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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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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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算什么报告?库兹涅佐夫!”德罗兹多夫斯基打断他说。“不满意吗?难道我们都闲坐着等吃电的?您是什么人:是排长还是普普通通的一个驭手?”
  “抿我所知,我是排长。”
  “看不出嘛!您在让乌汉诺夫这样的人牵着鼻子走!……您这是什么情绪?马上回排去!”德罗兹多夫斯基冷冰冰地命令道。“教育全排士兵,不要尽想吃喝,而要想着战斗!库兹捏佐夫中尉,您使我很吃惊:您那里一会儿有人掉队,一会儿又是马腿受伤……真不知道我们往后怎么在一起打仗!”
  “您也使我很吃惊,连长!可以换个方式谈话嘛,好让我容易理解些,”库兹涅佐夫怀着敌对情绪回答,接着,就向那充满发动机的隆隆声和马匹的嘶叫声的黑暗处走去。
  “库兹涅佐夫中尉!”德罗兹多夫斯基叫了一声。“回来!……”
  “还有什么事?”
  电筒的白光从后面移来,在严寒的夜雾中显得烟气腾腾,一束使人感到难受的亮光射在库兹涅佐夫脸上。
  “库兹涅佐夫中尉!……”象刀刃似的一束白光在库兹涅佐夫的眼睛上划了一下。德罗兹多夫斯基绕到他前面,挡住去路,整个身体象一根绷紧的弦。“我命令你,站住!”
  “手电拿开,连长,”库兹涅佐夫低声说,他感到现在,就在这一会儿,他们之间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
  也正是现在,德罗兹多夫斯基的每一句话以及他那要人绝对服从的斩钉截铁的语调,在库兹涅佐夫心中引起一阵阵难以遏止的、隐忍的反感,似乎德罗兹多夫斯基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声命令,都是刚愎自用的表现,都是在故意显示自己的权力并贬低他。“对,他喜欢这一套,”库兹涅佐夫心里想。
  他这样想着,感到手电的光线渐渐逼近,并在那耀眼的橙黄色光圈里听到德罗兹多夫斯基耳语般地说:“库兹涅佐夫……你要记住,连里由我指挥。我!……只有我!这儿不是学校!一举一动不能太随便:你发牢骚、说怪话不会有好结果!我是不讲情面的,也不打算讲情面!懂吗?跑步回排!”德罗兹多夫斯基用手电在他胸口推了一下:“到排里去!跑步!……”
  库兹涅佐夫被直射的光线照花了眼,看不到德罗兹多夫斯基的眼睛,只觉得有个又冷又硬、象钝刀尖似的东西顶在胸口。他猛地把拿着电筒的手推开,还把那只手抓住好一会才松开,说:“你还是把手电收起来吧……至于威胁……听起来很可笑,连长。”
  于是库兹涅佐夫顺看看不见的道路走去,黑暗中很难辨别汽车、前车和大炮的轮廓以及站在马匹旁边的驭手们的身影。他的眼睛刚才被手电光照得发花了,这会儿只看到前面圆圈乱舞,好象篝火熄灭以后还在黑暗中闪烁着的点点火星。他在自已排附近碰到了达夫拉强中尉。
  达夫拉强跑过来,呼出一口柔和好闻的面包香味。他急急地问库兹涅佐夫:“从德罗兹多夫斯基那儿来吗?那边怎么样?”
  “去吧,郭加。他对排里的情绪很感兴趣,问有没有病号,有没有开小差的。你那儿,我看,有吧?啊?”库兹涅佐夫不无恶意地嘲笑说。
  “胡说八道,尽讲蠢话!”达夫拉强用学生的腔调回答,一边啃着面包干,轻蔑地加上一句:“简且是双料的荒唐!”
  他消失在黑暗中,把那令人快慰的家常面包香味也带走了。
  “的确是蠢话,歇斯底里大发作,”库兹涅佐夫心里想,他记起了德罗兹多夫斯基警告他的话,感到在这些话里赤裸裸地暴露出某种反常的情绪。“他怎么啦?为了乌汉诺夫的事情,为了那匹折断腿的马,要向我报复吗?”
  从远处,象顺着阶梯一样,在队伍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口令:“齐步——走!”
  在第一炮前面的马背上已经出现了驭手们的侧影。库兹涅佐夫走过去,重复了口令,“全排注意,齐步——走!……”
  所有的一切全都移动起来,摇晃起来:轮轴嘎嘎地响了起来,雪地在结冰的炮轮滚压下发出刺耳的音响,千万双脚已开始发出杂乱的步伐声。
  当全排在路上渐渐拉长队伍时,有人把一块硬得扎人的面包干塞到库兹涅佐夫手里。
  “俄得象头野兽了,对吧?”他听出是达夫拉强的声音。“拿着。吃了会好过些。”
  库兹涅佐天嚼着面包干,慢慢感到有些甜味,肚子不象刚才那样俄了。他感动地说:“谢谢你,郭加。你怎么还留着这东西?”
  “得了吧!别说废话。我们是到前线去,对吗?”
  “大概是的,郭加。”
  “只盼快一点,你知道吧,老实说……”

  第五章
  在德军最高司令部里,似乎一切都己预先决定,都已经过研究和批准。曼施泰因的各坦克师已从科捷尔尼科沃地区发动进攻,向激战了四个月、遭到严重破坏的斯大林格勒猛扑过来,企图援救被我军围困在雪地和废墟上、急待解围的三十余万人的保罗斯上将集团。这时,我后方又一个新编的集团军根据最高统帅部的命令被投向南线。它正越过茫茫无际的草原来迎击霍特的包括十三个师的突击集团军群。双力的行动就象天平上的盘子,两边都己投下全部力量,准备决一胜负了。
  ……一辆缴获的“霍尔”牌汽车在路边颠簸,时而赶过旁边的队伍,时而又落在队伍后面。别宋诺夫将军把头藏在领子里,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他透过挡风玻璃看着窗外,从集团军司令部出发后没有说过一句话。司令这种长时间的沉默使车内其他人特别感到他性格孤僻,感到这沉默是一种障碍,但是谁也没有勇气第一个克服这种障碍。集团军军事委员,师级政委维斯宁也默不作声。连别宋诺夫的副官鲍日契科少校,一个喜欢交际的年青人,也靠在后座角落里装睡。他从—出发就想谈谈司令部新近发生的趣事,但找不到适当的机会——他不敢打破首长长时间的沉默。
  这时候,别宋诺夫却不去考虑,他的这种孤僻可能被认为是不愿与人交往,或者说,有些自负,对周围的人漠不关心。他凭多年的经验知道,夸夸其谈也好,缄默不语也好,都丝毫不能改变他和人们的相互关系。他并不想取悦于所有的人,也不想让所有的交谈者都觉得他可敬可亲。这类旨在博取好感的徒慕虚荣的小伎俩,正如一个人失掉了自信心而显得软弱与空虚无聊一样,经常使他感到憎恶,使他对有些人生气,觉得他们讨厌。别宋诺夫早已懂得,在战争中讲废话往往无异于拿尘土去掩盖事物的真象。因此在接管集团军以后,他很少去详细了解军长、师长们的优缺点,到他们那儿去巡视的时候,几乎只是干巴巴地和他们认识一下,走到他们跟前瞧上一眼,虽然不很满意,但也不是完全失望。
  借着偶而在寒雾中闪亮的车头灯光,别宋诺夫此刻从“霍尔”车窗后面所看到的,是一张张被带霜的钢盔衬帽紧裹着的、象女人一样的脸孔,还有一双双拖着沉重的步子不断地朝前移动的毡靴。这种状态倒也不是什么令人害怕的“士气低落”,而只说明人们已经陷入渐渐麻木的极度疲劳中,连他的权力也无法控制他们了。这些紧戴衬帽的士兵们面临着一场战斗;也许他们每五人中就有一个要死亡,死得比他们自己想象的要早。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战斗将从何处开始,当然更不会想到,他们之中有许多人是在作着一生中最后一次战斗前的行军。可是,别宋诺夫却清楚而冷静地估计到正在迫近的危险的程度。他知道,在科捷尔尼科沃那边,我方阵线目前很难支持,而德军坦克三昼夜来已向斯大林格勒推进了四十公里。
  现在德国人面前的唯一障碍是梅什科瓦河。过了这条河,一直到伏尔加河都是平坦的草原。别宋诺夫跟清楚,当他此刻坐在车上考虑他所了解的情况时,他的集团军和曼施泰因的坦克师正以同样的顽强精神向这条天然分界线推进,而这一仗的胜负即使不是全部,至少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谁先赶到梅什科瓦河。
  他想看看表,但没有看,也没有动弹。他考虑到这个动作会打破沉默,造成谈话机会,可他并不想谈话。他照旧默不作声,摆了很久才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把受伤的腿伸到靠近马达的、较热的地方,就支着手杖象石头一样凝然不动。老司机有时朝他照一眼,借着仪表的微光模糊地看到将军阴郁的铅灰色眼睛的缘角、他那清瘦的面颊和紧闭着的双唇。这个有经验的、给好多司令开过车的老司机对于车内的沉默气氛有他自己的看法:大约在出发前发生过争吵,或者受了方面军首长的申斥吧。在后座,有时闪现火柴的微光,政委吸着烟卷,烟头在黑暗中象个红点,武装带的皮革吱吱作响;长于交际的乐天派鲍日契科依然在座位一角装睡,轻轻地打着呼噜。
  “他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吧,要么生性就是这样,”司机暗想。在这同时,背后一闪一闪发亮的烟卷使他烟瘾难熬,哪怕能吸上一口也好。“看来他不抽烟,脸色发青,好象有病。要不要请示一下:请允许我抽支烟吧,司令同志,不抽烟简直连耳朵都肿起来了……”
  “打开头灯,”别宋诺夫突然说。
  司机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即开亮头灯。强大的光柱劈开了车前的寒雾。在头灯强光的照射下,路上浮散的烟尘顿时团团升起,波浪般涌向车窗,又被摆动着的刮水器拂散成缕缕蓝烟,绕着车身飞走了。在这一瞬间,汽车仿佛行驶在海底,马达平稳的轰鸣也象是在深水里行车的声响。
  行军队伍似乎突然从右方向汽车靠拢,黑糊糊的一大片,越来越近了。灯光下,乱糟槽地闪动着蒙上冰的饭盒、冲锋枪和步枪。几辆巨型坦克象被雪覆盖的草垛,堵塞了整个道路,使面前的队伍更加拥挤不堪。士兵们转身朝着刺目的灯光,他们的衬帽象白胶布那样粘在疲乏而愁苦的脸上。这时,他们一边挥手,一边在叫喊着什么。
  “开到坦克那儿去,”别宋诺夫命令司机。
  “显然,这是机械化军的小伙子们,”军事委员维斯宁兴奋地说。“这些捣蛋鬼,干吗到这儿来吵嚷!欺负步兵吗?”但他毕竟对坦克兵有些偏爱,把“捣蛋鬼”几个字讲得很委婉,并且立刻加上一句谨慎的赞扬:“真是雄鹰!”
  “不过是地上爬的鹰,政委同志,”鲍日契科马上醒来,开玩笑地插了一句。
  “这不是机械化军的坦克,”别宋诺夫很有把握地纠正政委的话。“马明的军沿铁路前进,在我们左侧。他们现在不可能到这儿来,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可能来这儿。”
  “让我去了解一下吧,司令同志?”鲍日契科精神抖擞地说,似乎根本没打过磕睡。他坐了很久,既没事干,又没话谈,看来很高兴有机会来显示一下充沛的精力。
  别宋诺夫又命令司机:“停车。”
  功率强大的“霍尔”引擎不响了。寂静中,头灯的亮光熄灭了,仿佛被辐射器吸了回去。夜幕焕然闭合,队伍和坦克都不见了。别宋诺夫在车内等了一会,使自己的眼睛习惯于黑暗,然后打开车门,把手杖放到车外,作为支撑。他下车时,腿在门边碰了一下,小腿上的刺痛使他站了一会,心里抱怨自己,爬出来时想到不要碰着腿,结果还是碰疼了。
  周围一片暗蓝色,天寒地冻,但却满天星斗。别宋诺夫在遍地冰雪的黑暗中隐约看见:队伍象一根弯弯曲曲的带子,披着星光伸到草原远处,这会儿被几辆坦克——长方形的庞然大物——挡住了去路。开着遮光的小灯的汽车、炮车和挤在一起的士兵们的侧影都显得很长。
  他听到路上有汽车和拖拉机马达空转的隆隆声;前面,几个嘶哑的、好象冻坏了的嗓子在大喊大叫,中间还夹杂着骂娘的粗话:
  “喂,坦克兵,你们他妈的有技术,干吗躲到这儿来啦?”
  “我的妈啊,他们醉得连活都说不出来啦!”
  “把你们的铁家伙弄走,别挡道!嘴张得那么大,好象在吃喜酒!叫伏特加灌饱了吧?眼睛都红了!”
  “让路!让我们过去!”
  “弟兄们,好象是哪个首长来了吧……有两部汽车哩……”
  别宋诺夫冲着这嘈的叫喊声走过来,他知道看到过他的士兵还不多。他的短皮大衣上既没有领章,也没有将军的军衔标志。但士兵们看到了他的高皮幅,叫骂声就渐渐停下来了。
  近旁有人恍然大悟似地高声说了一句:“好象是个将军……”
  “谁是坦克分队长?”别宋诺夫用不很响亮,有些疲惫的、吱吱呀呀的嗓音问。“请来报告一下。”
  完全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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