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通史 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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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思想通史 第三卷-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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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史上最不足称道,而后世唯心主义者的“无字天书”则目为好消息。凡
把人道与天道混而同之的思想,没有不在理论上“其旨玄妙”,而同时又在
实践上“其行诞妄”。
晋室渡江以后,韩康伯王坦之张湛范宁等皆同时期的人物,其时有儒道
同异之论,斗争甚烈,范宁崇儒辟道,王坦之著有废庄论(但孔老并重), 
韩康伯与张湛则折中儒道,“思理伦和”。
韩康伯著有周易系辞注,续王弼易注;著辩谦,折中王坦之与袁宏之辩
论。王坦之虽主张废庄,但从庄生之说“推显以求隐,理得而情昧”,“虽
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人”,也重儒道调和,他说“在儒而非儒,非道
而有道,弥冠九流,玄同彼我,万物用之而不既,亹亹日新而不朽,昔吾孔
老固已言之矣”。康伯颇与坦之同调,辩谦一文,极折中调和之能事,从“体
有而拟无者,圣人之德,有累而存理者,君子之情”,主张“岂惟逃患于外, 
亦所以洗心于内”,发挥降己之“谦”义,来缝合体用。(皆见晋书卷七五) 
所谓“谦之为义,存乎降己”,不是一般说的谦虚,而是中世纪的奴婢思想, 
与近代的戡天自由思想相反。他论有无体用说: 
“道者何?无之称也,无不通也,无不由也,况之曰道,寂然天体,

不可为象,必有之用极,而无之功显。故至乎神无方,而易无体,而道
可见矣。”(易系辞上注) 
“夫非忘象者,则无以制象,非遗数者,无以极数。至精者无筹策
而不可乱,至变者体一而无不周。至神者寂然而无不应。斯盖功用之母, 
象数所由立。”(易系辞上注) 
这种唯心主义的遗忘象数的无迹观点,又不得不顺适万物而表现为有
“迹”,他说: 
“万物由之以化,故曰‘鼓万物’也。圣人虽体道以为用,未能至
无以为体;故顺通天下,则有经营之‘迹’也。”(易系辞上注) 
按庄注讲“迹”,也曾引诗经“经之营之,不日成之”句,说明圣王与
物冥,始可作顺时之典礼,韩氏此注,大要与庄注同。他所谓“与道不冥而
有求焉,未离乎谄也”,即反指无迹者与物冥之义,所谓“于器不绝而有交
焉,未免乎渎也”,即后世之乱,由于“尚迹”生之义。
韩注所说“履者礼也”(说卦注),当即自然为履、六经为迹之义;所
说“无对于物,而后尽全顺之道”(系辞下注),当即与物无对而两生之义; 
所说“变化无体,不可为典要,故其言曲而中”(同上),当即时中适顺之
义。至于无为为上,有为为下之政治思想,韩注更有明白的解释: 
“夫少者多之所宗,一者众之所归。。。阳,君道也;阴,臣道也。
君以无为统众,无为则一也;臣以有事代终,有事则二也。故阳爻画奇, 
以明君道必一,阴爻画两,以明臣体必二,斯则阴阳之数,君臣之辨也。
以一为君,君之德也,二居君位,非其道也。故阳卦曰君子之道,阴卦
曰小人之道也。”(易系辞下注) 
他的伦理思想,稍修改了“容迹”的说法,而代之以降己之谦义,所谓
“宅心于卑素”,这正是儒道合的实践观点,他说: 
“利用之道,由安其身而后动也。精义由于入神,以致其用,利用
由于安身,以崇其德。理必由乎其宗,事各本乎其根。归根则宁,天下
之理得也。若役其思虑,以求动用,忘其安身,以殉功美,则伪弥多, 
而理愈失,名弥美,而累愈彰矣。”(易系辞下注) 
张湛伪列子注,虽更接近于游谈乎方外的内容,但对于杨朱篇“君臣之
道息矣”注说: 
“此一篇辞义太径挺抑抗,不似君子之音气。然其旨欲去自拘束者
之累,故有过逸之言者耳。” 
“名教”既不敢废弃,那么“不经”之谈又如何解释呢?他好像说聃周
列子的教义,是补充儒家的认识,汤问篇注: 
“夫万事可以理推,不可以器徵。故信其心智所知及,而不知所知
之有极者,肤识也;诚其耳目所闻见,而不知视听之有限者,俗士也。
至于达人,融心智之所滞,玄悟智外之妙理,豁视听之所阂,远得物外
之奇形。若夫封情虑于有方之境,循局步于六合之闲者,将谓写载尽于
三坟五典,归藏穷于四海九洲,焉知太虚之辽廓,巨细之无垠,天地为
一宅,万物为游尘?皆拘短见于当年,昧然而俱终。故列子阐无内之至
言,以坦心智之所滞,恢无外之宏唱,以开视听之所闳,使希风者不觉
矜伐之自释,束教者不知桎梏之自解。故刳斫儒墨,指斥大方,岂直好
奇尚异,而徒为夸大哉?悲夫,聃周既获讥于世论,吾子亦独以何免之
哉!”

张湛列子注所引诸说,除何王向郭外,更多见诗书易礼春秋之文以及古
史之传说,并融合佛家之语义,在折中儒道方面,虽把名迹“假幻化”,但
义理则完全因袭庄子注,例如: 
“诗书礼乐,治世之具,圣人因而用之,以救一时之弊,用失其道, 
则无益于理也。夫圣人智周万物,道济天下,若安一身,救一国,非‘所
以为圣’也。治世之术,实须仁义,世既治矣,则所用之术宜废,若会
尽事终,执而不舍,则情之者寡,而利之者众,衰薄之始,诚由于此。。。 
惟圆通无阂者,能惟变所适,不滞一方。” 
“夫圣人之道,绝于群智之表,万物所不窥拟,见其会通之‘迹’, 
因谓之圣耳,岂识‘所以圣’也。” 
“孔丘之博学,汤武之干戈,尧舜之揖让,羲农之简朴,此皆圣人
因世应务之粗‘迹’,非‘所以为圣’者,‘所以为圣’者,固非言‘迹’ 
之所逮者也。”(仲尼篇注) 
“帝王之功德,世为之名,非‘所以为帝王’也;揖让干戈,果是
所假之涂,亦奚为而不假幻化哉?但骇世之‘迹’,圣人密用而不显焉。” 
(周穆王篇注) 
张湛的折中主义更为显著,明言两可得中,他认为关于有命与肆情二者
在列子中的矛盾,难以并立,但他调和着说: 
“义例不一,以相违反,然治乱推移,爱恶相攻,情伪万端,故要
时竞其弊,孰知所以。是以圣人‘两情’而不辨,将以大扶‘名教’, 
而致弊之由,不可都塞。。。故列子叩其‘二端’,使万物自求其‘中’, 
苟‘得其中’,则智动者不以权力乱其素分,矜名者不以矫抑亏其形生。” 
(力命篇注) 
“至理岂有隐藏哉?任而不执,故‘冥然无迹,’端崖不见。”(黄
帝篇注) 
“失其‘中和’,则濡溺恐惧也。。。阴阳以‘和’为用者也。抗
则自相利害,故或生或杀也。”(周穆王篇注) 
“圣人居‘中’履‘和’,。。智周万物,终身全具。”(仲尼篇
注) 
他对于道家无心玄同之义旨,无迹冥漠之自然,更说得神秘不可捉摸, 
例如他说:
“夫行之所践,容足而已。足外无馀,而人不敢践者,此心不夷、
体不闲故也。心夷体闲,即进止有常数,迟疾有常度,苟尽其‘妙’, 
非但施之于身,乃可行之于物,虽六辔之烦,马足之众,调之有道,不
患其乱。故轮外不恃无用之辙,号外不赖无用之地,可不谓然也?” 
“直以‘巧’极思之,无方不可以常理限,故每举物极,以祛近惑, 
岂谓物无神主也?斯失之远矣。”(汤问篇注) 
凡玩弄概念“恶无限”的唯心主义者,必然是宗教的僧侣主义者,必然
借所谓“巧妙”的无极推衍,寻到最后的“神主”。庄子注犹不敢单言迹辙
之外的唯神论,而在列子注则游谈乎世外极乐,只未抹杀事功之“迹”,略
表其不敢违背名教,惧说“不事王者”罢了。他所谓“所以圣”,不但是神, 
而且是仙。他说: 
“深思一时,犹得其道,况不思而自得者乎?夫生必由理,形必由
生。。。生之与形,形之与理,虽精粗不同,而迭为宾主,往复流迁,

未始暂停。是以变动不居,或聚或散。抚之有伦,则功潜而事著,修之
失度,则‘迹’显而变彰。。。尽阴阳之妙数,极万物之情者,则陶铸
群有,与造化同功矣。若夫偏达数术,从气质相引,俯仰则一出一没, 
顾眄则飞走易形,盖术之末者也。”(周穆王篇注) 
他的理论,就如他说:“虽此事未验,而此理已然,”不仅关于“命者
必然之期,素定之分”如此,而且其全部思想都是这个“理学”。因为他说: 
“观形即事,忧危之迹著矣。求诸方寸,未有不婴拂其心者。将明至理之言, 
必举美恶之极,以相对偶者也”(杨朱篇注)。我们以为理在事中,这是可
以在事物中证验的;如理只在无极,那么事物就由循环变化论(此项引文从
略),可以被认做“无常”,因而“道理”都在极处,而非在事中。他说: 
“射虽中,而不知‘所以中’,则非中之‘道’;身虽存,不知‘所
以存’,则非存之‘理’。”(杨朱篇注) 
张湛的思想,重点在“俯仰万机,对接世务,皆形迹之事耳,冥绝而灰
寂者,固泊然而不动矣”,甚至渗用佛义,谓“意所偏惑,则随志念而转易”, 
“存亡往复,形气转续,生死变化,未始绝灭”。他的政治思想,虽说到“不
有其家”,“不臣天子”,但仍因袭庄子注,以为名教典礼,不可或废,以
“损诗书易治治术”非救弊之道,他说: 
“知贤,则智者为之谋,能者为之使。物无弃才,则国易治也。” 
(说符篇注) 
“不能知众人之所知,不能为众人之所能,群才并为之用者,不居
知能之地,而无恶无好,无彼无此,则以为无心者也。故明者为视,聪
者为听,智者为谋,勇者为战,而我无事焉。”(仲尼篇注) 
他的思想并不是反对过江名门贵族的法外横夺,如他担心着当时现实, 
“横认外物以为己有,乃标名氏以自异,倚亲族以自固,整章服以耀物,借
名位从动众,封殖财货,树立权党,终身欣玩,莫由自悟”(天瑞篇注), 
而是想以“生化之本,归之于无物”,想逃出这个封建的浊世而又不能遗迹, 
把一切看做虚伪,来做内心的慰借,所谓“神之所交谓之梦,形之所接谓之
觉,原其极也,同归虚伪”(周穆王篇注)。当时渡江贵族的内讧,实与北
方的外患,相为表里,故世说新语载卫玠渡江,形神惨悴,语人曰:“见此
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能遣此?”如果用像张湛辈的思想
还原术,那就一切幻假,存亡齐泯了。真实悲剧的主观消解,正反映出悲剧
真实的无法解脱,“圣理冥绝,故不可拟言,唯疑之耳”(仲尼篇注)。我
们知道,庄子逍遥游所以成为当时的“通”理,就因为“无待常通”,精神
胜利而已。张湛从佛义“存亡往复,形气转续”之中,企图变悲剧为喜剧, 
“未始绝灭”。至拔理于向郭的支道林逍遥游“支理”,又进一步佛化庄生, 
直寻天真了。世说新语文学篇注引支氏逍遥游论: 
“夫逍遥者,明至人之心也。庄生建言大道,而寄指鹏粢杂
生之路旷,故失适于体外,栽诮υ叮旭娣ビ谛哪凇V寥顺颂
正而高兴,游无穷于放浪,物物而不物于物,则遥然不我得,玄感不为, 
不疾而速,则逍然靡不适:此‘所以为’逍遥也。若夫有欲,当其所足, 
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犹饥者一饱,渴者一盈,岂忘烝尝于糗粮, 
绝觞爵于醪醴哉;苟非自足,岂所以逍遥乎!” 
支道林反对向注,说“桀跖以残害为性,若适性为得者,彼亦逍遥矣!” 
(高僧传支遁传)此即所谓“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但能修智慧,断烦恼,

万行皆足,便成佛也”。按智慧即“般若”,修智慧者始足以言逍遥,而非
任性逍遥。庄佛相通,复合于儒,故文学篇又记: 
“支道林造即色论,论成,示王中郎(坦之),中郎都无言。支曰: 
‘默而识之乎!’”(按此句出于论语) 
按支道林之在东晋,时人比于向秀之在西晋,“遁比向秀,雅尚庄老, 
二子异时,风尚玄同也。”(同上注引道贤论)这就是说,儒道合论者,末
流已有沙门气味了。
按支道林之作逍遥义,世说新语及高僧传屡称其事,必为信史。支道林
所据之佛教义,即世说新语,所指的大小品。小品者,陈寅恪氏断为支谶译
道行经,其逍遥游新义,陈氏复断为佛教之般若学格义,此义渊源于河外, 
支道林始倡于江东。陈说甚是。(详见清华学报十二卷四期,陈著:逍遥游
向郭义及支遁义探源。本章写竟,始见陈著,按陈氏以向郭义探源于“四本
论”中主“才性合”之锺会思想,与著者以“儒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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