飞回乾清宫,见状只道:“杨编修见谅,咱家日后再向编修赔罪!”
  说着,脚下不停,跑得更快。
  殿门前,禁卫中官皆表情严肃,脸色沉凝。透过半开的殿门,不时能见到宫人的一角红裙。
  顾卿停在石阶上,并不进殿。
  杨瓒随萧敬走进殿门,除去雨帽罩衫,随意用布巾抹去脸上雨水,由一名中官引入暖阁,觐见天子。
  暖阁门开启,奇异的暖香飘散,隐隐夹着几丝辛辣。
  室内不见刘健三人身影,只有弘治帝坐在御榻上,太子跪在御榻前。
  宁瑾和扶安捧着温水丹药,立在两步外,小心伺候。
  中官通禀之后,杨瓒迈步走进暖阁。每走一步,鬓角都有雨水滑落。
  距离御榻尚有数步,杨瓒跪地行礼。
  “臣翰林院编修杨瓒,拜见陛下!”
  
  第三十九章 山陵崩三
  
  额头触地,雨水沿着鼻尖滴落,青石砖面留下斑状水渍。
  湿透的官袍贴在身上,凉意沁骨。
  杨瓒用力闭眼,再睁开,伴随着一阵寒颤,异香愈发刺鼻,夹杂着辛辣的味道,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再叩首,杨瓒被叫起。
  似没料到杨瓒会此时出现,朱厚照的表情中闪过几许诧异。转向弘治帝,是父皇叫来的?
  没有理会儿子的惊讶,弘治帝缓缓道:“杨瓒。”
  “臣在。”
  “可知朕为何召你?”
  “回陛下,臣不知。”
  杨瓒老实回答,头微垂着,看不到弘治帝的表情。
  御榻边的朱厚照愈发感到奇怪,正要开口,却被弘治帝按住手腕,向他摇了摇头。
  只是如此简单的动作,就让弘治帝的额心冒出热汗。
  宁瑾捧着热巾,弯腰上前,小心为天子拭去,重又退下。
  窗外又是一道惊雷,暖阁内烛火摇动。
  弘治帝没有说话,开始断断续续咳嗽,脸色涨红。朱厚照得到示意,纵然心怀疑问,也只得压下去。
  送上温水和丹药,宁瑾和扶安便静静的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动也不动,仿佛两尊雕塑。
  杨瓒立在殿中,被异香和风雨声包围,一瞬间,恍然有些出神。
  许久,弘治帝不再咳嗽得那么厉害,开口打破了君臣间的沉默。
  “杨瓒。”
  “臣在。”
  “下尔诏狱,可怨?”
  “回陛下,臣有错,当惩。”
  “那便是有怨?”
  “陛下,臣不敢!”杨瓒并未惊慌,正色道,“臣虽愚笨,仍感陛下回护之心。臣对陛下怀德畏威,岂敢口不言心,欺瞒君上。”
  弘治帝点点头,话锋一转,道:“朕闻尔于狱中仍勤奋不辍,笃信好学,书不释手。可是实情?”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
  听闻此言,杨瓒愈发恭敬,消失的紧张感重新回来,神经立时紧绷。
  “哦。”
  弘治帝顿了顿,又开始咳嗽。
  扶安当即送上温水,将骤起的咳嗽微微压下。然声音变得沙哑,再不如之前清晰。
  “如朕令尔为太子讲学,经史子集,尔欲择何篇?”
  不是讲习,而是讲学?
  杨瓒吃了一惊。
  唯有内阁三位相公,翰林院两位学士,六部尚书才有如此尊荣。换句话说,只有太子的老师,才能用“讲学”两个字。
  小小的翰林院编修,胆敢为太子“讲学”,活腻了不成?
  天子不是口误?
  杨瓒脑中闪过多个念头,一个比一个惊悚,顿时心如擂鼓。
  “陛下,臣才识不逮,冲弱寡能,不敢妄言为太子讲学。”
  “朕知你非操刀伤锦之人,只好藏巧守拙。今日暖阁内,尽可畅言。言语鲁莽无罪,不尽不实必罚。”
  得天子此言,杨瓒丝毫没有松口气的感觉。
  重新跪倒,不及哀叹膝盖撞在青石砖上的钝痛,小心自怀中取出写好的文章。三层粗布均被浸湿,展开纸页,墨迹已是模糊一片。
  杨瓒不禁皱眉。
  早该想到,这么大的雨,人淋成落汤鸡,三层粗布能顶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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