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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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不详-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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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上校那种年纪的人在太太死后都难免要承受寂寞和痛苦,可是涉嫌杀了她甚而
接受调查,这是迟延震惊。那可怜的老家伙何曾有过哀悼的机会。

    马克在圣诞前夕抵达,带来关于丧亲辅导、少量抗抑郁药物、足以振作情绪回
复乐观等等的忠告。他仍然有面对沉痛的心理准备,然而沉痛不再。谈论爱莎只会
触怒詹姆士。

    “她死了,”某次他发作道,“为什么要让她死而复生?”另一次:“她应该
自己把财产先安排好而不是硬塞给我。完全是懦弱。给李奥第二次机会从来没有一
点好结果。”问及爱莎那只年迈的大丹狗亨利也招来同样短促的回应:“老死了。
对它最好不过。它老是钻来钻去地到处找她。”

    马克对节庆的贡献是一只哈洛斯百货公司的礼品篮,在医生朋友告诉他忧郁病
患不吃东西之后买的。当他打开冰箱准备储藏一对雉鸡、鹅肝酱和香槟的时候,发
觉这句话说得再对也没有了。难怪老人掉了这么多体重,他心想,瞪视着空空如也
的食物架。洗涤间的冷冻柜倒是储存了不少冷冻肉类和菜蔬,但是上面积了一层厚
厚的霜,意味着大部分是爱莎放进去的。他大声宣布即使詹姆士不需要,他可不能
没有面包、马铃薯、乳类食品等等,然后开车到多切斯特的德斯高超市,赶在它关
门休假之前采购了一批必备用品——清洁剂、漂白水、洗发精、肥皂,就连刮胡用
具也索性丢了进去。

    他兴兴头头地开动,先把厨房的外表来一次全面的洗刷和消毒,再把门厅的铺
石地板拖擦干净。詹姆士像一只黄蜂一般追在他后头,一路锁上不想让他入内的房
间,对所有的问话都似答非答。薇拉·道森还有没有帮你打扫?“她又老又懒。”
他最后一顿饱饭是什么时候?“这些日子都没怎么消耗精力。”他的邻居有没有照
看他?“他宁可自己一个人。”他怎么都不回信?“走去邮筒太麻烦。”他有没有
想过另觅条狗补亨利的缺,好让自己遛狗时也趁便散散步?“养动物太麻烦了。”
住在这么一座散散漫漫的大屋子里,没有说话的人不寂寞吗?沉默以对。

    每隔上一段时间书房里便传出了电话铃声。詹姆士不理会,尽管透过锁着的门
可以听见留言的嗡嗡说话声。马克注意到客厅的电话插头从插座掉了出来,正要把
它插回去,老人却止住了他。“我不瞎也不笨,马克,”他怒道,“我宁可你不要
当我得了老年痴呆症一般的对待我。我有没有进你的家,过问你的安排?当然没有,
我绝不至于这样粗糙无礼,也请你不要在我的家这么做。”

    这是他曾经熟悉的那个詹姆士,马克不由得说出了由衷之言。“如果我知道发
生什么事情,我便用不着这么做。”他说,把大拇指向书房扬了扬,“你为什么不
接电话?”

    “我不想接。”

    “说不定有重要的事情。”

    詹姆士摇摇头。


    “听起来每次都是同一个人……除非有急事,一般人不会不停地打来。”马克
反驳道,把灰烬从壁炉里耙出来,“至少让我看看是不是找我的,我把这里的号码
给了我爸妈,以防万一他们有急事找我。”

    上校的脸再次闪现怒意。“你太随便冒昧了,马克,要不要我提醒你是你自己
不请自来的?”

    马克重新排列柴薪。“我不放心你,”他平静地说,“现在我人在这里,我更
不放心了。你也许觉得我在骚扰你,詹姆士,但你大可不必这样凶巴巴的。我今晚
住在酒店无所谓,但是在我满意你可以好好地照顾自己之前,我是不会走的。薇拉
到底都干了些什么,看在基督的分上?这里最后一次生火是什么时候?你要体温过
低而死吗,像爱莎那样?”

    他听不见回话,于是回过头去估量对方的反应。

    “噢,天。”他愁苦地说,看见老人眼中的泪水。他站起来,一只手同情地放
在詹姆士手臂上,“听着,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候患上忧郁症,这不是什么可耻的
事,我能不能说动你至少跟你的医生谈谈?有各种办法能解决……我带了几本小册
子给你看……一致的说法是,默默承受是最要不得的。”

    詹姆士猛地抽回手臂。“你很热衷于说服我,我的精神有问题,”他喃喃道,
“为什么?你是不是在跟李奥通消息?”

    “没有,”马克讶然道,“打从丧礼之前我就没跟他说过话。”他费解地摇了
摇头,“就算有,又有什么分别?你不会因为得了忧郁症就被判定心智能力不足;
即使如此,我持有永久的授权书,李奥不可能在监护法院(Court of Protection ,
处理精神病人财产和事务的英国高等法院机构。——译者注)获得受理,除非你取
消我持有的文件,然后在他的名下另立一份,你是在担心这个吗?”

    一声呛住了似的笑声卡在詹姆士的喉咙里。“我才不担心呢。”他苦涩地说,
跌坐在椅子里,阴沉沉地不发一语。

    马克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再次蹲下来生火。爱莎在世的时候整座大宅像时钟一
般地精确运行。马克曾在多塞特度过两次工作性质的假期,“学习”这家族的财产
背景。当时他以为自己要发迹了。古老的家族财富——投资有道;富有的客户——
不矫揉造作;他喜欢的人——良好的化学作用。即使在爱莎去世之后他和詹姆士之
间仍然维系着深厚的感情,警察盘问的过程中他一直握着老人的手。久而久之他了
解他更甚于自己的父亲。

    现在他却感到疏远。他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准备给他的床铺。大概不会有,他也
懒得到处找床单。从前他都住在那间蓝色卧房,墙上挂满19世纪的相片,书架上摆
满了家族日志和皮革装订的法律文献,全是关于詹姆士曾祖父的年代里蓬勃于仙丝
戴山谷的龙虾业。“这房间简直是为你而设的,”他第一次来访的时候爱莎对他说,
“你最喜欢的两个科目——历史和法律。那些日志旧得封了尘,亲爱的,但它们值
得一读。”

    爱莎的死给他带来无可言喻的悲哀,因为他也一样根本没有哀悼的时间。那么
多汹涌的伤痛围绕着那个事件——某些直接影响他本人——为了自我调适他退缩到
冷酷的心境中。他因为若干的原因爱着她:她的仁慈、幽默、慷慨、对他个人的关
怀。他始终不能理解的是存在于她与儿女之间的鸿沟。

    有时候她说她要站在詹姆士那一边,仿佛鸿沟不是她造成的,不过更多的时候
她会数落李奥怠职与越权的种种罪状。“他偷我们的东西,”有一回她说,“我们
不注意的东西……大多挺名贵的。等詹姆士终于发现的时候他气极了,他咬定是薇
拉干的……结果闹得很不愉快。”她心事重重地沉默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

    “喔,家常便饭,”她叹息道,“李奥招认了。他觉得很滑稽,‘薇拉这样的
白痴怎会懂得什么叫名贵?’他说。可怜的女人——我想鲍勃为了这事情给了她一
顿好打,因为他担心他们会丢了小屋。真叫人寒心……自此之后她把我们看成暴君。”

    “我以为李奥很喜欢薇拉的,你们不在家的时候不都是她在照顾他和伊莉莎白
吗?”

    “我想他对她没什么感情——他对谁都没有感情,大概除了伊莉莎白吧——薇
拉当然是很宠他……喊他做她的‘蓝眼达令’,简直对他言听计从。”

    “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吗?”

    爱莎摇头,“李奥就是她儿子的替身,她不顾一切地保护他,现在回头想想却
不是什么好事情。”

    “为什么?”

    “因为他利用她来对付我们。”

    “他把钱都用在什么地方?”

    “老样子,”她淡淡地重复,“赌个精光。”

    另一个场合:“李奥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11岁时智商就已经是145 ,我完全
不晓得是打哪儿来的——我和詹姆士都很普通——但是那带来了可怕的问题。他以
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尤其是当他发现摆布别人是多么容易。当然我们问过自己究
竟哪里出了错,詹姆士自责没有早点严加管教,我认为是我们经常出国,不得不仰
赖学校监督他,”她连连摇头,“真相要简单一些,我想。懒人的头脑是魔鬼的工
作坊,而李奥对勤奋工作向来就不感兴趣。”

    关于伊莉莎白:“她活在李奥的阴影里,这使她非常渴求别人的关怀,可怜的
孩子。她崇拜她的父亲,每次看见他穿上了制服总要大发脾气,大概因为她知道他
又要走了。我记得有一次她八岁或九岁的时候,她剪断了他制服裤子的裤管,他勃
然大怒,她叫呀、喊呀、说他活该。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说她痛恨他穿上制
服的样子,”她又摇了摇头,“她的青春期过得非常艰辛,詹姆士责怪李奥不该把
她介绍给他的朋友……我认为是我们经常不在家所种下的祸根。她18岁那年我们便
真正地失去了她,我们给她安排了一所公寓让她和几个女朋友住在一起,但是有关
她的生活方式,我们听到的全是谎话。”

    说到自己的感受,她充满了矛盾。“停止爱你的儿女是不可能的,”她告诉他,
“你总是希望事情会好转。问题是在某个时候他们抛弃了我们教给他们的价值观,
认定了是这世界欠了他们的。这带来了重重的怨恨。他们以为是他们的父亲故意刁
难把钱扣住不放,却不晓得是他们自己提着水桶到井边打水太多次了,水才干掉的。”

    马克向后仰身蹲坐着,看着炉火烧旺起来。他自己对李奥和伊莉莎白的感想一
点也不矛盾。他对他们厌恶透顶。他们并不是提着水桶到井边打水太多次,他们是
利用感情勒索、家族名誉、父母的罪恶感而安装了永久的水龙头。他个人的意见是,
李奥是个好赌成癖的心理变态者,而伊莉莎白是个嗜酒成狂的放荡女人。他也不认
为可以引用“减轻情节”(mitigating circumstances,法律用语,意指犯罪者无
法控制或无法预见的酌情因素,在判决刑罚之时,犯罪者可据此求得较轻刑责。—
—译者注)为他们的行为开脱。他们生来便占尽了一切的有利条件,却一丝一毫也
没有好好地加以利用。

    多少年来爱莎都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上,分裂于母爱与未尽母职的罪恶感之间。
在她来说,李奥仍然是那个薇拉宠爱的蓝眼男孩,而詹姆士每次想约束儿子的过分
行为,她都会再三央求给他“第二次机会”。难怪伊莉莎白如此渴求关怀,难怪她
无法维系任何长久的关系。李奥的人格主宰了这个家,他的喜怒哀乐创造纷争或和
平。没有人可以在任何时刻忘记他的存在。只要他高兴,他能把鸟儿从树上哄骗下
来;要是他不爽,他能把每个人的人生弄得悲惨莫名,包括马克……

    电话铃声干扰了他的思绪,他抬眼看见上校正望着他。

    “你最好去听听,”上校说,递给他钥匙,“如果他们看见你在书房里,也许
就不再打来了。”

    “谁?”

    上校倦怠地摇了摇头,“他们显然知道你在这儿。”他只是说。

    马克刚步入房间的时候以为来电的人已经挂断了,直到他趋近桌上的答录机,
听见扩音器里传来鬼祟的呼吸声。他提起话筒。“喂?”没有回应。“喂?喂?”
断了线。搞什么名堂?

    他出于习惯拨了1471,四处找笔想要记下来电者的号码,随即发现是多此一举。
他听着另一头的电脑声音背诵出号码,同时看到同一个号码写在斜倚在老式墨水瓶
架上的卡片上,旁边的名字是“普璐·魏尔顿”。他纳闷地放回听筒。

    答录机是那种老式的,用的是录音带而不是留言信箱。小灯在边上闪亮,表示
有留言,数字五显示在“来电”的框框中。答录机后头堆着一叠迷你录音带的盒子,
他很快地翻了一翻,每个盒子上都标明了日期,意味着它们是持久性的记录,而不
是定期清洗的带子。马克按下“新留言”的键钮,听着磁带回卷。

    一两声喀嗒之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填满了扬声器。瞧你装无辜还能装多久……
如果你的律师听到这些留言,你可就装不下去了。你以为你不理我们,我们就会消
失吗……不会的。安克登先生知不知道小孩的事?他知不知道你干的好事留下了活
生生的证据?你想她长得像谁……像你吗?还是像她妈妈?DNA 让一切变得太简单
了……只消一根头发就能证明你是个说谎者和杀人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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