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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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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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之时,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叶一样,在我生命的秋风里,从黑暗中飘转进明亮,从明亮中逃遁进黑暗。在明亮中的,我看见他们,在黑暗里的我只有想象他们,依靠那些飘转进明亮中的去想象那些逃遁进黑暗里的。我无法看到黑暗里他们的真实,只能看到想象中他们的样子——随着我的想象他们飘转进另一种明亮。这另一种明亮,是不真实的么?当黑暗隐藏了某些落叶,你仍然能够想象它们,因为你的想象可以照亮黑暗可以照亮它们,但想象照亮的它们并不就是黑暗隐藏起的它们,可这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真实。即便是那些明亮中的,我看着它们,它们的真实又是什么呢?也只是我印象中的真实吧,或者说仅仅是我真实的印象。往事,和故人,也是这样,无论他们飘转进明亮还是逃遁进黑暗,他们都只能在我的印象里成为真实。   真实并不在我的心灵之外,在我的心灵之外并没有一种叫作真实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呆在那儿。真实,有时候是一个传说甚至一个谣言,有时候是一种猜测,有时候是一片梦想,它们在心灵里鬼斧神工地雕铸我的印象。   而且,它们在雕铸我的印象时,顺便雕铸了我。否则我的真实又是什么呢,又能是什么呢?就是这些印象。这些印象的累积和编织,那便是我了。   有过一个著名的悖论:   下面这句话是对的   上面这句话是错的现在又有了另一个毫不逊色的悖论: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   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 下一页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wxsj。yeah)扫描校对,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

    

               《务虚笔记》 作者:史铁生      二、残疾与爱情   8   很多年了,我还是常常怀疑:C坐在轮椅上,他是不是在跟我开一个玩笑?   在我纷纭的印象里最先走来的就是他。一幅没有背景的画面中,我看见C坐在轮椅上,宽厚的肩背上是安论的晨光,是沉静的夕阳,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玩笑。他转动轮椅的手柄,轮椅前进、后退、转圈、旋转180度360度720度……像是舞蹈,像是谁新近发明的一种游戏,没有背景,没有土地甚至也没有蓝天,他坐在那儿轻捷地移动,灵巧地旋转,仿佛这游戏他已经玩得娴熟。远远地你想喊他,问他:“喂!什么呀,这是什么呀?这玩艺儿是谁的?”他回转头来笑笑,驱动着轮椅向我走来。你想喊他,想跟他说:“嘿下来,快下来,哪儿来的这玩艺儿?你快下来让我玩玩儿……”   但是你走近他,走近C于是发现他两条塌瘪的裤筒随风飘动,那时你才会慢慢想到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如果你见过他赤裸的下身--近乎枯萎的双腿,和,近乎枯萎的整个下半身——那时命运才显露真相。那时,画面里就有了背景。在他的车轮下有了土地,在他的头上有了蓝天,在他背后和周围有了山和海一样的房屋与人群。在我的印象中或者在c的形象里,有了生命,有了时间。   我记得,在一个难忘的夏天,有一个双腿瘫痪的男人结束了他四十年的独身生活。在写作之夜在我的印象里,这个人,他就是c。   那个夏天,他结了婚。   他结了婚——这四个字听上去多么简单。   9   那年北方的夏天来得早,才进四月,海洋上的热风便吹上了陆地。与此同时,一个散失久远的梦想又回到c的心里——他远方的恋人写信来说,她就要在这个夏天回来。信上说,一俟那边的事可以脱身她立刻就启程,就回来,就再也不走了,永远不再走了,不再分离。多少年了呀,c以为这梦想就怕永远是梦想了,可忽然梦想就要成真。c的头上已经有了斑鞍白发,他的恋人x也已不再年轻,但是等了这么多年到底是等来了这一天。   那是个不同寻常的夏天。整个城市都像是处在热恋中,人们都不呆在家里,条条大街上都是人的河流,在宽阔的地带聚成人的海洋,……似乎是那阵阵热风,忽然掀动了人们悠久的梦想……c摇着轮椅在街上走,被人流裹挟着,冲卷着……喧嚣的人声仿佛是那辽阔的阳光和风中固有的音讯。c停下轮椅,坐在河边,心里想:也许梦想都是相似的路途,都是同一种神秘的指使……   什么?在这写作之夜我问他:你说什么?什么神秘的指使?   他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我听见他在那河边说:生命本身的密码。很可能这颗星球上的一切梦想,都是由于生命本身的密码……   他痴迷的眼睛里是涌动的人群,继而是深阔的蓝天。他仰头冥望。我知道,他必是霎那间又看遍了自己的四十年。   我轻声问他:那密码是什么呢?   c久久不语。   我轻声问他:残疾?还是爱情?   我等着,直到我看见,他的目光从深阔的蓝天上降落,涌动的人群重又在他眼睛里升起,他才点点头——声音传进我的写作之夜:是呀,是残疾也是爱情。   阳光任意挥洒,路面上、楼窗上、低矮的屋顶上、古老的城楼上、每一片新绿的树叶上……到处都是炽烈的光线,炽烈地喧嚣震荡、飞飞扬扬。c给x信去,让她那边的事一结束就快回来吧,真怕又会有什么事阻碍了他们盼望多年的团聚。人流如潮,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冲涌回旋,像汛期的河水要涨出狭窄的河道。他给x拍电报去让她快来吧,立刻就来!   鬼使神差她真是选了个千载难逢的日子。X回来的那天城里的交通也断了……紧张的气氛使他们的重逢相形见绌,使渴望已久的亲吻不合时宜。激动被惊讶和忧虑冲淡了,他们站在人声鼎沸的街头互相望着:你还是这样,你也还是这样。他们在万头攒动的人群中走,时而在拥挤的地方停下来,再互相看看:你有些变了,你也有些变了,是的我们都已不再年轻。躁动的阳光使团聚的欢乐微不足道。他们穿街过巷,她推着他的轮椅走,徒步回家。   那天夜里躺在床上,他们整宿地睁着眼睛,手拉着手无心做爱。手拉着手,仿佛担心又会在这黑夜里互相失散;紧张地听着街上的声音,分辨着空气中的每一丝颤动,心里不住地祈祷。闷热的黑夜密不透风。掀开窗帘望出去,家家门口都有默坐的和悄移的人影,偶尔嘁噜嚓嚓地交谈,然后长久地凝望星空。   一连很多天都是这样。在我的印象里,那个季节这座城市里没有人结婚。C和X一天天推迟着婚期。   10   然后,在我的记忆里或者我的印象中,夏天的雷声由远而近,风尘飞扬,树叶被风刮得苍白,但没有人声,没有以往风雨欲来时人们匆忙回家去的吵嚷,没有母亲在阳台上召唤贪玩的孩子快快回家的呼喊。雨,毫不知趣地自己来了,倾泄,飘洒,敲打着一切,但那声音也似与以往不同,单调、沉闷。甚至无聊,如同落进了无人的旷野。没有人来。雨中没有人来,等雨过去,也没有。   阳光又走进屋里,显得空幻,在墙根那儿折上去,爬到老挂钟上,钟摆左右摇闪。   很久,不知他们谁对谁说:“我出去看看,你就呆在家里。”   无论是谁对谁说,“家”这个字忽然从遥远或是陌生中走出来,使他们感动得几乎落泪。“家”——甚至这个发音,在弥漫无边的空寂之中余音袅袅,让他们感动涕零。   他们一同出去。关上家门,关上,就是说它暂时等在这儿,家,等在这里。斜阳中的一座小屋,随时等你们回来。他们一同离开,回头又看一眼,不说但心里都有一个“家”字。jia——空寂之中这声音多么动人。   五、六点钟,夏天,雨后的太阳很干净,就像是初生的孩子头一次发现这个世界时的目光,很干净,略略有一点儿惊讶。很久都不见一个人,雨水未干的路面上只有他们俩的影子。高楼林立,所有的门窗都关着,燃烧的夕阳从这块玻璃跳到那块玻璃,像是照耀着的一群模型。阳台上甚至没有晾晒物,没有女人鲜艳的衣裳,没有孩子飘扬的尿布,只有坚硬的水泥和它们灰色的影子。楼群巨大的阴影朝一个方向扑倒,整整齐齐,空靠旷旷。   c说:“这情景,我好像见过。”   “是吗,”x问,“什么时候?”   C不说,但他想起来了:是在梦里,在他与X分别的长久岁月里的他的梦里。   他们沿着河边走,落日涂染着河边砖砌的护拦,上面有孩子画下的鸟儿和波浪。远处,立交桥如同一个巨型玩具摊开在那里无人问津,仿佛游戏的孩子走开了,抱着他们的玩具车辆跑走了;而他们走来,C和X走进来,仿佛他们被缩小了千万倍走进了这个被弃置的玩具中。唯独河水还在流动,晚霞在河面上渐渐地灿烂,雾霭在河面上渐渐飘浮。也许是这条河,也许是他们随着这条河一起流入了一段奇怪的时间,于是看见了一座远古城市的遗迹。   C说:“这情景我肯定见过。”   X说:“什么时候呢?不不,不可能。”   是的,这样的情景太阳从没有见过,夕阳从没有见过,甚至月亮也没有见过。但是C见过:在他的梦里,在他们长久分别的年月,在他去寻找X的梦中。但他没说。   他们往回走。回家。回家去。仿佛在一片亘古至今的空寂之中,忽然有了一个女人的脚步,和一个残疾的男人的轮椅声。他们沿着一座庙宇暗红色的围墙往回走,心中也全是那鲜明而沉寂的红色,没有界线。结婚吧我们。   “好吗?”   “好吧。”   “什么时候?”   “明天。”   这时,不知从哪儿飞起一群鸽子,在昏暗了的暮天之中,雪白,甚至闪亮,时远时近盲目地盘旋,一圈又一圈地飞,飞得很快,但没有声音,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轻灵流畅似乎都不与空气摩擦。他们伫步仰望,他们的眼神好像是说:这群鸟儿是不是真的?   待那鸽群消失,等那鸽群又不知落在了哪里,他们的目光也缓缓降落,落在对方的脸上,久久地互相凝望,好像直到这时他们才想起互相好好地看一看。那互相凝望的目光好像是问:我们呢,是不是真的?我们是不是真的一伸手就可以互相摸到?   11   实际是十三号。但那个负责结婚登记的老太太说:就写十四号吧,好不好?十三号不吉利,十四号你们说好不好?行吧,行。那双已经苍老的手便又写下一个吉利的日子。不知有多少对男女是经她这双手登记成婚的。窗外的墙阴里,一丛丛草茉莉悄悄地膨胀着花蕾,要在黄昏到来时放出淡远的苦香。那个老太太端坐在一条长桌后面。任劳任怨地查对着每一张表格,神情又和蔼又平静,好像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发生过,一切都是必然的,好像她认定自己今生今世就是为发放这些结婚证书而来。骄阳如火的下午,到处都有什么东西被烤干了的味儿。   那个院子正是C童年居住的地方(七岁那年全家搬离了这儿),结婚登记处所在的那排房正是他的落生地。这一点自从他们要去登记时我就知道,但是直到他们登完记往出走的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这一点。C来到人间,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院子。四十年前他哭喊着来到这儿,四十年中他到哪儿去走了一圈呢?(都是哪儿呢?总之走得不算轻松,走到了轮椅上。)四十年后他又回到这儿,竟是来这儿登记结婚,这样的安排挺有新意。未必只是巧合。C捐给X看:那是我奶奶当年住的屋子,那是我和我父母当年住的屋宇,两棵枣树现在还剩一棵,原来还有一排榆树矮墙现在没有了,所有的门窗都换过了,但房基和台阶的青石还都是原来的。我记得这些台阶很高,这个院子很大,从院子这头跑到那头,对年幼的C来说很是一件辛苦又渴望的事,从那高高的台阶上往下跳(“一、二、三!”往下跳,“预备——齐!”往下跳),则是兼着恐惧和激动的壮举。当然当然,你曾经还很小。那时C还小,但是未来已经存在。或者是,过去并未消失。在这六月,我仍能看见一个小男孩儿,一丝不挂,就站在那台阶前,青青的枣花洒在他脚下,细细碎碎洒得一地。赤身裸体的小男孩儿看见太阳落在肩上,落在胸前,暖洋洋地落在肚皮上一起一伏一起一伏,肚脐的凹陷处留一点阴暗,收一口气,太阳无比安祥地照耀了那朵小小的男人的标志,微风轻拂,或许是风把他的影子吹落地上?男孩儿弯腰在地上摸那影子,把红褐色的小屁股眼儿肆无忌惮地悬在太阳里。过去并未消失,而未来已经存在。我仍能看见那男孩儿扶着台阶的青条石走,新鲜而茁壮的两条小腿交替着向前。男孩儿发现了墙脚下毛茸茸的青苔,发现石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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