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虚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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务虚笔记-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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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阳台上都不见人,唯夕阳慢慢走过,唯栉风沐雨的一只箩筐移转着影子,X好像不在家,好像她仅仅是出去一会儿马上就会回来,还没有下班,要么去看电影了,一会儿就回来,好像她并没有到遥远的南方去……或者南方就在这儿,就在此刻,这样的眺望既是时间也是空间因而这就是南方……白色鸟群在昏暗了的暮天之中,雪白,闪亮,时远时近盲目地盘旋,一圈又一圈地飞,飞得很快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轻灵得似乎并不与空气摩擦。C不时地仰望它们,心想:这群白色的鸟儿是不是真的……   待那鸽群消失,等那群白色的鸟又不知落向哪里,C的目光缓缓降落。这时他看见阳台上的门开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走出来,继而一个陌生的女人走出来,最后,一个孩子蹦蹦跳跳地出来。像一幕剧,换了演员,像一个舞台换了剧目。太阳从东到西,南方和北方都笼罩在它的光照里。男人深深地呼吸,做几下操,阔胸运动或者体转运动……女人晾衣服,一件又一件,浇花,一盆又一盆……那个孩子捧着一钵草莓,往年轻母亲的嘴里放一颗,往年轻父亲的嘴里也放一颗,尖声笑着跑回去……太阳落了,万家灯火展开沉沉夜幕……   因而C的寻找,只能是满怀梦想地眺望。因而C也可以是F。   月亮升起来,照亮着现在和过去、眺望和梦想。   如果这月光照亮你,如果我们相距得足够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帘,这就是:现实/如果这月光照亮过你,如今我们相距已足够远,但你的影像仍飘留在茫茫宇宙,这就是:过去/如果这北方的月光中只剩下我,但我的意识超越光速,我以心灵的目光向沉沉夜空追踪你南方的影像,这就是:眺望/如果现实已成过去,如果过去永远现实,一个被忽略的欲望在没有地点的时间或在抹杀了时间的地点,如果追上了你飘离的影像那就是:梦   172   梦中永远的眺望,会把L的远寻变成C的梦景。   C曾经梦见,L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车站。或者是未来,L把C的梦想带到过一个不知名的小车站。   列车“咔哒哒--咔哒哒——咔哒哒——”奔驰在黑夜的大山里。“空嗵嗵——空嗵嗵——空嗵嗵--”驶过一座座桥梁。“轧栽栽--轧栽栽——轧栽栽——”穿过长长短短的隧道。L裹着大衣,坐在C梦见的那列火车上。旅客蒙头或团目,昏昏地熬着旅程。断续的鼾声,含糊不清的梦呓,悄悄打开的收音机低声报告着世界上的战争和明天的风雪。过道的门开了,瑟缩地摆来摆去,随着车厢一阵剧烈的晃动“嘣”地一声关上。婴儿从睡梦中惊醒,年轻的母亲把沉甸档的奶头送进孩子啼哭着的嘴里,孩子呜咽几声又香甜地睡去。母亲在自已缤纷的梦里轻轻地哼唱着,摇着,安慰着还不会梦的孩子。“咔一哒哒——咔一哒哒——”列车奔驰的声音小下去,漫散开去,走出了大山,走上了平原。L坐在C梦见的那个座位上,不断擦去玻璃上的哈气,看着窗外的黑夜,看C梦中见过的冬夜的原野。葵花早已收获,裸露的土地和月光一样,浩瀚又安静。过道的门忽地又开了,一阵寒风溜进车厢,过道的门醉汉似地摆来摆去。一个失眠的老人走到车厢尽端,把门关上,再拧一拧门把手,低头看看,希望它关得牢靠。老人回到座位,看见满车厢的人只有L睁着眼睛,老人冲L笑笑说:“要下雪了。”窗外没有了月光,也许是L看见也许是C梦见,原野漆黑如墨。   列车渐渐减速,开进葵林中的一个小站。站台的前沿铺上了一层薄雪,很像月光。旅客们都揉着眼睛看窗外:这是哪儿呀……到哪儿了……怎么又停了?这要晚点到什么时候去呀……哎,越晚点就越要晚点嘛……前面也许出了什么事……看,在这儿等着的并不止咱们这一列呢……   C的梦,或者L的旅程。   L乘坐的那列火车停下来,停在C梦见的另一列灯火辉煌的列车旁。两列火车平行着停在那个不知名的小站上,一列头朝东,一列头朝西,紧挨着。寒冷的冬夜,风雪越来越紧了。两列车的窗都关着,但相对的窗口距离很近,可以看见另一列车上的人,看见他们在抽烟,在喝茶,看报,发呆,聊天……但听不见那边的声音。那边也有人在擦去玻璃上的哈气朝窗外看,朝这边看。   这时C的梦想重叠进L的现实:看见了找遍万里而不见的他的恋人。   她就在对面的车厢里,坐在他对面远端的那个窗口旁。隔着两列车的车窗,隔着对面车厢里晃来晃去的旅客,他看见了他的恋人就在那儿,坐在窗边,一个陌生人的旁边和一个陌生人的对面,她扭过脸去,对着车窗的玻璃梳头,咬开一个发卡,推进鬓边……   “喂!喂!”C或者L敲着玻璃喊她的名字,她听不见。他急忙打开车窗,喊她,挥着手喊她,她还是听不见。对面车厢里的一两个旅客莫名其妙地朝这边看,又过回头去四处寻找,弄不清这个人在喊谁或者要干什么。   “喂喂……”他喊着,心想是不是跳出窗去?又怕列车就要开走,不是怕自己的这列开走,而是怕她的那列开走。   “嘿,嘿!”有人冲他嚷了,“关上窗户嘿,这么冷的天!”   风吹进来,夹着细碎的雪花。   “对不起,对不起,就一会儿。”   这时一列风驰电掣的火车从另一条轨道上开过来了,隆隆的声音淹没了他的喊声,半天半天那列火车才走完,才远去了。   “喂!喂喂!这儿,在这儿!是我!喂… ”他喊她,声嘶力竭地喊她,但那边,她理下头去开始看一本杂志。   “嘿,有完没完嘿,凉快够了吧那位?”   “关上,关上嘿,本来就够冷的了,说你呢,关上窗户行不行?”   “对不起,谢谢####我看见了我的… 一个熟人。”   “熟人?哼,疯子!”   “喂!喂!喂… ”他喊她的名字。也许那不是她?   但是,现实会弄错,梦不会弄错。   列车动了,不知道是那一列还是这一列,平稳地开动了,两个相对的窗口缓缓错开,创创创创创… 远了,飞速地离开,看不见了,窗外只是风雪,冬夜中慢慢变白的原野。关上窗,再不关也毫无意义。L在C的梦中颓然坐倒,坐在旅客们纷纷的怨声里,愣愣地甚至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两眼空空。很久,他才想起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L忘了看看那列火车是开向哪里的了。也许不是L忘了,而是因为C没有梦见这一点。因为C不知道他的恋人去向何方,所以从来梦不见。   173   谁都可以是C,以及,谁都可能是C。但是没有谁愿意是他,没有谁愿意终生坐进轮椅,那恐惧,仅仅是不能用腿走路吗?   人们闭口不言C的爱情。不管是他追求还是他放弃,都没有反响。不管是他被追求还是他被放弃,都没有反响。都像在梦里,无声,有时甚至没有色彩,黑白的沉寂。没有赞美,也没有惋惜,当他追求或被追求的时候甚至没有人开他的玩笑,当他放弃或被放弃的时候也没有责难,曾经没有现在也还是没有。喧嚣中的沉寂从过去到现在…    很像是走进了他人的聚会。C总是梦见我走进了一个他人的聚会,人们看看你或者毫不理会你,看你一眼很快转过脸去,都不认识你。我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定神想一想,确信我正是被邀请到这儿来的(活着就是被邀请到这儿来)。你被邀请来,但又不知是谁邀请你来的#我也没问问是谁邀请我来的我就兴高采烈地来了。现在你只好找一个位子坐下来,谨慎地喝一杯饮料,东张西望想发现一个熟人,但是没有,一张桌上在热烈地赞美什么,另一张桌上在痛心地惋惜什么,再一张桌上是愤怒地谴责什么,我悄悄把椅子挪近无论哪一张桌试着插两句嘴,但是风马牛不相及,赞美和惋惜和谴责我都在行,但哪边你也参加不进去。尴尬地坐一会儿我就想走了,你想不如快快地离开这儿吧,你必然会离开,你不可能还愿意在那儿耽下去,继续耽下去是无比的重负,终于会让你喘不过气来。C于是懂了,X就是这样离开的。X:到温润的南方去吧,这儿确实不好耽了,这儿让你不寒而栗,让你受尽苦难,你去吧,离开吧,你走吧,到南方去#我能懂了…    童年中那个可怕的孩子,在我漫长的写作之夜,早已经走出那座庙院改作的校园。那个可怕的孩子,他已经长大,神秘莫测,无处不在,幽灵一般千变万化。当诗人成为这个世界的消息之时,那可怕的孩子,也成为这个世界的消息,处处都能听见他,看见他,听见和看见他天赋的力量。   来自远方的预言:如果你到这里来,/不论走哪条路,从哪里出发。/那都一样… 来自远方的预言。在编织非人力所能解脱的/无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双手后面。/我们只是活着,只是叹息/不是让这样的火就是让那样的火耗去我们的生命… 来自远方的预言: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呢?/是爱…    来自远方的预言在写作之夜得到验证:C无论是谁那都一样。残疾和爱情——命运和梦想的密码随时随地显露端倪:无论对谁,那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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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务虚笔记》 作者:史铁生

  十八、孤单与孤独   174   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   浴室的门上有一个用纸糊上的小洞,三个沐浴的女   人忽然看见那纸被轻轻地捅破,露出一只色欲难耐的眼   睛。浴女五惊叫一声,抓起浴巾慌忙遮挡自己的身体。   浴女2没有遮挡身体,而是赶紧捂住自己的脸。浴女3   既没遮挡身体也没捂住脸,她冲洞中的那只眼睛喊:嘿,   你这个傻瓜,滚,滚开!   “谁遭受了侮辱?谁让门外那家伙得了逞?1、2、3,哪一个?”   “1 。恰恰是慌忙遮挡身体的那一个。她承认了那侮辱,她的躲藏和羞恐,满足了门外那个流氓的欲望。”   “2保护了自己。那个下流的家伙不知道她是谁,遭受侮辱的是一个没有所属的裸体,2已从中逃离。”   “3使那个流氓的企图破灭。那家伙,看见了3的裸体,但不能看到她的受侮。3的表情,她的态度,把那猥琐的欲念限定在其故有的意淫里。因此门上那只眼睛,如果看不到一个美丽裸体的不可侵犯,他就什么也没看到。”一件真实的事:   我的朋友G,初到国外,走进裸体浴场。那儿,男女   老少完全赤裸着身体,在沙滩上躺着,坐着,走和跑,谈   笑,嬉戏,坦然自在地享受阳光和海浪。只有G穿着泳   裤。他说:可是,那感觉却好像别人都穿着衣服,唯独我   是光着身子。G在信上说:你穿着衣服走进裸体的人群,   就跟你光着身子走上大街一样,羞愧、猥琐、无地自容。   G说:这时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你也脱光,要么赶快逃   跑。   “看来,当众裸体,并木一定就意味着羞耻。比如还有裸体模特。”   “那么,羞耻是什么?”   “是与群体通行的规则相背,与群体树立的禁忌相违。是群体的不予接受。”   “你是独特的,但你必须向统一让步。你是自由的,但你必须向禁忌妥协。因为你渴望亲近群体,渴望他们的接受。你害怕被群体驱逐。”   “因而你是孤独的,你是独特但孤独的心魂。生来如此。生,就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   “孤独引诱你走向群体——否则那不是孤独,你要妥协,你要知道羞耻。”   “亚当和夏娃何时走出伊甸园的?知道了羞耻的时候。穿上衣服和脱去衣服那都一样,需要遮挡的,是你孤独的心魂。”   “自由何时结束?‘妈妈我不要再露着屁股啦,妈妈,别的孩子要笑我的’,那时你走进人间。不是你要穿上衣服的时候,是你害怕别人笑话你的时候,你走进人间。”   “你在哪儿?你的脸,你的名字——你就在这儿。你被他人识别被他人评价,从而你才感到了存在,你才存在了。你,我,他,都是这样。”   一个戏剧(电影)片断:   男演员甲,饰男主角A。女演员乙,饰女主角B。剧   中有男女主角做爱的情节。   “那么,做爱者,是A和B呢,还是甲和乙?”   “实际上是甲和乙。”   “但是甲和乙不会承认。正常的观众谁也不这样看。”   “不不,那实际上是A和B。”   “两个‘实际上’,一个是指肉体,一个是指心魂。”   “是肉体发生了性行为。是心魂在做爱。因而做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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