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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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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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务虚笔记》 作者:史铁生


  十三、葵林故事(上)   121   当C无边的梦想变成了一种具体的恶梦。那时,以及在那样的情绪里,我经由诗人的消息听见了葵林里的故事。   诗人L成为消息,在这个叫作地球的地方流传。有一年,他在葵花盛开的季节走进了北方的葵林。   北方,漫山遍野的向日葵林里散布着很多黄土小屋,荆笆和黄土砌成的墙,荆笆和黄土铺盖的顶。那是养蜂人住的。黄土小路蛇似地钻在葵林里,东弯西拐条条相连,蜂飞碟舞,走一阵子便能看见一间那样的小屋,或者有养蜂人住着,或者养蜂人已经离开,空空的土屋里剩一张草垫和一只水缸。养蜂人赶着车拉着他们的蜂箱,在那季节里追随着葵花的香风迁徙,哪儿的葵花开得旺盛开得灿烂开得漂亮,他们就到哪儿去,在那儿的小土屋里住些日子。几十只也许上百只蜂箱布置在小屋四周,数万只蜂儿齐唱,震耳欲聋,使养蜂人直到冬天耳朵里仍然是起起落落的蜂鸣,上瘾似地梦里也闻见葵花的香风。   诗人L在这个叫作地球的地方到处流浪,每时每地都幻想他的恋人忽然出现在他眼前。有一天他走进了北方无边无际的向日葵林,从日出走到日落,在葵花熏人欲醉的香风中迷了方向。天黑时他走到一个养蜂老人的小土屋,在那儿住了一宿。   养蜂的老人问:“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呢?”   诗人L说:“没一定,随便哪儿。”   老人笑笑,说:“我不信。”   老人拿来干粮和新鲜的葵花蜜让诗人充饥,不再多问。   L贪馋地吃着,说:“我不是要到哪儿去,我是哪儿都要去。”   老人微笑着摇头,闭目听着门外他的蜂群陆续归巢。   L说:“真的,要是我不能走遍地球,那不可能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来不及。”   老人说:“我可不管什么地球不地球。我是问你,心里想着要去找什么?”   诗人不语,看着养蜂的老人。   老人暗笑,吹熄了灯,不再问。   月光似水,虫鸣如唱,夜风吹动葵叶浪涛似的一阵阵地响。   诗人不能入睡,细细地听去,似乎在虫鸣和叶浪声中,葵林中这儿那儿隐隐约约似有一种更为熟悉的声音。   他问老人那是什么声音。   养蜂的老人说:“笑声,要不就是哭声。”   L问:“谁呀?怎么回事?”   养蜂的老人笑道:“年轻人,谈情说爱呢。”   老人说:“葵花叶子又都长得又宽又大了,这会儿,密密层层的葵花叶子后头少说也有一千对儿姑娘小伙儿在赌咒发誓呢。”   养蜂的老人说:“这地方的孩子都是在这葵林里长大的,都是在这茂密的葵林里知晓人事的。”   养蜂的老人说:“这儿的姑娘小伙儿都是在这季节,在这密不透风的葵花叶子后面,头一回真正看见男人和女人的。”   老人说:“蜂儿在这季节里喝醉了似地采蜜,人也一样,姑娘小伙儿都到了时候。”   老人说:“父母认可的,到这儿约会,说不完亲不够,等不及地要看看女人的身子。家里反对的呢,到这儿来幽会,说呀哭呀一对泪人儿,赌咒发誓死不分开。可女人心里明白,这身子也许难免要给了别人,就在这葵花下自己作主先给了自己想要给的男人。”   老人说,那就是他们的声音。   老人说:“我在这儿养蜂儿养了一辈子,听的见的多啦。有的后来成了亲,有的到了还是散了,有的呢,唉,死啦。”   养蜂的老人说:“真有那烈性的男人和女人,一个人跑到这儿喝了毒药,不声不响地死了。也有的两人一块跑到这儿,把旧衣裳都脱了,再亲热一回,里里外外换上成亲的衣裳整整齐破漂漂亮亮,一瓶毒药两人分着喝了,死在这密密匝匝的葵花林子里一夏天都没人知道。”   养蜂的老人说:“这一辈子听的见的数不清。有多少性命是在这儿种下的,有多少性命是在这儿丢下的呀,世世代代谁能数得清?”   养蜂老人讲了一宿这葵林中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其中一个,似曾相识。   122   当年,葵花林中的一个女人,也是(像O曾经对青年WR)那样说的:“我不会离开这儿,你听见了吗?”她说:“只要葵花还是葵花我就还在这片葵花杯里。你要是回来了,要是我爹我娘还是不让你进门,你就到那间小土屋去找我。”   葵花林中的一个男人说:“用不了几年我就回来。那时不管你爹你娘同不同意,我们就成亲,就在那间小土屋里。有你,有我,有那间小土屋就够了。”   葵花林里的女人说:“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葵花林里一直到老,等你。”   葵花林中的男人说:“不会的,用不了那么久,最多三年五年。”   那女人说:“一百年呢,你等吗?头发都白了你还等吗?”   那男人说:“不,我不等,我一回来我就要娶你。最多七年八年。”   “要是我爹我娘不让我在这儿,要是我们搬到城里,我也会常到那小土屋前去看看,看你回来没。”   “我会托人给你捎信来。”   “要是你没法捎信来呢?”   “我总能想办法捎信来的。”   “你的信往哪儿捎呢?”葵花林里的那个女人说,“我们要是搬了家,你回来,就到那间小土屋去找我。在屋里的墙上有我的住址。我搬到哪儿去我都会把我的住址写在小屋的墙上。然后你就给我捎信来,你就在那间小土屋住下等我来,我马上就来,我爹我娘他们不知道那间小屋… ”   我想,这小土屋可能就是Z五岁那年跟着母亲去过的那间小土屋。这女人呢,就是Z的叔叔和Z的母亲谈话之间说起的那个女人吧(她有一个纤柔的名字)。那么,这男人就是Z的叔叔了。   123   诗人问:“后来呢?他回来了吗?”   养蜂老人说:“回来过。”   诗人问:“女人呢,还在等他?”   养蜂老人说:“女人死啦。”   诗人问:“死了?她爹娘逼的?”   养蜂老人说:“未必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养蜂的老人说:“那姑娘她爹是这地界的大地主,这方圆几百里的葵花地都是他的。”   老人说:“先是姑娘的爹妈不让她跟那么一个不老老实实念书领头闹学潮的人好。那时候他们俩常来这葵林里来见面,我碰上过,那男的魁魁伟伟真是配得上那姑娘。后来政府张榜捉拿领头闹事的学生,那男人跑了,一走好几年不知道去了哪儿。再后来,咱们的队伍打赢了,那男人跟着咱们的队伍打过来,打赢了,都说这下好了,真像那古书上说的穷秀才中了状元,这下姑娘她爹还有什么说的?可谁料想,男的这边又不行了。”   L问:“他不要她了?”   老人说:“那倒不是。”   L问:“那,为什么?”   老人说:“阶级立场。阶级立场你懂吗?男的这边的组织上,不让他跟那么个大地主的闺女成亲。”   老人说:“他们就又来这葵花林子里见面。夜里,蜂儿都回窝了不叫了,月亮底下,葵花的影子里,能听见那女人哭。听不见那男人说话但听得见他跟那女人在一起,光听见那女人一宿一宿地说呀说呀,哭呀,那男的什么话都不说。好多日子,夜夜如此。直到后来,组织上说这影响不好,把男的调走了。”   老人说:“那男人走了。那女人就死在这葵花林里,死在那边一间小土屋子里。人们把她的尸首抬出来,就地埋了。我亲眼见了,那姑娘如花似玉可真是配得上那男人。”   诗人问:“以后呢?”   养蜂老人说:“有好些年,那间小土屋子里就闹鬼。”   诗人问:“真的?”   养蜂老人说:“第二年,有个也是养蜂的人住在那儿,半夜里睡得好妹的忽然就醒了,听见有女人哭,听见那女人就在小土屋外的葵花林子里哭,像是一边走一边哭,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可是不离开那小土屋周围。那个养蜂的想爬起来看创,可是动弹不得,心里明明白白的可就是动弹不得。那女人的哭声真真儿的,可那个养蜂的一动也动不了,还听见那女人说‘原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   “什么,她说什么?”   “她说‘原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   诗人L问:“这是她说的吗?你没有记错?”   老人说:“不是她还有谁?那就是她呀。”   诗人说:“唔,老天!她真是这么说的吗?她还说了什么?”   老人说:“她只说这么一句。‘原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原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翻来复去就这么一句话。这话听着蹊跷,像似有些来由,说不定是一句咒语,那个养蜂的听得清清楚楚可是想动弹怎么也动弹不得。直到月亮下去,那女人才走,那女人的哭声没了那个养蜂的才能动弹了。”   养蜂老人说:“那个养蜂的第二天来跟我说,说他不敢住那儿了,要跟我一起住。我不信他说的。第二天夜里我跟他换了地方住。”   诗人问:“怎么样呢?”   老人说:“一点儿不假,真的。”   诗人问:“真的?你不是作梦吧?”   老人说:“我就没打算睡,想看个究竟。”   诗人问:“不是她还活着吧?”   老人说:“不,她死了。她还是死了的好。”   养蜂老人说:“月亮上来时我出去撤了泡尿,四周的葵花林子里只有蛐行呀蛤蟆呀不住地叫,葵花叶子像平时一样,让风吹得摇晃,发了水似地响。刚回到屋里躺下,可就动弹不得了。我听见她来了,听得真真儿的。她在那屋前哭一阵子,又到那屋后哭一阵子,左左右右总不离开那屋子周围,也不进来,还是那句话,‘原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原来你的骨头,没有一点儿男人’,呜呜咽咽地就这么一句话颠来倒去地说。那个养蜂的没瞎说,我想爬起来瞧瞧,可说不清怎么的,一点儿也动弹不得。动不得,可我心里清清楚楚的,我估摸那时辰正就是当年她和那男人幽会的时候。”   养蜂老人说:“月亮下去天快亮时她才走。我看见月亮光慢慢儿地窄了,从窗户那儿出去了,我听见屋外的风声小了,哭声停了,我觉着身子轻了些,能动弹了。我坐起来,扒着窗户瞧瞧,葵花林子静静儿的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天蒙蒙地要亮了。我出来瞅瞅,在她哭过走过的地方瞅瞅,瞅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脚印地都没有,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L问:“后来呢?”   老人说:“天亮时那个养蜂的来了,问我怎么样。我说咱俩一块去报告吧,互相作个证明。”   老人说:“我们跑到乡政府报告了。来了一个排长,带了一个兵,两人在那儿住了一宿。”   L问:“怎么样呢?”   老人说:“一个样儿。两人都带了枪,可是听见那女人的哭声,两人就都不能动弹,想摸枪,枪就在身上可是人动不了,想喊也喊不出来。”   诗人L问:“他们也听见那句话了吗?””   养蜂的老人说:“一模一样,一字不差还是那句话。天亮了那排长去报告了连长,连长报告了营长,营长报告了团长。当天晚上团长来了,那团长大半不是个凡人,一个人在那儿睡了,卫兵也不要,真也怪了,一宿安安静静的什么事也没有。结果那个倒霉的排长给撤了职。”   124   养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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