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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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山变- 第2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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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案倒真是有点怪城隍显灵,似乎不能不信。好在真是真,假是假,何妨再问一堂”
    “何须再问。这‘胡体安’由通城县一层层解上来,前后问过十几堂,口供始终如一。请问大人,若有冤屈,何以一句口风不露,到命在顷刻之际,才说冤枉,世上那里有这种事?”
    “这话,倒也在理……。”
    看龚裕沉吟着大有动摇之意,陆惺当然着急。势成骑虎,不能不争,否则自己受处分还是小事,已经将一个人从井里救了上来,却又让人再推了下去,心里会一辈子不安,也一辈子不甘,因而大声插嘴:“犯人一直不吐露口风,是因为原有人许了他可以不死。这是件顶凶的案子,再明白不过。”
    “就是你明白”麟椿戟指厉声抢白他:“你说,谁许了他可以不死?你说,你说”
    陆惺连连倒退,却未为他这番凌人的盛气所吓倒,“是谁许了他不死,要问犯人自己。”他说:“抚台的训谕极是,真是真,假是假,请大人再问一堂。”
    “对了”龚裕接口,“你就在我这里问。”
    麟椿犹觉不愿,而抚标中军却忧形于色地,特为来报告巡抚,如果‘胡体安’这一案,没有明确的处置,百姓聚而不散,必致鼓噪滋事,那一来会闹得不可收拾。所以必须有所安抚。
    “不容老兄再犹豫了”龚裕对麟椿说了这一句,随即向抚标中军吩咐,“你跟文案上去商量,立刻出一张告示,秉公重审,百姓不可越轨。”
    “是”
    抚标中军衔命跟文案委员去接头,立刻出了一张告示,老百姓认为抚台公平正直,欢颂而散,只有极少数的人,还留下来看热闹,为持枪的亲军一驱而散,巡抚衙门前面,很快地恢复清静。
    但衙门里面,却正热闹。抚署并不问刑案,一切公堂承应的差人、刑具等等,都要传首县来办差,凭空添了好些人。
    公堂布置在巡抚衙门一所跨院。等到麟椿升堂,将王树汶带了上来,只听铁索鎯铛,一院肃然,观审的也有人,是本衙门的官员吏役,都是懂规矩的,所以悄然无声,但都睁大了眼,要看麟椿如何处埋这件棘手的奇闻。
    “胡体安,”麟椿一开口便见得他不承认犯人是顶凶,“你为什么临刑捣乱?可恶极了你放明白些,死罪已经难逃,再受活罪,是自讨苦吃。”
    “小人不是胡体安。”王树汶用哭音说道,“小人没有做过强盗。”
    “你不是胡体安。哼,那,你叫什么?”
    “小人叫王树汶。”
    “你会写字不会?”
    “小人不会。”王树汶说,“略略认得几个字。”
    “那你总认得你的名字啰?”
    “名字认得。”
    于是麟椿取张纸,写了好几个音同字不同的‘王树汶’这一个名字,叫犯人辨认。
    王树汶爬在地下,仔细辨认了一遍,抬头说道:“大老爷……。”
    “咄”旁边的皂隶叱斥,“要叫大人”
    “喔,喔,大人。都不是。”
    麟椿原对他有成见,一听这话,便觉得犯人等于说他连这么三个字都写不出来似的,顿时气往上冲,“混帐东西,你说你姓那个王?”
    “三画王。”
    “你看,可见得混帐刁恶。头一个字不是王?”
    头一个名字写的是‘王如闻’,王树汶哭丧着脸说道:“第二个字不对是一株树的树。”
    “你不会再找吗?”
    于是王树汶再找,终于找到了树字。但第三个字始终找不出,问他自己又说不上来。堂下无不匿笑,审案连犯人的名字都弄不清楚,真成了一桩糊涂官司。
    可是,麟椿却毕竟改了口,“王树汶,”他说,“你连过十几堂,供的名字都是胡体安,现在又说叫王树汶,有什么证据?”
    这话将王树汶问得发愣,结结巴巴地答道:“小人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便是胡说。”麟椿喝道:“替我着实打好可恶的东西。”说着,一把火签撒了下来,同时伸了两个手指:“两百”
    差役便待将王树汶拖翻,打两百板子,值堂的刑房书办觉得不妥,便踏上两步,低声说道:“大人息怒。此刻是借地方问案,一动了刑,犯人哭声震天,惊动了抚台,诸多不便。”说着,向堂下努一努嘴。
    麟椿抬眼看到院子里,抚署的许多人在观审,顿时警觉,这一下会落个酷刑逼供的名声,传到巡抚耳朵里,确有不便,于是见机而作,收回成命。“好罢暂且将这顿板子寄在他狗腿上。”他又问道:“王树汶,你说没有证据,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你叫王树汶?”
    王树汶这才算弄明白,堂上所说的‘证据’是什么?急忙答道:“有,有小人是京山县人,那里都知道小人叫王树汶。”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爹、有娘、有个妹妹。”王树汶说:“我爹叫王季福。”
    “是干什么的?”
    “种田。”
    麟椿想了想又问:“你是京山县人,怎么又跑到了通城?”
    “是一个胡大爷,经过小人那里,说小人聪明,给了我爹二两银子,带着小人到通城县。后来,又有个胡大爷……。”
    “慢着”麟椿满脸厌烦神色,“先一个胡大爷,又有个胡大爷,你简直胡说。”
    “不要叫什么胡大爷,”值堂的刑书告诫王树汶,“你尽管称他们的名字。先一个胡大爷是谁,后一个胡大爷又是谁?”
    “先前那个叫胡广得,后来一个就是胡体安。”
    “你在胡体安家干什么?”
    “打杂。”王树汶说,“有时也在厨房里帮忙。”
    “想你不过胡家一个小厮,怎么会叫你来顶凶?”麟椿灵机一动,觉得不妨架上他一个罪名:“大概胡体安到天门做案,你也跟了去的”
    “到天门是胡广得……。”王树汶突然顿住。
    “说”麟椿将公案重重一拍,大声喝道:“你必是跟了胡广得一起去做抢案的。快说”
    “我不知道是抢案。”
    “那么,”麟椿不容他喘气紧接着问,“你知道些什么?说实话,不说实话,看我不用夹棍夹你”
    掌刑的皂隶便帮堂上助威,恫吓犯人,‘哗啦’一声,将一副夹板,重重摔在王树汶面前,使得他的脸色大变。
    “大人,我实在不知道。那天晚上到了天门,在一处好荒凉的地方,胡广得脱了袍子,说要去出恭,叫我替他看守衣服包裹,那知这一出恭,直到四更天才回来,不知他干什么去了。”
    “哼”麟椿连连冷笑,“我说呢,何以不叫别人顶凶,要叫你顶?原来是这个样。好吧,你再说,是怎么叫你出头来顶的?”
    这话就长了。王树汶倒也机警,并未将刘学太的名字牵出来,麟椿也没有细问,将他长篇大论的一套经过录了供,便退了堂。王树汶收监,他自己回衙门。
    现在要考虑如何复命了。往来蹀躞,始终拿不定主意。他没有去请教张师爷,因为对这位幕友,已失去信心,但张师爷却不能不问,特地来见麟椿,劝他当夜就去见抚台,面禀案情,看抚台的意思再作道理。
    “已经瞒不住了,不如早早回复。东翁,”张师爷强作镇静,“不会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事。”
    麟椿接纳了他的建议,当即‘上院’,面陈复审经过。
    “这一案不难水落石出。”龚裕说道,“只要通知京山县朱县令,将王季福找来,让他们父子对质,真假自知。”
    麟椿当然也知道这是正办,但本心不愿意这么做,所以自己不提这个办法,既然巡抚如此交代,而且事理极明,无可推诿,只能答应一声:“是”
    “不过,老兄要留神。”龚裕提醒他说,“这一案要办就要办得干净。想那胡体安既然能买人顶凶,自然也会干出别的花样来。倘或事机不密,或者手脚太慢,让他抢了先着,将那个王季福弄得不知去向,成了一件疑案,无法定谳,我跟老兄的前程,岂不都断送在这胡体安身上?”
    这几句话说得麟椿悚然而惊,言外的警告,十分明白,龚裕为了保自己的前程,决不肯担待责任。如果自己办事迟延,抓不到王季福验不出真相,则龚裕提示在先,便可振振有词地指名严参,倒是自己的前程,要断送在胡体安身上。
    因此,他惶恐答应着,退出抚署,不顾张师爷的阻拦,逼着办了公事,通知转饬武昌府知照,令下京山县知县,逮捕王季福,解送到省,以便跟王树汶对质。
    公事是专差送达的,由于规定了限期,每一层都不敢延误,第五天就到了京山县知县朱光第手里。此人籍隶浙江湖州,字杏簪,幕友出身,敬仰他的一个同乡先辈——乾隆年间的浙江萧山人汪辉祖,他也是刑名幕友出身,后来中了进士,榜下即用,授职湖南宁远知县。
    那地方汉瑶杂处,而且有班外来的‘流丐’,强横不法,是有名难治的地方。汪辉祖一到任,就抓了他们的头子,关入监狱,其余徒党,尽驱出境。同时亲笔写了一张告示,贴在县衙门前,说是官民一体。官员的责任在听讼问案,百姓的责任在完粮纳赋。官员如果不勤职,咎有难辞,百姓不奉公,则法所不容。特地与百姓约定,十天工夫中,他以七天坐堂问案,两天征比粮赋,余下一天,他亲自办理刑名钱谷的公文,申详上司。如果百姓完粮纳赋没有麻烦,他就可以省出工夫精力来多管刑名了。
    从来地方官办理公文,多假手幕友,这位县大老爷与众不同,而且话说得极诚恳,宁远百姓,感念他的诚意,完粮纳税,果然十分踊跃,‘上下忙’征赋,用不到一个月就征足了。
    汪辉祖亦言而有信,省出工夫来料理刑名。由于他是刑幕出身,书办吏役的毛病,无不尽知,因此没有人敢欺骗他。但是,汪辉祖的幕学,却又非陈陈相因,凭律例来断案,律穷例缺,便无所措手。他是腹有诗书的,通以经术,证以古史,有时所作的判决,不合于律例,但必深惬于情理。同时赋性恺悌,每次到非打犯人板子不可的时候,总要先喊受刑的人到公案前面,用极恳切的声音说:“法不可恕,我不能不打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你何苦做这些犯法的事,害得你父母为你丢脸心疼?”
    良心未泯的犯人,每每感激涕零,泣不可仰。汪辉祖从小是孤儿,怀念父母,亦常常陪着犯人雪涕。因此,在宁远不到一年,讼案大减。有时两造对质,由于理屈的一方在汪辉祖面前悔悟认罪,理直的一方反为理屈的求情。这是朱光第听讼最向往的一种境界。

第122节屈打成招(4)
    第122节屈打成招(4)
    除此以外,汪辉祖还有许多真正便民的惠政。为民造福最深的一件事,是让宁远百姓由淮盐改食粤盐。盐商纳税取得专卖权,行销地区,有严格的规定,宁远定例食用淮盐,由两淮贯下江——长江流过安徽的一段,经江西到湘南九嶷山北的宁远,千里迢迢,运费越过盐价不知多少倍?因此,宁远多吃近在咫尺的广东私盐,几乎家家如此,无足为奇。
    但是贩私盐、买私盐都是犯法的,盐政衙门专有缉私的营伍,经常派出兵去抓私盐。俗语说的是‘私盐越禁越好卖‘,因为每当缉私的风声紧急时,盐价就会大涨,‘羊毛出在羊身上‘,私盐贩子的损失,到头来都加在用户身上。汪辉祖博咨周访,发觉老百姓并不是想捡便宜,而是两淮来的官盐,贵得吃不起。其实,宁远百姓买私盐的钱,比广东百姓买本省官盐的钱还要出得多。
    于是他亲自拟了公文,呈请上官,说‘私不可纵,而食淡可虞,请改淮引为粤引’。公文报出,还未得到答复,他就出了一张告示:民间每户存盐不及十斤者暂不罚。这是因为缉私的兵丁,骚扰过甚,所以作此权宜之计。缉私营因为他断了他们的‘财路’,大为愤怒,向总督衙门告了他一状。湖广总督是状元出身,爱才下土的毕沅,不理缉私营的讦告,下令支持汪辉祖的做法,凡是为了食用而零星购进的粤盐,一律不禁。
    汪辉祖做过两部书,一部叫做《学治臆说》,一部叫做《佐治药言》,都是服官游幕,阅历有得的真心话。特别是《佐治药言》,当朱光第做幕友的时候,就奉为圭臬,他治狱平直,尤善于治盗,在京山县当地极受百姓爱戴。
    接到武昌府转来的公事,朱光第入眼就知道这件案子,非同小可。王树汶临刑鸣冤的奇事,已经通省皆知,朱光第心想:胡体安既有那样的神通,能够层层打通关节,以假作真,自然也会知道王树汶所供的真情,可能先下手为强,将王季福骗走藏匿,变成无可对证。或者,本县的胥吏,亦受了他的嘱托,风声一露,先自通风报信,等自己下令传王季福到案时,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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