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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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 第8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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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瓒侧身,目光落在车身,带有几许疑惑。
  这样规格的车舆,他还是第一次见。
  宫城之内行车,多以人力牵拉。
  天子的步辇肩舆他最为熟悉,其次是在登基大典上见到的玉辂。无一例外,都是大红赤金,不盖油绢,行在御道上,包铜镶金的云板房窗格外耀眼。
  今日见这辆小车,比肩舆尚小一圈。木窗紧闭,无雨仍四面垂挂布帘,上为平顶,四角无任何挂饰,只从外部看,很难猜出乘车的是何许人。
  中官宫人不可能,天子和两宫更不可能。
  不等杨瓒细想,小车已经远去。看方向,直往奉天门。
  出宫?
  “杨侍读,”见杨瓒停住,韦敏出声道,“过去的是那行人,在万春宫伺候。”
  万春宫,天子的后宫?
  杨瓒恍然,当即收回目光。
  “多谢韦公公提醒。”
  “杨侍读客气。”
  快行两步,同跟随的小黄门拉开距离,韦敏压低声音道:“不怪杨侍读不晓得,这样的小车已近二十年未见。车里都是犯了规矩的嫔妃才人,被遣送出宫。”
  “犯了规矩?”
  “正是。”
  说完这句话,韦敏不再多言。涉及内宫,杨瓒不便多问。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很沉默。
  杨瓒心中揣着疑问,面上始终未现。会招来祸端的好奇心,还是压下为好。
  韦敏暗中打量,心下赞道,不愧得先帝重托,今上重用。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从高凤翔手里抢来这趟差事,果然值得。
  能同杨侍读说上话,得杨侍读一个笑脸,实在是不容易。
  天子身边的内官,只有张永谷大用几个有这份本事。韦敏调入乾清宫时间不长,根基不深。想要出头,必须要搏上一搏。
  成不了张永谷大用,也要高过丘聚几个。
  至于刘瑾,早年有些本事,今上登基之后,却是越活越回去,两次肿着脑袋被抬出乾清宫,已成十二监的笑话。又被司礼监提督掌印不喜,明里暗里收拾,着实让看他不顺眼的中官出了口恶气。
  仔细回想,刘瑾落到今天这个下场,里里外外,杨侍读的作用可是不小。
  韦敏翻翻眼皮,自己想要出头,即便无法得杨侍读几句夸赞,也不能像刘瑾一样被他厌恶,见着面就抽,以致失去天子信任。
  自到天子身边伺候,韦敏提着心,愈发了解天子性格行事。
  说起来不可思议,只要杨侍读一句话,甭管是谁,都会被天子厌恶疏远。
  杨侍读两次挥舞金尺,不只狠狠教训了刘瑾,也警醒了张永谷大用等宦官。想活得好,必要谨言慎行,一心做事,少挑拨是非。
  撺掇天子和朝臣针锋相对,趁机为自己求得恩宠,捞取好处,打死也不能干。
  刘公公成为鲜活的反面教材,时刻被众内官牢记在心。
  就结果而言,称得上劳苦功高,为内宫整肃风气做出巨大贡献。
  乾清宫前,禁卫手执长戟,站在廊下,一身铠甲闪闪发亮,如金制一般。走近会发现,铠甲表面都有磨损,部分还带着刀痕,应是早年之物。
  杨瓒皱眉,心中带着疑问,走进东暖阁。
  刚要行礼,就被朱厚照叫起。
  “杨先生不必多礼,快来看看,这身铠甲如何?”
  朱厚照站在暖阁正中,张永和谷大用几个围着,正为他系上护腰,套上臂甲。
  龙冠已被摘下,发髻重新束过,不用发簪,只以绣有金线的绢带固定。
  丘聚手捧头盔,小心翼翼上前,朱厚照抓起戴上,就要拉下面甲。
  “此乃太宗皇帝战甲。”朱厚照很是兴奋,“殿外禁卫铠甲,也是太宗皇帝年间打造。”
  杨瓒顿觉牙酸。
  难道这位没发现,腿甲正往下滑,肩甲多出一块,束胸甲的中官都快哭出来?
  穿衣服要符合尺寸,甲胄亦然。
  大体看,太宗皇帝这套甲胄必是量身打造。
  从腿甲臂甲和胸甲推算,太宗皇帝必是大明猛男。身高超过一八零,接近一九零,肩宽背厚,臂粗腿长。
  反观朱厚照,个子不矮,体格根本没法看。
  纵向对比,勉强能达到七成水准。横向对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不提其他,至少要把肱二头肌练出来,才能撑起肩甲,系牢臂甲。
  “太宗皇帝的甲胄,甚是威武。”
  杨瓒垂首。
  他说的是实话,即便是钻空子,所答非问,到底不会有欺君之嫌。
  “杨先生果真这么觉得?”
  朱厚照大喜,扶着头盔,拖着宝剑,丁零当啷往前走。
  杨瓒看得眼角直抽。
  幸亏自己站得近,再多走几步,难保不会从身上掉下几块铁片。
  “殿外禁卫的铠甲,杨先生都见到了?”
  “回陛下,臣已见到。”
  “觉得如何?”
  “甚是威武。”
  “善!”
  头盔遮住视线,朱厚照觉得碍事,摘下来捧在手里,眼珠子一转,忽然罩到杨瓒的官帽之上。
  “陛下!”
  张永几个惊呼出声。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杨瓒顿感头皮发麻。
  太宗皇帝的头盔岂能随便戴,传出去便是大不敬之罪。
  天子亲自给他戴的也不行!
  看着杨瓒,朱厚照捧腹,大笑出声,甚至捶起大腿。
  杨瓒表情紧绷,缓缓抽出进尺。
  “陛下,此举甚是不妥!”
  朱厚照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杨瓒要抽自己,忙将头盔取回,道:“此为太宗皇帝就藩时所穿,内府均有记载,杨先生无需介怀。”
  那也不成!
  戴皇帝的头盔是大不敬,戴藩王的也没好到哪去!
  杨瓒气得嘴唇发抖。
  亏他为这个熊孩子殚精竭虑,做好和满朝文武撸袖子大战的准备。结果倒好,没和预想中的对手开撕,先被“队友”坑了一回。
  这样的玩笑绝对不能开。
  朱厚照没意识到严重性,杨瓒却不敢用自己的小命冒险。
  “陛下,如这般举动再不可行!”
  “这里没有旁人,杨先生无需担心。”
  “陛下!”杨瓒加重语气,“难道陛下忘记寿宁侯之事?”
  “帝冠龙袍,彰显天子之威,岂可儿戏。纵是藩王甲胄,亦不可轻忽。”
  杨瓒退后半步,跪地行大礼。
  “昔日寿宁侯假醉酒,冒戴帝冠,冒犯天威,实大不敬,为天下所厌。”
  话到这里,杨瓒顿首。
  “臣不能规劝陛下,致陛下行此举,难辞其咎。降跽泥首,不能赎罪!”
  “杨先生……”
  “陛下,此事并非儿戏!”
  杨瓒话落,暖阁内落针可闻。
  张永和谷大用等不敢出声,朱厚照收起笑容,咬着嘴唇,头盔抓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杨先生,你先起来。”
  “陛下,臣有过,不能起!”
  说话时,杨瓒高举金尺,当着朱厚照的面,反手抽在自己身上。
  啪的一声,激痛自肩头蔓延。
  杨瓒脸色煞白,不顾冷汗从脸颊滑落,狠狠又是一下。
  破风声在殿内回响,接连抽了三下,杨瓒方才停手。
  左肩以下失去知觉,手臂软软的垂着,手指均已麻木。
  “杨先生!”
  朱厚照的脸色比杨瓒更白,不叫张永等人,亲自上前扶起杨瓒。见其疼得皱眉,声音中满是焦急。
  “谷伴伴,传御医!”
  “陛下,臣无碍。”杨瓒连忙出声,“无需唤御医,惊动朝中更不好收拾。”
  “可……”
  “陛下,还请听臣一言。”
  朱厚照眼角泛红,叫住谷大用。
  “去内殿取青玉膏。”
  “是。”
  谷大用的背影消失在侧门,余下中官皆屏气凝气,双眼紧盯青砖,不敢轻动。
  “一件小事,杨先生这是何必!”
  杨瓒摇头,单臂撑着,从地上站起,正色道:“陛下,古有言,官怠于宦成,病加于少愈,祸生于懈惰。”
  朱厚照皱眉,似并不赞同。
  “秉节持重,谨小慎微,方不为祸始。”
  疼痛之后,感觉变得迟缓。
  杨瓒眼前发黑,仍坚持说道:“陛下仁厚宽爱,臣铭感肺腑。”
  被当面夸赞,朱厚照有些脸红。
  “得陛下厚恩,有些话,臣不得不言。”
  “杨先生……”
  杨瓒咬住舌尖,狠掐两下大腿。
  疼得眼冒金星,总算少几分眩晕。
  下狠心行苦肉计,绝不能在关键时刻晕过去,半途而废。
  不能在这次劝服朱厚照,让他知道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日后必生祸端。
  由其任性,以天子之尊,顶多被朝臣烦上一段时日。作为替代,杨瓒必被当成标靶,戳成筛子。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杨瓒苦口婆心,超常发挥,用最深刻的语言向朱厚照讲明:身为一国之君,行事必有章法,有些线可以踩,有些线不能过,连碰一下都不行。
  “克己慎行,坐戒垂堂,方为长久之道。陛下有百龙之智,定当体臣所言。”
  做皇帝就能万事不顾?
  绝对不成。
  犯熊可以,挖坑也没问题,但必须有限度。
  坑挖得太深,跳进去出不来,可没有第二个杨瓒给熊孩子出主意。
  杨瓒说得明白,讲得透彻。
  朱厚照绝顶聪明,一点即透。
  “杨先生,朕知道错了。”
  “经一失,长一智。”杨瓒道,“臣斗胆直谏犯颜,还请陛下恕罪。”
  “杨先生深虑积远,尽忠拂过,直言是为朕好。反是朕所行有失妥当,今日改正,日后定不再犯。”
  朱厚照时常犯熊,却是知错能改。
  明白错在哪里,痛快承认,没做半分强辩。
  “陛下采言纳谏,英明果决,实为万民之福。”
  “杨先生莫要夸我。”
  朱厚照站起身,不用“朕”而用“我”,行学生之礼。
  “今后,还请杨先生教我。”
  “臣惶恐。”
  杨瓒忙还礼,动作有些大,牵扯到伤处,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快,扶杨先生去偏殿!”
  朱厚照一声令下,张永谷大用等齐齐上前,不敢碰杨瓒的伤处,只能从背后将他抬起。
  眨眼间,杨瓒双脚离地,被几个中官抬着离开东暖阁,安置到偏殿。
  “陛下,奴婢为杨侍读涂药。”
  谷大用手重,张永取过玉盒,小心除下杨瓒腰带,解开外袍。
  朱厚照点点头,返回内殿,脱下一身的甲胄,负手立在殿中,许久不动。
  “谷伴伴。”
  “奴婢在。”
  “暖阁内之事,尔等之外,朕不欲他人知晓。”
  “陛下放心。”谷大用道,“奴婢定办得妥当。”
  “去吧。”
  “是。”
  内殿门开启,重又合上。
  朱厚照转过身,走到放置甲胄的木箱旁,手指拂过锃亮的头盔和胸甲,用力闭眼,盖上箱盖。
  “来人!”
  听到召唤,丘聚和韦敏连忙走进内殿。
  “送回承运库,令禁卫换回原本铠甲。龙大伴那里,销去今日移库记录。”
  “奴婢遵命。”
  两人领命,不唤他人帮忙,各自抬着木箱前后,走出内殿。
  等殿门关上,朱厚照才现出满脸不舍,从袖中取荷包,解开系绳,将最后一块豆糕送进嘴里。
  杨先生说的对,他登基不久,立足未稳,朝堂内宫多少双眼睛看着,做事不能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日子长了,等他能和太宗皇帝一样,上马打仗,下马得百官拜服,才能脱去几分桎梏。
  吃下豆糕,朱厚照摸摸肚子。
  不到饭点,肚子却开始咕噜噜叫。
  再让御膳房送两盘糕点?
  瞅一眼滴漏,距离正膳还有一段时间,肚子叫得更响。
  自明日开始,京官开始休沐。即便要讽谏,也得等到五日后升殿。债多了不愁,管他呢!
  “来人!”
  到底是杨瓒教育出的“学生”,对言官喷口水的态度,出奇的一致。
  偏殿中,杨瓒上过药,伤处一片清凉,顿觉舒服许多。
  谢过张永,整理好官袍,正打算见过天子,离宫回府。刚迈出两步,殿门即被推开,朱厚照换上盘龙常服,身后跟着两名手提食盒的中官,大步走进。
  “杨先生无碍了?”
  “回陛下,臣无碍。”
  “那就好。”
  中官放下食盒,退出殿门。
  朱厚照半点不讲究,打开盒盖,取出两盘点心,一盘自己捧着,一盘递给杨瓒。
  “杨先生受了伤,多吃些。”
  “谢陛下。”
  杨瓒拱手,被朱厚照硬拉到桌旁坐下。
  “下次朕再犯错,杨先生不要打自己,多疼。”
  杨瓒:“……”
  “也不能打朕!”
  杨瓒:“……”
  “等刘伴伴回来,打刘伴伴,他抗揍。”
  杨瓒:“……”
  他是该高兴,朱厚照不会再像历史中一样,被刘瑾带歪,还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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