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英]乔治·奥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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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英]乔治·奥威尔-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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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克莱门特钟声说,橘子和柠檬,圣马丁的钟声说,你欠我……

  他的心陡然一冷,险乎惊了个屎尿横流。有个人身穿蓝工作服,沿着人行道走下来,离他还不到十米远。便是那黑发姑娘,小说总局那个姑娘。灯光暗淡,然而也不难认出她的模样。她径直看着他的脸,而后便迅疾走开,仿佛根本没有见到他。

  一时间,温斯顿给吓得动也动不了。然后他转向右边,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有那么一会儿,连走错了方向也没注意。无论如何,有个疑问,已经不成问题那姑娘铁定是在监视他。她准是跟着他到这里,因为跟他同一个晚上,走到同一条偏僻的胡同这条胡同离任何党员居住区,全有好几公里远!却纯粹出于偶然,这样的巧合根本就不可能。她真是思想警察的特务也罢,单是好管闲事的业余特务也罢,这一点原本就无所谓。她在监视他,这便足够啦。或许她也见他进了那家小酒店。

  连走路也得费点子力气。那块玻璃,放在他口袋里的,走一步便撞一下他的腿,他几乎要把它掏出来扔掉。最要命的,是他的肚子一阵疼。有那么几分钟,他觉得不马上找个厕所,简直憋不住啦。然而这样的地方,根本就没什么公厕。而后,那一阵痉挛平息了,剩下的惟有隐隐的痛楚。

  这条街竟然是条死胡同。温斯顿停下脚步站了几秒钟,迷迷糊糊不知该做什么。而后,他掉转身来,开始往回走。就在转身的当儿,他想起那姑娘离开他才不过三分钟,他跑上几步,还满可以追上她。他不妨跟着她,到个僻静的所在,拿块石头砸烂她的脑袋瓜。他口袋里那块玻璃挺沉,干这勾当倒也很合适。然而,他立时放弃了这念头,单是想想这样做,也早就叫他没法忍下去。他不能跑,他也不能揍谁一下子。更何况,她是年轻力壮,准会自卫的。他又想,快快赶到街道活动中心,耽到关门为止,好算个他晚间在场的佐证。然而,这同样根本行不通。他的全身,只觉得死一般的困乏无力。快回家罢,坐下来安静一会儿他满心想的就只有这句话。

  等他回到公寓,时间早过了二十二点。到二十二点三十分,电灯就要拉闸啦。他到厨房里,生灌了足有一茶杯的胜利牌杜松子酒。而后,他到壁龛里的桌前坐下来,从抽屉里取出了日记本。然而,他沉了一会儿,没有打开来。电幕上一个女人,粗喉咙大嗓门嚎着什么爱国歌曲。他坐在那里,盯着日记本的云石纸封面,徒然想把这声音从他的意识当中赶出去。

  他们会在夜间来抓你。总是在夜里的。该在给他们抓住之前便自杀。毫无疑问,有些人便这样做了。许多失踪的人,其实就是杀死了自己。然而这样的世界,完全搞不到枪支,或者随便什么迅速有效的毒药,自杀也需要天大的勇气。惊人的是,那些痛苦和恐惧,却无法督促你的肉体下决心;而人的肉体,又如此毫不长进一旦需要它特别做点事,它一准木呆呆地束手无策。要是他动作足够快,满可以杀那黑发姑娘来灭口;然而那极端的危险,反叫他失却了行动的能力。敢情面对危险,要对付的根本不是外在的敌人,倒永远是你自己的身体。如今,灌了杜松子酒,肚子却依然隐隐发疼,害得他没法有条有理想个问题。就是那般俨然的英雄场合、悲壮时刻,其实还不是一个样。战场也罢,刑房也罢,沉船也罢,谁也记不得自己的奋斗所为何来,因为你的肉体膨胀开来,添满了宇宙。你可以不至于吓得木呆呆、疼得嗷嗷叫,生命却依然只算场一瞬间到另一瞬间的斗争,斗争的对象,不过是饥饿、寒冷和失眠,不过是腹痛或牙痛。仅此而已。

  他把日记本打开来。写点什么罢,这毕竟十分要紧。电幕上那女人开始唱一支新歌曲,声音活像玻璃碴儿,生生刺进他的大脑里。他试着去想奥勃良,这日记便是为他写便是给他写的呀。然而头一件,他想的却是,一旦思想警察逮住他,接下来会出些什么事。马上杀掉你这倒没什么关系。送掉性命,纯属意料之中。然而送命以前,照例要熬过坦白交代这一关爬着尖声叫讨饶,打断骨头揍掉牙,满头满脑血淋淋。这一切,任谁都是三缄其口,然而早已是铁定的常识。若是结局没什么不同,何必要忍受严刑拷打?没有人逃得了提审,也没人扛住不坦白。只要死心投靠了思想罪,早晚必得掉脑袋。既然这样的恐怖早已是无所改变,往后干吗还得经受这一关?

  他还在试着回想奥勃良的模样,这回才算勉强想起了一点。〃我们会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再见面,〃奥勃良这样对他讲过。他知道这话的意思起码他觉得自己知道。没有黑暗的地方便是想象的未来,没有办法见到,然而凭借着先知先觉,却能够分享这未来。这真是件神秘莫测的事情。然而电幕那声音在他的耳边直聒噪,害得他没法循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把支香烟放在嘴里,一半的烟丝登时掉到舌头上那东西苦得很,吐也吐不净。他的脑际浮现出老大哥的脸孔,盖住了奥勃良的形象。像几天前那样,他从口袋里掏出枚硬币盯着瞧。那脸孔朝上盯着他,孔武有力,神色平静,叫人心里安宁。然而,那一口黑胡髭呀,它背后藏的是怎样的笑容?于是,那几句口号,又在他的耳畔想起,一如闷雷般的丧钟声:

  战争就是和平自由就是奴役无知就是力量第二部一

  一天上午,温斯顿离开办公间,到厕所里去。

  长长的走廊灯光通亮,一个孤独的人影,正从对面朝他走过来,正是那个黑头发姑娘。那晚他在旧货铺门口碰到她,已经过了四天。他发现她的胳膊打了绷带,这绷带跟她的工作服一个颜色,在远处注意不到。或许是转大万花筒〃构思〃小说的时候压伤了手在小说总局,这算是常见的事故。

  离他将有四米远,那姑娘绊了一跤,险乎趴倒在地上。她疼得尖叫一声,准是正正摔着了她的伤胳膊。温斯顿立刻停下脚,见姑娘已经跪了起来。她脸色蜡黄,反显出嘴唇加倍地鲜红。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他,那神情一片恐慌,倒没有多少疼痛。

  温斯顿觉得挺奇怪。眼前就是个企图取他性命的敌人,然而却也是活生生的人,痛不可耐,兴许摔断了骨头。他本能地走上几步,去帮她的忙。见她正摔了打着绷带的胳膊,他直感到如同自己疼痛一个样。

  〃疼么?〃他问。

  〃没事儿,我的胳膊……一会儿就好。〃

  她的心仿佛在怦怦直跳。瞧她的脸色,有多么苍白!

  〃不会摔坏吧?〃

  〃没,没事儿。就疼了一下,真的。〃

  她把那只好手伸给他,他就扶她站了起来。她的脸色恢复了一些,显得好了许多。

  〃没事儿,〃她又简短地说。〃就手脖子碰了一下。谢谢啦,同志!〃

  于是她径直朝原来的方向走过去,动作轻快得很,仿佛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事情前后还不到半分钟。不叫脸上的表情显出内心的感觉,这早已习惯成自然,而且这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恰恰站在个电幕的前面。尽管如此,那一阵惊异他还是几乎按捺不住在帮那姑娘起身的两三秒钟内,她竟把个什么东西塞在他手里。没说的,她一准成心干的这件事。那小东西扁扁平平;走进厕所门的时候,他把这小东西藏在口袋里,还用指尖探了一下。原来是张纸条,给她折成了方块儿。

  他站着撒尿,一面想办法就用手指把它展了开来。不用说,她准把想说给他的什么事情写在了上面。一时间他就想跑到哪个马桶间,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然而他也知道,这样干简直愚不可及。电幕对人们的监视从不间断,不管什么地方,也不会更妥帖一点的。

  等他回到办公间里坐下来,把那纸片大剌剌放在桌上的纸堆里,戴上眼镜,把听写器拉到近前来。〃五分钟,〃他对自己说,〃至少等上五分钟!〃他的心在胸膛里怦怦怦地跳啊跳,声音响得好吓人。幸而眼下他干的纯粹是件例行公事,纠正一长串数字什么的,不需要多加注意。

  那纸条上无论写了什么,准具有政治意义。他能够想出的情形不外两端。其一,比较可能的一种,是那姑娘真的是思想警察的特务,一如他生怕的那样。他不晓得思想警察何以要用这样的方式来送信,不过或许,总归有他们的道理。纸片上写的,或者是对他的威胁,或者是给他的传票,或者是要他自杀的命令,要么就是别的圈套。然而另一种可能,虽则更其不切实际,却一再露头,他压也压不掉。或许这纸条根本不是思想警察送给他的,倒是什么地下组织给他的信息!或许兄弟会也真的存在!或许这姑娘也是个成员!没说的,这想头好生荒谬不经,然而刚接到纸条,他脑里想到的便是这一点。过了好几分钟,他才想到那个更加可能的解释。可即便现在,尽管理智跟他说,这信息可能就意味着死亡,他却依然不予置信,那毫不合理的希望依然挥之不去。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在对着听写器呢喃数字时,也几乎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他把做完的一堆工作卷起来,丢进气动管。这会儿已经过了八分钟。他正了正鼻梁上的眼镜,叹一口气,把下面的一批工作拉到了近前那张纸条便在最上边。他展平纸条,见上面写的是几个稚嫩的大字:

  我爱你。

  他惊得晕头转向,有好几秒钟,甚至忘了把这招祸的东西扔进记忆洞。他终于想起来把它丢进去;这时,明知道显得太感兴趣甚是危险,他还是耐不住再看上一遍哪怕只是为了闹闹清楚,上面写的真是这样几个字。

  于是上午便没法干活儿啦。他固然得集中精力,处理那些个琐屑的工作;然而更糟的是,他还得掩饰住心里的激动,不叫电幕看出来。他只觉得在肚里,仿佛熊熊烧着一把火。食堂里拥挤酷热,喧嚣一片,吃中饭简直是受罪。他本想一个人吃饭,也好单独耽一会儿,不幸那笨蛋帕森斯,就在他的身边一屁股坐下来。这家伙的汗臭,盖住了炖菜的一点点香味儿,嘴里还没完没了聒噪着仇恨周的准备工作。他特别热切地讲到,他女儿的侦察队做了个老大哥的头像,足有两米高哩。恼人的是他们的周围一片营营嗡嗡,他说的什么温斯顿根本就听不见,只好一遍遍叫他把那些蠢话再说一次。温斯顿只有一回瞥见那个姑娘,她跟两个姑娘,坐在食堂的另一边。她仿佛没有瞧见他,他也便未朝那边再看一眼。

  下午的情形好受一点。吃完午饭,便有件繁难的工作送了来,得推掉旁的事情,干上几个小时。这项工作,要伪造两年前的一批生产报告,好叫个核心党高干名誉扫地,这家伙如今已开始失宠。这样的工作温斯顿干得很漂亮,有两个小时,他简直把那姑娘完全忘在了脑后。而后,他又想起了她的面容,一阵炽烈难耐的欲望,迫他极想一个人耽上一会儿。若不是独自考虑一下,他便绝难把这新出的情况理清楚。今晚,他又该参加街道活动中心的活动;他便在食堂狼吞虎咽吃了顿没滋没味的晚饭,而后赶到活动中心,参加个〃讨论小组〃一本正经的蠢蛋讨论,玩两盘乒乓球,灌几杯杜松子酒,听半小时叫什么〃英社与象棋的关系〃的报告。这一切真叫厌烦难忍,可只有这一次,他没有产生冲动,企图逃避活动中心的晚间活动。自从看到我爱你这三个字,他陡然激起种活下去的欲望,冒这般小小的风险,立时就变得愚不可及。直到二十三点,他回到家躺在床上,才能连贯地想事儿在黑暗当中,只消不出声,便能够躲开电幕,平安无事。

  有一个实际问题得解决:怎样跟那姑娘接触,安排次约会。他再不认为,她可能给他设置了什么圈套。他知道这不可能,因为她把纸条递给他时,明摆着激动不安。她心里显然怕得很呢;她怎能不害怕!他也从不曾想过,要拒绝她的示爱。只是五天以前,他还企图拿石块砸碎她的脑袋瓜,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他思想她赤裸年轻的肉体,这身体在梦中他也见过呀。他曾经设想,她正和旁人一样蠢,脑袋里满装着谎言和仇恨,肚子里冷得像冰块。想到可能失去她,那白皙年轻的肉体会从他手里溜开去,他心里便充满了狂热!最怕人的一点,是若他不快快跟她接触上,她可能就此变了心思。然而要跟她约会,又有多少实际困难!犹如在走象棋,明明早给人将死,依然要垂死挣扎,走上一步。不论朝着哪一边,电幕都对着你的脸。其实,读了她的字条,五分钟之内,他就想遍了跟她联系的所有种可能。如今,思考的时间给了他,他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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