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英]乔治·奥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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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英]乔治·奥威尔-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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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时间他们都没说话。

  〃还有几分钟你就得走啦,〃奥勃良道。〃要是我们能再见,我们会在个……〃

  温斯顿抬头看着他。〃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他犹疑地问。

  奥勃良点点头,一点也不吃惊。〃在个没有黑暗的地方,〃他重复一遍,仿佛清楚话里的含义。〃同时,走以前,你还有什么要说么?有没有口信?有没有疑问?〃

  温斯顿想了想。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需要问,他也根本不想说假大空的话。他所想到的,还不是有关奥勃良跟兄弟会,倒是幅复合的图象,搀杂着妈妈最后日子住过的黑暗卧室,查林顿先生楼上的小房间,玻璃镇纸,和花梨木镜框的蚀刻画。他差不多随口说了一句:

  〃有一首老歌,第一句是'圣克莱门特钟声说,橘子和柠檬',你听过么?〃

  奥勃良又点点头。他庄重谦恭地唱完了这一节:

  〃圣克莱门特钟声说,橘子和柠檬,

  圣马丁的钟声说,你欠我仨铜板,

  老贝莱的钟声说,你什么时候还?

  肖尔迪许钟声说,等我发了财。〃

  〃你知道最后一句!〃温斯顿道。

  〃唔,我知道最后一句。现在,我想你该走啦。等等。最好我也给你一片药。〃

  温斯顿站起身,奥勃良便伸出手来。他使劲一握,温斯顿手上的骨头都快碎啦。在房门口温斯顿回过头来,可奥勃良仿佛已经忘了他。他把手放在电幕开关上面,等着他离开。温斯顿看见在他的身后,是写字台上绿灯罩的台灯、听写器和满筐满篓的纸张。事情已经结束。温斯顿心想,用不了三十秒钟,奥勃良就会转回去,替党做刚被打断的重要工作。九

  温斯顿简直累得变成了胶冻。胶冻这个词儿倒是蛮合适,它就那么自动跳到他的脑袋里。他的身体,正是像果冻一样软塌塌,而且像果冻一样半透明。他只觉得要是举起手,阳光都能从他的手上照过来。堆积如山的工作,榨干了他的体液,光剩了神经骨骼加皮肤组成的空架子,一碰就要碎。神经脆弱得要命工作服压得肩膀疼,人行道硌得脚板痒,攥攥手,关节也会嘎嘎啪啪乱响一气。

  五天里,他竟然工作了九十多小时。部里所有的人,也全都是这样。现在一切都结束啦,到明天早晨,他便无事可做,任何党的工作也没有。他可以在那藏身的地方耽上六小时,再回到自家的床上躺他九小时。下午的阳光暖洋洋,他在一条肮脏不堪的街道上面慢慢走,到查林顿先生的小店去。一路上他留意着巡警,又没来由地觉得,这么个下午,就不会有什么危险来烦他。手里的公文包沉甸甸,走一步撞一下他的膝头,害他大腿的皮肤上下一阵疼。包里就放着那本书,他到手已经有六天,可连打开的时间也没有,更别提看上一眼啦。

  仇恨周进行到了第六天。这段时间里,天天是游行,演讲,呼喊,唱歌,旗帜,海报,电影,蜡像,擂鼓,吹号,行军。坦克的履带吱吱嘎嘎,列队的飞机嗡嗡营营,枪声响起来轰轰隆隆。这么样过了六天,群众的狂热给蛊惑到了高潮,对欧亚国的痛恨给折腾到了癫狂,要是最后那天公开绞死的那两千名欧亚国战俘落到老百姓的手里,他们准保会给撕得粉粉碎可就在这个时候,上面突然之间宣布了,原来大洋国从来没跟欧亚国打过仗。大洋国在跟东亚国打仗!欧亚国是我们的盟友!

  当然啦,谁也不承认有什么东西变了样。事情极其突然,迅速传遍了各处欧亚国不是敌人,东亚国才是!这当儿温斯顿正在伦敦的中心广场参加示威。大晚上的,苍白的脸孔,鲜红的旗帜,给泛光灯照得血一样红。广场里挤了好几千号人,还有一批小学生,足有一千人,全穿着侦察队的制服。讲台挂着红布,一个核心党的演讲员,正对着大家夸夸其谈。这家伙又瘦又小,胳膊却长得不成比例,大秃瓢上头发稀稀落落。他活像个传说里的侏儒怪,给仇恨烧得脱了相,一只手抓着麦克风,一只手在脑瓜顶穷抓乱舞,那只手长在精瘦精瘦的胳膊上,反显得大得挺出奇。他的声音,给扩音器放大到扎耳朵,没完没了数落着欧亚国的罪行:什么屠杀,驱逐,抢劫,强奸,虐待俘虏,轰炸平民,撒谎造谣,无理侵略,撕毁条约,等等等等。乍听他的话,几乎没法不相信,几乎没法不抓狂。隔不了一会儿,群众就要愤怒一次,几千条嗓子禁不住野兽般大呼小叫,演讲员的声音也给淹没在这怒吼之中。顶数那般小学生的叫声最野蛮。演讲进行了足有二十几分钟,这当儿一个通讯员赶到讲台上,把一张纸条递给演讲员。他展开纸条看一眼,竟连演讲都没有停下来。他的声音态度全没变,他讲的内容一点没有变然而猛然间,他改了名字。没一句废话,一阵心领神会的浪潮席卷了所有的人。大洋国在跟东亚国打仗!登时便引起了一场大混乱。广场上的旗帜海报全错啦!有一半儿模样就不对。这是有人破坏!是戈德斯坦的特务搞的鬼!演讲停了一瞬间,大伙儿乱糟糟地把海报扯下来,把旗子撕碎,踩在脚底下。尤其是侦察队的表演精彩绝伦,他们爬上屋顶,把烟囱上飘舞的横幅给剪断。只消两三分钟,一切都归于平静。演讲员依然抓着麦克风,朝前面耸起肩膀,挥舞手臂接着讲起来。再过了一分钟,大伙儿重又气得狂吼乱叫。仇恨像从前一样进行下去,只是目标换成了另一个。

  事后想起来,温斯顿记得很清楚,那演讲员是在一句话的半截转到另句话,非但没有停一下,连句子结构也不乱。不过在这时,有件事分了他的心。那时正是撕海报的大混乱,有个人拍拍他肩膀,跟他说,〃对不起,你的公文包好像丢啦。〃他没有说话,迷糊糊接过公文包,连那人什么样子也没看清。他清楚,准得有几天,他没空看包里的东西。示威刚结束,他便直奔真理部,那时都快到二十三点了。部里的工作人员全都各就各位。电幕上发出了指示,叫他们回到岗位上,其实这已经纯粹是多余。

  大洋国在跟东亚国打仗大洋国一向在跟东亚国打仗。五年来的大部分政治书籍,就要彻底过时啦。所有的报告,一切的记录,报纸,图书,照片,小册子,电影片,录音带全都得以闪电般的速度来改正。指示是没有的,可谁都知道,总局的首长,要求一个星期以内,所有跟欧亚国打仗的文字,所有跟东亚国结盟的文字,一律不得存在。这工作比什么都重要,更要命的是所有的步骤全得换个名头说。总局里人人每天工作十八个小时,有两次轮睡三小时。床垫子从地下室里搬出来,在走廊铺得到处都是。食堂的服务员用推车把饭送过来,吃的是三明治跟胜利牌咖啡。每次温斯顿停下工作去轮睡,他总要尽量把桌子收干净;可等他惺忪酸痛地挪回来,准发现又一批纸卷在桌上堆成了山,盖住了听写器,滚到了地板上,因此头一件工作,便是把它们码起来,腾出地方好做活。顶糟的是,这还不属于纯粹的机械工作。诚然多半只是要你改个名儿,可那些详尽的报道,便需要小心谨慎,想象丰富。这是要你把战争从地球上的一处移到另一处呀,其中涉及的地理知识就多得吓死人。

  到了第三天,他的眼睛疼得受不了,几分钟就得把眼镜擦一擦。如同拼命赶着什么繁重的体力活,固然有权利推脱掉,却神经兮兮急着快做完。其实他朝听写器说的每句话,他用墨水铅笔写的每个字,全是在成心扯大谎;然而即便有时间记住这一切,他也不觉得于心不安。诚如局里的每个人,他急着把谎话说得天衣无缝。到第六天一早,纸卷下落的速度才慢了下来。有半个小时,气动管里什么也没有;然后落下一卷,又停了下来。几乎就在同时,各处的工作都已经完成。整个总局,大家暗地里全都深深吁了一口气。这了不起的工作终于做完啦,虽然任谁都不会提到它。如今,谁也拿不出任何真凭实据,证明曾经跟欧亚国打过仗!想不到十二点钟,竟宣布部里的工作人员一律放假到明早。温斯顿还拿那公文包装着那本书,工作就放在两脚之间,睡觉就枕在身子下面;现在,他便提着公文包回了家。他刮了胡子洗了澡,尽管洗澡水温吞吞,他险乎就在澡盆里面睡过去。

  他爬上查林顿先生的楼梯,全身关节咯咯吱吱不住地响。他累得很,可是已经不想睡。他打开窗,点起脏兮兮的煤油炉,烧一锅水准备煮咖啡。朱莉亚马上会来;他手里还有那本书。他坐到邋遢的扶手椅子上,解开公文包的带子。

  这是本厚厚的黑皮书,手工装订,封面上没有书名,也不写作者。那字体看上去也显得不规范。书页卷了边儿,又容易掉页,看来经了许多人的手。扉页上面印的是:

  寡头政治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

  伊曼努尔·戈德斯坦著

  温斯顿便开始读下去:

  第一章 无知就是力量

  有史以来,大概从新石器时代的结束开始,世界上就一直存在着三种人:上等人、中等人和下等人。他们还有许多进一步的差别,有不计其数的各种名字,他们相对的数量、彼此的态度也会因时代而不同,但社会的根本结构从来不会改变。即使是在一些大动荡、一些看来不可逆转的变化以后,同样的模式又会卷土重来,就像陀螺仪,无论我们把它推得多远,最后总会回到平衡点。

  这三个团体,他们的目标全然是不可调和的……

  温斯顿停了下来,主要想享受一下这事实。他是在读书呀,周围一片舒适与安全。他独自一人:墙上没有电幕监视他,钥匙孔没有眼睛偷看他,用不着神经兮兮往身后瞟,也用不着急着用手掩上书。夏日甜美的空气拨弄着他的脸。远处隐隐传来孩子们的叫声;屋里则是万籁俱寂,惟有座钟呢喃。他在扶手椅里再躺倒一点,把脚放在了围栏上。这真是天堂的福分,这真是永恒的福分。得到这样的一本书,准知道必得一遍遍读完每个字,往往会随便翻一页,就这样读下去他便这样把书打开来,正好翻到了第三章。他就从这里读了下去:

  第三章 战争就是和平

  早在二十世纪中叶之前我们就能够预见、而且也确实预见到,世界将会分裂成三个超级大国。随着俄国吞并欧洲,美国吞并不列颠王国,现有的三个超级大国实际就已经出现了两个,这就是欧亚国和大洋国;第三个大国,东亚国,还要经过十年混战之后才会成型。三个超级大国之间的边界划分,有些是随意指定,其它则视战争结果而定,但总体说来遵循地理上的界线。欧亚国包括整个欧亚大陆北部,从葡萄牙一直到白令海峡;大洋国占据了美洲,大西洋各岛屿(包括英伦三岛),澳大利亚和南部非洲;东亚国包括中国及其南部各国,日本诸岛,以及具体范围并不确定的满洲、蒙古和西藏大部。三者中东亚国面积最小,在西部,它的边界尚不明确。

  三个国家联盟关系时有改变,但始终处于交战的状态,历时二十五年不变。但现在,战争已不再是二十世纪初期的那种必置对方于死地的斗争,它只有有限的目标:交战各方都没有毁灭对手的实力,没有发动战争的物质原因,也没有由于意识形态的实质分歧而造成的对立。但这并不意味着战争行为,或者对待战争的流行态度,已经不像以往那么残忍,更多骑士风度;相反,战争的歇斯底里从未间断,各国都概莫能外。强奸、抢劫、杀婴、奴役一类行为已经不足为奇,对俘虏的报复甚至发展到火烧活埋的地步;而只要这一切是出自己方而非敌方之手,那就是莫大的功绩。现在真正参与战争的,其实只有一小部分人,他们多数有良好训练,都是专业人士;战争导致的伤亡现在也相对减少。战事的发生,或者是在边界划分模糊不清的地方,人们只能凭想象推测它的具体位置;或者是在扼守海上战略要地的水上浮堡附近。在文明的中心地区,战争只是意味着一段时间的物品匮乏,偶而也会炸弹落地,小有伤亡。战争的特点实际已经发生变化,更准确地说,发动战争的各种理由的优先等级已经发生变化。二十世纪早期的大战中业已存在的一些程度较轻的动机,现在一变而为主要动机,获得人们的有意认可,成为行动的依据。

  要理解现代战争的本质,尽管每隔几年各国关系就会重组,但战争的本质并无变化,首先我们必须意识到,它并不能做到一锤定音。三个超级大国,即使其中的两个联手也不能完全征服第三国。它们彼此势均力敌,又都有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欧亚国有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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