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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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5届-王旭烽:茶人三部-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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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竹筒茶就浑身颤抖地唱起歌来了。
  茶都开始唱歌了,人能不唱吗?星星都开始唱歌了,火苗儿能不唱吗?小布朗激动地看看他的朋友们,环视着这个人工的村寨家园——唉,有总比没有好啊!夜晚降临了,多么想念你啊,我的父亲,我的老邦成爸爸。都说茶的故乡就在大茶树下,都说那株大茶树,就是茶的祖宗,那么我小布朗呢,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是大茶树下的人的子孙呢?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过上了如此这般的一种令人窒息的生活呢?小布朗喉咙硬咽,不唱是绝对不快了。他拎起了已经沸腾的瓦罐之水,黄河之水天上来一般地直冲那老鸦罐。陈啦一声,白烟弥漫,仿佛老妖出山一般,又是火又是水又是云又是烟,还没等杭州的那帮姑娘儿小伙子缓过神来,一个声音仿佛是从那遥远的大森林里传来了:
  山那边的赶马茶哥啊,
   你为什么还没有来到?
   快把你的马儿赶来吧,
   快来驮运姑娘的新茶!
   驮去我心头的歌呀,
   再细品姑娘心里的话,
   茶哥哥啊……
  一曲高歌,姑娘小伙子们被惊呆了。天哪,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生活是可以这样来过的吗?可以这样点着黄火、数着星星、蒙着茶烟、唱着情歌来进行的吗?原来这不是童话也不是梦,只要夜晚一降临,山那边的阿哥就出现了。
  老鸦罐里的竹筒茶浮起来了,翻滚着,咕嗜咕嘻,那是一种多么豪放的香气啊,那是大森林的气息,那是远古的声音呢。小布朗一边端起老鸦罐,把那沸腾的浓郁的茶汁往小杯子里倒,然后一只只地送到朋友们的手里,自己也端起了一只,望一眼苍穹,不由得再一次引吭高歌:
   熬茶就如做锦缎衫,
   美丽的茶团绣上面,
   无花的锦缎不好看。
   水只倒三勺不能多,
   茶只下三勺不能少,
   盐只放三把味道巧。
   红茶改色要乳牛,
   挤出的白奶要巧手,
   牛奶熬茶胜美酒。
  唱到这里,豪气上来,大声喝道:〃有牛奶吗?〃
  刚刚过了困难时期,牛奶还是个极其奢侈的词儿,但刚才喊妈的姑娘毅然决然地应道:〃有,我们家有!〃
  她家的老爷爷生病,医生说营养不良,得喝点牛奶。全家人不知走了多少门路,才换来那么一丁点儿的牛奶,还不知道哪一天会停。姑娘立刻奔回家中取来,小布朗三下两下就倒人老鸦罐。这就是牛奶熬茶啊!江南的小伙子姑娘们惊叹地看着,他们怎么能够不尝一尝呢?
  于是就一人一口地喝开了,谁都觉得味道无法言说,又苦,又香,又醇,又麻,但谁都不敢说不好喝。他们每一个人都激动万分地弹冠相庆般地互道:〃真香啊!味道真好啊!从来也没有喝过这样好的茶啊!〃
  姑娘突然说:〃龙井茶哪里好跟这个牛奶熬茶比啊!〃
  大家不免一愣,但立刻清醒过来,纷纷附和。就在这时候,院子的女主人杭寄草赶到了。
  看着一院子的年轻人,个个脸上被黄火映得通红,满院子的香气。住了多年的家,一下子竟然不像是自己的家了。寄草想问布朗他到底又在演哪一出戏,小布朗却兴高采烈地喊道:〃妈,来一碗邦成爸爸煮过的烤茶!〃
  寄草笑了笑,心里轻松多了,对跟来的老太太们说:〃孩子们喝烤茶呢。〃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喊叫:〃牛奶啊——我的牛奶啊——牛奶啊……,,
  姑娘的奶奶,拍打着大腿,就哭大抢地地叫开了。








 





第02章

  小布朗闹到了这个地步,眼看着就成了杭州城里的不良青年,杭家只好召开紧急会议了。这次会议晚辈一律不参加,旁听的却有小撮着。和以往大多数这样的时候一样,会议由政协委员杭嘉平主讲。他分析了杭布朗的当下情势,以为他只有三条出路:一、回云南大茶树下,从此做个山寨野夫;二、在城里赶快找个正式工作,不要是铲煤灰的那一种,得是一天八小时关起来能收性子的;三、找个合适的姑娘成家,有个地方让他费心思,他也就会安耽多了。三条出路中前一条当下就被寄草否决了。回云南,绝对不可能,除非她不要这个儿子了;找个收性子的工作,当然好,但一时哪里找去?小布朗成分不好,好工作真是没人要他;找个合适的姑娘结婚倒是可以考虑。小布朗二十多岁,也不小了,看他在杭州的巷子里东窜西钻,吹牛皮,说大话,胸膛上手指头红印子拍得脸膨响,有个老婆镇着,或许能够改变他的这种与杭家人完全不同的习性。然而,合适的姑娘在哪里呢?
  这时大家的眼睛就都朝嘉和看。杭嘉和一过六十,就正式从评茶师的位置上退休了,但在家里,大事最终还是他拍板。听了众人发言,他一声不响,过了好一歇,长叹一口气。寄草见大哥叹气,不等大哥开口就说:〃大哥你不要说了,这件事情我做娘的会操心。〃
  〃我倒还可以到茶厂去说说看的。〃嘉和说,〃我从评茶师这个位置上退下来,好好的徒弟是带过几个的,可惜都是能人,派去做大用场了,如今那里倒是缺人手,前日还来催我出山呢。〃
  寄草眉眼松了开来,她知道,大哥从来不随便许愿,便说:〃茶厂可以的。〃
  〃也不是说去就可以去的,要先挂号。〃嘉和看着寄草,〃这段时间不要给他空下来,鼓楼旁边这家煤球店还算正气,还是先在那里放一放。〃
  〃你们要叫他铲煤灰铲到什么时候去?〃寄草又叫。
  嘉和口气有点硬了,说:〃什么事情人做不得?挣工吃饭,天经地义。布朗心野,先收收骨头,真到了茶厂,我还有一张老面子要靠他给我撑呢。〃
  大哥温而厉,寄草最听的还是他。嘉和见大家没有异议,又说:〃要相姑娘儿,也把心放得大一些,眼睛不要只盯在城里。〃
  大家都知道嘉和这句话的意思。你盯在城里也是白盯,有几户人家真正肯把女儿嫁给有个劳改爹的小伙子,你把洞萧吹破了也没用。这样问了一会儿,寄草又说:〃我们那个厂,也不都是十不全,有几个姑娘,还是蛮顺眼的,就是听不见说不出罢了。〃
  寄草说的是她所在的那个街道小厂,专门制了鸡毛掸子来卖,也兼着糊纸盒子。那里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尤其是残疾人。
  话说到这里,旁听的小撮着就听不下去了,接口说:〃刚才大先生已经说了,眼睛也不要只盯在城里,我就接了这个口令。我反正是孙子孙女七八个的,你们要谁只管挑。〃
  大家听了,眼睛就亮了起来,小撮着便顺势说:〃我看我跟前的采茶就还可以,她还有份工作,虽是临时的,也难说哪一天不会转正。再说了,布朗真的工作难找,到翁家山落户也不是不可以的,总比城里挂起来强。〃
  大家就想起来那个有着结实板牙和同样结实背脊的村姑,相互对了对眼,谁也不说话。最后还是嘉和说:〃寄草你也晓得,这种事情还是娘舅最大的,我来出面吧。〃
  大哥一句话,寄草就掏手帕了,边擦眼泪边说:〃我也想通了,过几日我就到十里坪去。〃
  十里坪在浙江腹地金华,劳改农场的所在地。寄草找的肯定是罗力,这时候找他,还能有什么事情?大家听了都不响,只是眼巴巴地盯着寄草,仿佛早就期待又害怕听到寄草接下去要说的话。
  果然寄草说:〃大哥,我现在提出离婚,不会再是落井下石吧。〃这句话刚刚吐出,她就失声痛哭,连带一起坐着的大嫂叶子和侄女杭盼,都一起哭出了声来。
  大哥嘉和眼眶里也都是泪水,一是心痛他的小妹寄草——可怜十五年红颜守空房,双鬓渐生华发,苦到今日还没有一个头;二是心痛他的妹夫罗力——他本来还一直指望着十五年后他们能在西湖边共饮一壶茶。他对这个东北汉子一直有着很好的印象。他是个真人,死硬分子,一口咬定坐牢是受了天大冤枉的。硬到后来,也不是没有出狱的可能,但又暗示,得有个前提,先承认罪行,然后再减刑释放。嘉和赶到牢里去见罗力,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罗力听了这话,摊开一双大手十根手指,问嘉和他已经坐了几年牢,嘉和看着那双累累伤痕之手,说,十年有余了;罗力又问:我犯得着为那余下的几年做狗吗?嘉和听罢此言,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心,一只手抓住罗力的手,说:〃大哥三年后再来接你!〃
  三年过去了,人却还是接不着。
  杭嘉平见不得眼泪,连忙拿话来培,说:〃是好事啊,是好事啊,哪里说得上落井下石。有几个人等得了十五年?再说现'在罗力也已经出狱了,布朗也准备着成家立业。罗力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为了儿子,他什么不肯做?〃他想了想,一拍胸膛,〃寄草,要不要二哥陪你去一趟十里坪?〃
  寄草连连摇手,说:〃你还想当右派啊,这回可没有人保你了。〃
  1957年时,杭嘉平仗着自己资格老,又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差一头发丝的距离就要当右派了。还是因为有着吴觉农这些老先生说话,才保下来了。世上之事,真是白云苍狗祸福难测啊。嘉平苦笑着说:〃你看人家杨真,还没坐牢呢,老婆孩子就和他一刀两断了。你到今天才提,还担心自己良心过不去。〃
  提到杨真,大家就重新啼嘘起来。杨真也是,外交官也做过了,京官也做过了,到底还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躲过了五七年,躲不过五九年。好在右倾比右派要轻一个等量级,已经在北京某理论研究部门从事领导工作的杨真又〃发〃 回了杭州,到大学里去教书。唉,马克思主义者杨真同志当年奉旨进京时何等踌躇满志,如今回来又是如何的凄惶落魄,真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靠靠。寄草这才悄悄叫了杨真,湖上三潭印月我心相印亭前,清茶一杯,为他接风。
  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虽然湖上依旧风月无边,但杨真心情沉重,又不想让寄草这倒霉的人再难受,就和她开玩笑,说他当年的话有预言作用,果然他落难了,他老婆立刻离婚,来看他的,还是她杭寄草。寄草这些年一个人在底层生活,又加这两年没饭吃,双颊黑瘦,动作表情都有了一种下层人才有的麻利无碍,备下的那点瓜子她也用来填肚子了,她飞快地吐着瓜子壳儿,一边听了老朋友的话,说:〃你和罗力不一样,他是阶级敌人,你是人民内部矛盾,官当不成了,还不是当教授?我就是不明白,你倒是犯了什么事情?〃
  杨真这些年读了一些书,又见了一些世面,年轻时的书呆子脾气又重新发作起来:〃马克思主义者是历史唯物主义者,相信历史是渐进式前进的。但历史真的可以通过革命而飞跃吗?比如我们真的可以从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直接进人社会主义,也就是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吗?我到苏联当了几年外交官,才明白为什么列宁会在十月革命之后提出新经济政策。你不知道,苏联这个国家,别看有飞机有原子弹,可他们的农业生产,还不如沙皇时期呢。〃
  寄草噗地吐出一片瓜子壳,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苏联人吃得还不如沙皇时候好。〃
  杨真愣了一下,说;〃你这话听起来就像批判我的人说的。〃
  寄草哑哑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这些年来在底层不停的叫喊声中,已经如残花败柳,和她风韵犹存的面容实实在在地形成一个大反差。她说:〃别当我十根手指黑乎乎脏兮兮的真的什么都不灵清,你说的我全明白。你是说我们现在还不如从前活得好,这不是污蔑社会主义制度又是什么?〃
  杨真一边环视周围一边捶着桌子小声说:〃你怎么也这么乱弹琴?我是想从理论上搞明白,社会发展的必然阶段能不能够跳跃,这是个学术问题,可以研究嘛。〃
  寄草瞪着眼睛说:〃你也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老百姓几年没饭吃了,你那些理论要是不能让他们吃上饭,他们要你的理论干什么!〃
  杨真看着寄草,觉得她真是一个奇迹,人都快饿死了还敢说这样的反动活,还竟然没有步丈夫的后尘。又想想自己,的确有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实际上这是一个不可能不涉及到实践的重大理论课题,他当然不是没有想过实践,打他右倾也没有冤枉。他干瞪着眼说不出话,倒叫寄草想起那个很久以前因伤寒打着摆子的革命书生。她重重地叹口气,才说:〃我知道你在为我担心,可是你不知道我才是真正为你担心呢。你当了这些年的官,也没学会怎么当,我看你学当老百姓也难。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没个人照顾,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才真正要当心呢。〃
  杨真摊摊手说:〃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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