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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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与冰-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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畏。牛与善一样,都处于造物秩序的最低级,却像金字塔的基座一样,承受着所有的重量。难怪有人把牛比作哲学家。
  我常常想起爷爷,爷爷的形象是模糊的,爷爷死的时候刚好四十岁,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我常常想起“黑炭”,“黑炭”的形象是清晰的,栩栩如生的。人与人之间很不同,我很难在人们中间找到一个人来作为爷爷的参照系,牛与牛之间却很近似,我很容易发现一头与奶奶的描述相近的“黑炭”。我离故乡越来越远了,离故乡的牛们也越来越远了。读到铁凝的散文《孕妇和牛》,我感动得一夜辗转未眠,那是在写我的奶奶和“黑炭”啊!孕妇和牛停在村头,一起阅读斑驳的古碑,孕妇和牛都不识字,但都在“阅读”,用各自的心在阅读。我有时天真地想:假如希特勒读到这样的文章,有一头这样的牛,他还会发动血流成河的战争吗?
  我开始理解死也不宽恕敌人的鲁讯先生为什么自比为“孺子牛”了。其实,这并不矛盾,消灭恶,也就保存了善。我站在远方的山岗上,眺望看不见的故乡,仿佛有一群牛向我走来,它们是一支暴力与罪恶之外的力量,微弱不息地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人类文明诞生之初,便有了舟。
  《圣经·创世纪》中,神对诺亚说:“你要用歌斐木造一只方舟,分一间一间地造,里外抹上松香。方舟的造法乃是这样:要长三百肘,宽五十肘,高三十肘。方舟上边要透光外,高一肘。方舟的门要开在旁边。方舟要分上、中、下三层。”洪水泛滥的时候,诺亚整六百岁。诺亚就同他的妻和儿子、儿媳,都迁入方舟,躲避洪水。洪水退去后,地上一切恶的生命都消失了,诺亚走出方舟,重建以善为根基的生活。这是一个悲惨中又透着一丝温情的故事,那一丝温情便系在方舟之上,人类的生存和繁衍,真的始于这艘方舟吗?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髡彼两髦,实唯我仪。”这是《诗经》中的句子,舟被作为起兴的景物,可见它在先民心目中和日常生活中都有着重要的地位。舟,不仅是水上的交通工具,而且是若干次洪水泛滥时,人们最后的栖居之所。茫茫平源。滔滔洪水,大禹诞生之前,舟为先民们提供唯一的庇护。
  第一个在舟中作诗的人大概是屈原。屈子的流放之途就是在诸多江河间的漂泊。我猜想,屈子的最后岁月,有一大半是在舟中度过的。他所度过的时光应当加上“水”的偏旁——“渡过”。在《涉江》中,最悲哀的诗句都是与舟有关的,“乘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带。”舟是屈子的知心,屈子心如乱麻,舟也在水上荡漾“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去终古之所居兮,今逍遥而来东。”一路的伴侣只有舟了,诗人心中,舟岂止是交通的工具和手段?
  有了舟,便有了舟子和渔夫,以舟为生的人都是最聪明的人。能与屈子辩难的是渔夫。他听了屈子的一席话,莞尔而笑,鼓桨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发现桃花源的也是渔夫。他弃舟登岸,在落英缤纷中有意无意地闯入了桃源世界。我想,陶渊明绝不是随随便便地就把这一殊荣交到一名渔夫的头上。舟中的人,就像舟外的水一样,在流动中保持纯洁,在流动中寻觅着什么。舟中的人有一颗不安分的心,有一双会发现的眼睛。以舟为生,无论是摆渡还是打鱼,都不仅仅是一种职业。
  六朝人与舟的关系比前代密切得多。六朝之前,文明的中心在北方,北方是高山和平原,是土的世界。土的世界由车充当主角。六朝时候,文明的中心在南方,南方是江河和湖泊,是水的世界。水的世界由舟充当主角。六朝人的故事里总少了舟。雪中访戴的王子猷,兴趣只在乘舟的过程而不在访友的目的;波涛汹涌中唯有谢安神色不改,处舟中如处平地。六朝人第一次发现了水的魅力,于是郦道元写出了四十卷的《水经注》,记载全国水道一千两百五十二条。其中,有多少条他曾乘舟亲临?遥想舟中一点如豆的孤灯,一个素心的著书人,足以温暖人心。《世说新语》中最有名的故事之一是华歆、王朗俱乘船避难,有一人欲依附,歆辄难之。朗曰:“幸尚宽,何为不可?”后贼追至,朗欲舍所携人。歆曰:“本所以疑,正为此耳。既已纳其自托,宁可以急相弃邪?”遂携拯如初。世以此定华、王之优劣。舟成了考验人格高下的标尺,有限的空间,可见无限的胸襟,同舟又怎能不共济呢?
  唐代的人们,老老少少都在奔波,在马背上,也在舟船上。为了功名,为了还乡,为了告别和为了聚合,更为了山山水水本身。谁能统计出唐诗中有多少首是在渡口和舟中写成的呢?我想,大概是不会少于三四成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朋友看不见了,舟也看不见了,只有隐隐约约的一点孤帆。而一江春水,依旧东流。中国人的时间意识大约是在舟中获得的。路易·加迪在《文化与时间》一书中为中国文化中强烈的时间意识所惊叹,原因很简单:困居在石头城堡里的欧洲人孕育出了宽广的空间意识,而寄身于舟中的中国人则孕育出了悠长的时间意识。
  唐代的诗人们最大限度地从舟的身上汲取灵感。最后,舟成为他们生命的归宿。李白的最后一夜是在舟中度过的。他为了捞水中的月亮失足落水,谪仙终于回到了天上。杜甫也是在舟中告别了他深爱的世界,“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少年王勃覆舟而亡,像一颗彗星划过初唐的天幕,对于这位早熟的天才而言,这样的结局幸耶?不幸耶?千年之后,在遥远的英伦岛国,也诞生了一群舟中的诗人:雪莱、济慈、拜伦、华兹华斯、柯尔律治……他们虔诚地把名字写在水上,因此永恒。
  宋代最爱坐舟的当推东坡。出三峡、游石钟山、观赤壁、赏西湖、谪海南,哪一次离得了舟?伟大的前后《赤壁赋》是东坡与小舟共同完成的——小舟也是作者之一,没有小舟的参与,想写关于赤壁的文章无异于建造空中楼阁。所以东坡一开头便写道:“苏子与客泛舟于赤壁之下,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而在客人的理想世界中,舟亦为不可缺少的道具,“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之相属。”江流有声,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泛舟中流,人生至乐。东坡已明确地区别出:陆上生活与舟中生活并非形式上的不同,而是本质上的差异。陆上的生活“长恨此生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舟中的生活“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是自由与不自由的对立,是他者与自我的冲突。在陆上,生命向世界关闭;在舟中,生命向世界敞开。
  与乘舟看遍大半个中国的东坡不同,明末奇才张岱只是局限于江逝一隅。然而,张岱却写出了《夜航船》这部奇书,谓:“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因为夜航船中所遇的皆是陌生的人与物,面临的是无以准备的“考试”。“夜航”可以看作人生极限状态的象征。在西湖人鸟声俱绝的雪天,“拿一小舟”往湖心亭看雪的唯有张岱这样的“痴人”。而在庞公池,更是情趣盎然。“庞公池岁不得船,况夜船,况看月而船。”一开头便强调舟的重要性,紧接着笔锋一转,“自余读书山艇子,辄留小舟于池中,月夜,夜夜出。”看来,他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早把小舟准备好了。这才有如是享受。“卧舟中看月,小溪船头唱曲,醉梦相杂,声声渐远,月亦渐淡,嗒然醉去。”人已融入舟中,舟已溶入水与月中。最后,“舟子回船到岸,篙啄丁丁,促起就寝。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春舂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这样的心境,比之李清照“但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高出甚远。舟中之张岱,已同天地万物共浮沉矣。舟中人看到的其实是一段空间化的时间之流,没有等级秩序,唯有定格的、能够凝视的美。人在舟中,已然从低级庸俗的日常经验中抽象出来,对自我与世界都获得了崭新的观念。舟之于人类,有如窗户之于房屋。
  “行云流水一孤僧”的苏曼殊,时而东流扶桑,时而西渡印度,坐过各式各样的舟船,既有木舟一叶,也有万吨铁轮。但他真情流露的时候,却是在如豆的舟中。夜月积雪,泛舟禅寺湖,病骨轻如蝶的曼殊歌拜伦《哀希腊》之篇。歌已哭,哭复歌,抗音与湖水相应。舟子惶然,疑为精神病作也。曼殊比柳宗元还要潇洒,连寒江雪也不钓了,千山万径统统与他无干,无端的歌哭哪里是真的无端呢?
  绍兴是舟的王国,周氏兄弟都是在舟中长大的,“舟”与“周”的谐音恐怕并非巧合。鲁迅最好的散文,我以为是《故乡》和《社戏》,两个故事都发生在舟上,先生记住的偏偏是舟。世上本无所谓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而舟的行程是无痕的,水上的波纹分了又合,无痕的舟路却在心灵中留下最深的痕迹,范爱农水上的葬礼,何尝不是鲁讯的自况呢?有一叶舟,也就有了支撑。舟能帮孩子们找到六一公公罗汉豆的香味。
  周作人的《乌蓬船》拿到今天来看,算是最佳的旅游广告。“小船则真是一叶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顶离你的头有两三寸,你的手可以搁在左右舷上,还把手都露在外边。在这种船里仿佛是在水面上坐,靠近田岸去时泥土便和人的眼鼻接近。”唯其小,方能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唯其小,方能找到与水最亲近的感觉。船尾用橹,大抵两支,船首有竹篙,用以定船,船头有眉目,状如老虎,但似在微笑,颇滑稽而不可怕。这是知堂最欣赏的情调,“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这些原本稀松平常的声音,被舟一隔,都变得“很有意思”了。知堂并没有卓异的听觉天赋,只是“听”的处所变化了而已,黑夜是舟的帷幕,舟则是知堂的帷幕,他在舟中看风景,风景看不见舟中的他。波心荡,冷月无声,舟中的人生容易导向虚无,河边没有系舟的树,舟上没有入水的锚。舟貌似轻巧,内心却是沉重,这才是周氏兄弟喜欢舟的原因。会稽是个报仇雪耻的地方,会稽的舟自然与他方的不同。岁月都不是白过的,那么多的岁月过去之后,轻舟中的周氏兄弟写下了分外沉重的文字。到了后来,是否人在舟上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们一直保持着舟上的心境。匆匆又匆匆,行过了多少急流,多少险滩,避过了多少礁石、多少漩涡?
  在同一艘舟中的人也会写出迥然不同的文字,俞平伯与朱自清相伴同游秦淮河,写了同题的两篇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不同的眼睛,看到的是不同颜色的忧郁;不同的耳朵,听到的是不同音调的寂寞。灯影加浓了忧郁,桨声添深了寂寞。俞平伯说:“小的灯船仿佛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朱自清说:“我们默默地坐着,静听那汩—汩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在没有大波的时代里,即使在舟中,也躲避不掉那几分无聊,那几分无奈,何况是敏感的、优雅的、爱惜的心呢?少年人是读不懂这两篇散文的。少年人能欣赏的是“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少年的梦想里,总以为舟是长了翅膀的鸟。只有到了“天凉好个秋”的年纪,才会爱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要真的进入“舟中”,只有等到中年以后。
  有一个腼腆的湘西人乘舟进入我的视野里,他的故乡叫凤凰城,有吊脚楼,有舟,有自主自为的乡下人。他就是写《边城》的沈从文。《边城》是一个关于渡船的故事。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见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都可以计数。河边泊着一艘方头渡船。七十岁的祖父,二十岁便守在小溪边,五十年来不知用船来去渡了若干人。他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地很忠实地在那里活下去。
  孙女翠翠触目清山绿水,一双眸子清亮如水晶。祖父有时疲倦了,船在临溪大石上睡着了,人在隔岸招手喊过渡,翠翠不让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地替祖父把路人渡过溪,一切溜刷在行,从不误事。
  翠翠长大了,镇上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都爱上了翠翠,尤其是老二傩送。王团总想以一座新坊召傩送为女婿,按照常人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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