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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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别夜-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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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凝视着她,许久,许久,慢慢地自胸臆间发出了一道叹息。
    她悲哀地想,这可如何是好呢?她是奴婢的时候他要怀疑她,她是薄氏女的时候他要提防她,他们之间,永远是隔着一道河汉的吧?盈盈一水之间,一切都变得模糊难辨了……
    突然他不由分说地拉过了她的手臂,将她揽入自己怀中——
    她大惊失色,径自一把推开他胸膛,急急后退了几步,脚底却没能站稳,随着一片松动的瓦趔趄着滑了下去!

☆、第20章 星贯紫微

“小心!”他连忙伸手拽她,她心中愈是急,面上却愈是冷淡,根本不搭理他,只去够那鸱吻的角。他心头无名火起,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袖子,冷笑着——
    她是不是宁愿死了也不要受他钳制?
    那便死了算了!
    她被他这样一拽,整个人都慌了神,手抓的地方滑脱,自己径自拖着他一路往下方坠落去了!骤然又听屋下一声丫鬟的尖叫,两人便正正地摔将下去——
    坠落之际,他终于一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另一手死死地抓住了檐头的瓦当,削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她已被骇得脸色惨白,死闭了眼往他怀里钻,他心中的怒气渐平渐缓,低头看见她如云的黑发,眸中流露出欲掩饰而不能的怜惜。
    院中的丫鬟小厮飞速将梯子架了起来,他让她先走,她犹死赖着他不肯撒手。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你是故意要害死孤么?”
    她如被刺激到了一般立刻放开了手,一边丫鬟已上梯来扶持着她,将她缓缓带了下去。终于摆脱了这个负担,他才得以攀着木梯下至地面。
    到了安稳处了,才觉方才抓紧瓦当的右手手指都被刮擦得开裂流血,五指连心,钻心地疼起来。他将右手掩进袖里,对面前闻讯赶来的薄昳面无表情地道:“孤要回宫了。”
    薄晖看看他,又看看一旁垂首缄默的妹妹,行礼道:“恭送殿下。”
    顾渊径自负袖而去,再不多看院中人一眼。
    一院的下人都盯紧了两兄妹。世俗的心为今夜这不敢置信的一幕感到极其地雀跃,隐约知道这又是全新的谈资,又可以轰动长安好几天了。
    薄昳却对他们都挥了挥手,复疾言厉色道:“今晚之事,不可走漏一点风声,尤其是君侯那边,明白吗?”
    下人们好不扫兴,悻悻然告退了。薄昳这才走到薄暖身前,沉默良久,还未开口,薄暖已朝他跪了下去。
    “为何行此大礼?”薄昳温和地道。
    薄暖低声道:“阿暖犯了大错,请阿兄责罚。”
    他看她片刻,并不扶她起来,只是慢慢地道:“你与殿下有旧,我与父侯都是知道的。本朝不是那样泥古讲礼,你未及笄,他未纳妃,都是小孩子心性,今晚的事情……不过玩玩闹闹,没什么大不了。”
    她惊讶地抬起头,这话绝不似兄长这样秉礼的君子说出来的。然而薄昳确实是说出来了,月色下他的面容优雅温文,她小心翼翼地回道:“阿兄对阿暖好,阿暖谢谢阿兄……”
    他无味地笑了一声,摇摇头道:“这样便算对你好了?”回身欲要离去,又顿住,补充了一句:“然而无论如何,你还是应当收敛一些,除非……除非你要嫁给他。”
    十一月初三戊申夜,有星孛于东井,越华盖而贯紫微,锋炎直犯天极五星,凌帝后之域,彗长亘天,白月夺色。天象剧变如此,初四日宣室殿的朝堂上响起了无休无止的论辩声。
    有人说,这是孽子配嫡,陛下应尽早让梁王回封地上去,并考虑立储大计。梁王不逊,不足以承天命;太子终究还是襁褓中的顾泽合适。
    有人说,这是中宫侵夺,陛下应尽早立梅婕妤为皇后,而文婕妤亦不可再随子之国,应当留侍宫中,以尽夫妇之义。
    但也有人说,这长星贯紫微,与未央宫无关,而是长乐宫的问题。
    当丞相仲恒说出这话的时候,承明殿上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皇帝端坐帐中,珠玉冕旒之下的神情模糊难辨,煌煌大殿之上,只听见他沉沉的声音在一百三十二根朱红廊柱间徘徊撞击:
    “依仲相的意思,上天是在警戒谁?”
    有些精乖的大臣斜眼去瞧薄家的五位列侯,广穆侯薄宵是一贯的肃穆冷峻,广昌侯和广忠侯已有些按捺不住,广敬侯面色忿忿然,广元侯薄安位次最末,眸色淡然如水,身子前倾,却是在认真倾听仲恒弹劾自家的奏疏。
    仲恒掸了掸衣襟,恭声道:
    “陛下!上天有德,为天变以告命。当今外家薄氏,操持权柄,政由己出,是以天降妖星,窜入紫微帝王之垣,是以为戒!请陛下三思!”
    空气静了。
    忽然有一位大行令自席间走了出来:
    “臣附议!仲丞相恳切为国,臣亦请陛下三思!”
    大臣们三三两两,都走到了大殿中央来,其声洪亮:
    “请陛下三思!”
    皇帝静静地看着这恢弘的承明殿中表情各异的臣僚们。有的仍然坐在席上,然而左顾右盼,已是不能安坐;更多的人是随仲恒一起跪在了殿中请命;而那些姓薄的重臣,却都是一言不发,直到——
    直到广元侯薄安走了出来。
    皇帝的眉头轻轻一挑。
    薄安迈正步走到殿前,将儒冠先除去,恭恭敬敬地放在了地上。殿中一时没了声息,但见他双膝跪地,三叩首道:
    “臣等有罪,令陛下生外家跋扈之疑,今臣自请免官还第,请陛下成全!”
    仲恒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带着三分端详和七分冷淡。
    薄安又叩首下去:“请陛下成全!”
    皇帝突然站起身来,拂袖道:“退朝!”
    皇帝弃了车,径从殿上复道往昭阳殿行去。复道上的直棱窗糊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冷风,然而皇帝的袍袖依然带起了猎猎风声。冯吉在皇帝之后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冷不防皇帝一停步,沉声发问:“梁王今日怎么不来上朝?”
    冯吉眼帘微垂,“回陛下,梁王殿下今晨派人来告了假,道是昨日游冶无度,伤了一只手,无法面圣。”
    皇帝眉头一动,“伤了一只手?严重么?”
    冯吉态度平静,好像他根本没有感知到皇帝话语里的关怀一般,公事公办地回答:“殿下不肯就医,似乎并不严重。”
    皇帝点了点头。昭阳殿眼尖的女官已望见了圣驾,立刻准备了起来,过不多时,梅婕妤便在殿前严妆迎候。皇帝踱步而前将梅婕妤扶起,拍着她的手寒暄几句,忽然又转头问冯吉:“十月旦的宫宴上,太后似乎跟朕提起了一个人?”
    冯吉压弯了腰,无人能看见他的表情:“是,广元侯流落在外的女公子前些日子已认祖归宗了。”
    “朕听闻这薄家女郎还曾是梁王宫里的侍婢?”
    冯吉顿了顿。
    “是。”
    “让她过来见朕。”皇帝说着,拉着梅婕妤的手往昭阳殿中去了。梅婕妤低声与他盈盈笑语,他的脸上终于绽开了夙日不见的笑容。
    “——什么?!”
    “哗啦”一声,案上简册都被拂去,顾渊“唰”地站了起来,身形笔直如剑,眉目中尽是凛冽剑气:“再说一遍。”
    孙小言战战兢兢地道:“陛下、陛下宣阿暖去昭阳殿面圣,现在女郎大概已在路上了……”
    顾渊一步迈过了书案,双袖平举抖了抖,“给孤更衣!”
    孙小言吓了一跳:“殿下这是要去哪儿?”
    “给孤更衣。”顾渊冷冷地道。
    孙小言只得去衣桁上取下他的常服,想了想,又放回,拿了一套朝服来,顾渊扫了一眼,轻轻哼了口气,没有指责,那便是默许了。
    孙小言给他扣上玉带钩,他自己又下意识地紧了紧。孙小言咽了口唾沫,终究没能忍住劝谏:“殿下这会儿去面圣,那才前想好的手伤不朝又怎么解释?今日朝议闹得凶,陛下召见阿暖,或许只是为了让广元侯宽心罢了……”
    “你知道孤最恨陛下什么吗?”顾渊突然转过身来,直直注视着他。
    这话大逆不道,但大逆不道的话顾渊也不是第一次说了。孙小言有些不敢听,低了头哈了腰不知怎么接的好,顾渊已冷冷续道:
    “孤最恨他用女人作饵。十三年前,十三年后,一模一样。”
    孙小言呆住。
    梁王已径自离去了。孙小言看着那挽起的晃动不已的梁帷,心中慢慢盘算着:十三年前……十三年前,是玉宁八年。
    玉宁八年,陆氏谋反族诛,陆皇后忧死。
    昭阳殿前殿。
    薄暖已跪了两个时辰。
    盯着那一扇十九折的琉璃镶青玉屏风,她脑海中响起了另一个人淡静的声音:“当孝愍太子在的时候,孤每到宫中赴年宴,第二日清晨往温室殿去请安,都要跪上三五个时辰……孤的母亲与孤一同跪,就跪在前殿的屏风前……等陛下跟里头的夫人出来,那屏风都快被孤盯出洞来了。”
    她拧动发酸的脖颈望向殿边铜漏,却原来只过了两个时辰。不知那人每年是怎样熬过这三五个时辰的?这可不同于跪在外面。殿间那珠粉色的纱幔微微拂动,旖旎而引人遐想,令她感到窘迫——
    皇帝为什么要在这里宣召她?
    最最不可理解的是,皇帝为什么要宣召她?
    忽然有女官自内殿走去,急急提醒了句:“陛下来了。”便去殿侧掌起灯火。一时灯烛高烧,将这暮色沉沉的前殿照得一片通明,而皇帝在冯吉与几名内侍的随同下缓步走来了,并不见梅婕妤的影子。
    皇帝绕过那屏风,走到殿中央的蒲席前,屏退了左右,才淡淡地道:“起来吧。”

☆、第21章 上帝甚蹈

薄暖谢恩站起,目光沉静。皇帝端详她半晌,“你与你母亲并不相像。”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薄暖却也不恼,微微一笑:“是吗?”
    从无人敢用这样的反问来应答天子的。皇帝饶有兴味地挑起了眉,那神色与梁王有三分相似:“你更像你的姑祖母,薄皇太后。”
    “确实有人如此说。”薄暖笑颜愈展,如上林苑中轻绽的白海棠,风姿绰约,令皇帝恍了恍神——
    毕竟是一具年轻的躯体啊……柔嫩而芳香,好像没有经过一丁点人世风霜,而温柔得可爱。皇帝想,她与薄太后终究是不同的……她那么年轻,年轻得仿佛一种岁月的挑衅。
    他上前,抬起苍老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她顿时慌了,脸上的血色随着他的手掌移动哗啦一下就褪了个干净,想后退又不敢,想拒绝又不能,两条腿好像都陷进了泥地里,她简直要惊恐地朝下方看,她明明记得自己踩着的是赤纹长寿砖啊!
    皇帝突然笑了,一下子收回了手,眼底一片冰凉,“你那样紧张作甚?”袍袖一挥,背过了身去。
    她张口结舌,语无伦次:“奴婢,奴婢陡识天颜,心中惶恐已甚,还请陛下恕罪!”说着又跪了下去,“请陛下恕罪!”
    皇帝眉头一皱,还未言语,殿外忽然哗啦啦跪了一片人,有女官尖着声音道:“殿下,梁王殿下!殿下不可!”
    皇帝上前迈了三两步,而顾渊正正跨过了门槛,目光往跪着的薄暖身上一扫,一掀衣襟拜了下去:“儿臣向父皇请安!”
    薄暖心头猛地一颤,双眸中的雾色又浓了几分。
    擅闯内廷,这是大过!
    皇帝狭长的双眸危险地眯起,双袖负后,冷冷地压抑着语气道:“梁王未经通报径闯内廷是为何?朕以为梁王是通礼的!”
    顾渊静了静,“正因为儿臣好读《礼经》,所以儿臣听闻今日朝议大事,惴恐难安,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的话音端得很稳,薄暖悄然侧首,看见他面目冷峻,眼神一错也不错,就好像他真的只为朝议而来,而根本就不曾注意到她一般。
    皇帝冷笑,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看穿梁王的九曲心肠,那必非他的亲生父亲不可。皇帝负在身后的手摆了摆,立时便有内侍入前,恭请薄暖退下。
    薄暖不敢多看,随着那内侍出了昭阳殿,殿外站了一人,身躯挺拔,劲甲红缨,将银盔抱在怀中朝她欠身一礼:“末将仲隐,恭送女郎回府。”
    薄暖一怔,但见黄昏的最后一抹霞光正落在这郎将挺阔的眉宇之间,俊逸飞扬,神情爽朗。她矜持地抿唇一笑,往前走了几步,那郎将立刻跟了上来。
    她不得不停步,“仲将军可与仲相国有故?”
    仲隐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映衬冠玉般的肌肤,还真不似个武将,“正是家父。”
    薄暖顿了顿,再抬眼去打量这人,揣摩他的年纪与梁王应不相上下,又想及仲丞相在朝议上的表现,缓缓地道:“是殿下让您送我的么?”
    仲隐微怔,他没有料到这少女聪慧如斯。“是,宫中多事,殿下命末将保护女郎周全。”
    薄暖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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