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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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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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麻有营养,虽然一次就喝半碗碗,但我的心踏实着哩,知道饿不死了。我娘在妹妹饿得哭的时候总说,不要哭,天黑了给你煮胡麻汤。

  我娘不敢白天炒胡麻,也不敢夜里在灶房的炉灶上炒胡麻,爷爷还活着的时候,一看见烟筒冒烟,队上的积极分子就闯进来看锅里煮的啥。

  但是,我大没了才七八天的一天的中午,黄福成还是闯进来了,还带着三四个年轻人。那天我娘正在灶房里烧荞皮汤,听见啪啪的打门声,就跑进住房对奶奶说声来人了,然后去开门。门一开,黄福成就进来大声嚷,人家的烟筒都不冒烟,就你家的烟筒冒烟,你家还特殊得很!说着他就直奔灶房揭开了锅盖,但他看见的却是一锅黑糊糊的荞皮汤。这时我娘说,黄队长,你给我说说,谁家的烟筒不冒烟?不冒烟就能把草根煮熟吗?但他不理,对那几个年轻人说,搜!给我搜!那几个人进了住房看见奶奶、妹妹和我在炕上坐着,爷爷和我大在半个炕上躺着,就又出门进了空荡荡的猪圈,进了草窑。

  很快,他们就把麦草呀谷草呀从门口撇出来了,把半口袋胡麻翻出来了。我娘急了,扑上去夺,说这胡麻你们不能拿走呀,这是救命的呀!黄福成一脚就把我娘踢倒了,骂,驴日下的!我知道你们家没干好事!你男人一回来,仓库的粮食就少下了!不是你男人偷的才怪了!你说,你男人偷了多少胡麻?还有糜子?糜子藏到哪里了!

  我娘哭着不出声。队长又骂:

  说不说!你不说吗?搜,给我再搜!搜出来我把你的腿打断哩!

  这帮人手里拿着镢头,锨,还有个人拿着一把斧头。他们在院子里这儿捣,那儿砸,听声音,觉出声音不对头就刨。他们把炕洞里都探过了,拿锨把带着火星的添炕的铲出来橵在院子里。后来又进了房子敲打。终于,他们把板柜下的半口袋糜子也挖出来了。黄福成又喊着骂,没冤枉你们吧,我没冤枉你们吧!我知道就是你们偷队上的粮了!掀过,把炕席掀过!把炕打了,看上炕上藏下粮食没有!

  就在他们翻箱倒柜的时间,奶奶已经走到门外去了,坐在台阶上了,就是两个妹妹在炕上坐着。他们把妹妹从炕上撵下来,把爷爷和我大掀到奶奶经常坐的窗根前,然后揭起上炕的席子。

  奶奶在台阶上坐着没动,我娘又冲进来了,喊着说,你们不能动死人呀,这不是造孽吗!但他们把我娘推开,细看炕坯有没有动过的痕迹。

  他们没打炕,他们没发现藏过什么的痕迹,但他们走出房门之后,又在院子里站着朝四面看着。看着看着,黄福成像是又发现了什么,对坐在台阶上的奶奶说:

  你,站起来!

  奶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拢着两手。黄福成又喊:

  把前襟掀起!

  奶奶不动弹,奶奶的脸色变了,嘴唇抖起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黄福成走近两步抓住了奶奶的袖子一拉,把奶奶拢在一起的手拉开了。啪嗒一下,一个书包大小的抽抽从奶奶的大襟底下掉了下来,落在奶奶的小脚上。

  黄福成拾起抽抽捏了一下,大骂:

  你这个老熊,我说你今天这么老实——在台阶上蹴着!你把胡麻藏在怀里!你为啥不塞在裤裆里!

  我也很是惊奇:不知道奶奶什么时间把几斤胡麻塞在怀里的。难道她知道有一天黄福成会来搜粮吗!

  奶奶没说话,瞪着黄福成,她的脸色非常难堪,身体就像筛面一样地抖着。但是后来她猛地一跃,突然就抓住了黄福成手里的抽抽,喊着说,这几斤胡麻你要给我留下……

  但是黄福成一甩胳膊奶奶就栽倒了。奶奶在地上呼天抢地嗥起来:

  天爷呀,你不叫人活了……

  黄福成领着人走了,把糜子和胡麻都背走了。他临走还说了几句话:今天就便宜你们了,你们老的老小的小……你儿子单要是不死,我非治他个盗窃公物罪,送到劳改队去……娘和奶奶把炕席铺好把爷爷和我大又翻着滚到上炕上。娘又抱了些麦草把炕烧一烧,把炕添上。这时天黑了,我们就睡了。这天我娘没做晚饭,我们一家人都没心思吃饭。就小妹妹哭着闹,喊饿。娘解开纽扣叫她咂奶,但她咂着咂着又哭起来,娘打了两巴掌,她又咂,咂着咂着睡着了。

  第二天我娘也没起来,就在炕上躺着。到了下午,两个妹妹都饿得哭,奶奶颤颤巍巍下了炕,烧谷衣汤。奶奶把汤舀好,一人一碗,我端到炕上,但我娘不喝,把我端的碗推开了。奶奶劝我娘:

  金元娘,你要喝上些,你不喝哪行哩?

  我娘还是不喝,一动不动躺着,一句话也不说。

  我娘在炕上躺了两天,这两天都是我奶奶摸索着烧汤,娘一口汤都不喝。第三天早上我娘爬起来了,因为这天夜里我小妹妹死了。小妹妹夜里总哭。没吃没喝的日子把我娘熬干了,她趴在我娘身上咂奶咂不出来就哭。我烦我妹子,娘都起不来了,她还没完没了地咂我娘的奶!我把她从娘怀里抱过来撇在炕角上了。我妹妹就像一只赖猫一样,吱啦吱啦地在墙角上哭着。天亮时不哭了,身体已经硬硬的了。 

7

 2007…05…11 02:25

  我娘把小妹妹抱到院子里用一团胡麻草包起来往外抱,身体摇晃着。我怕娘摔倒,跟着娘出去了。娘没摔倒,娘走上几步就站一下,站一下再往前走。走到去董家沟的坡坡上之后回头说了一句:你不要来。她又走了几步,下到董家沟的陡坡上去了,我看不见她了。娘为啥不叫我过去?我心里这样想着就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时我看见娘在陡坡上坐下了,点着了包着妹妹的胡麻草。我的心揪起来了,我娘烧我妹妹呢!前两天妹妹还活着,还要吃的,吃娘的奶,今天就要变成个黑蛋蛋了。我突然心里难受得很,后悔得很,后悔我没叫她吃娘的奶把她饿死了!还是这一年的春季,我跟娘去黄家岔食堂打饭,在路上看见过烧成黑蛋蛋的死娃娃。我很恐惧,问娘为啥要烧死娃娃?娘说怕狗啃了。那为啥不埋上?不叫埋。谁不叫埋?老辈子就这么始下的。那就那么撇着吗?它自己就化掉了。

  我娘在陡坡下头坐了好长时间,我妹子都烧成黑蛋蛋了,火早灭了,她还在那达坐着。她的肿得亮晶晶的脸朝着董家沟的深沟大涧,看着沟那边的山山洼洼,看着山山洼洼里的白雪。那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大雪把董家山盖住了。董家山的雪蓝盈盈的闪着光,和蓝幽幽的天空都连在一起了,分不清山头和天空了。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坐了有小半天,才弯着腰手触着地站起来,我就赶紧跑回家了。

  小妹妹的死像是把娘从睡梦中惊醒了,回到家中她就再也不睡了,给我们烧谷衣汤喝,她自己也喝。喝完之后,她又把门外台阶上早先洗净晒干的一堆草胡子和骆驼蓬抱进灶房在面板上剁碎。她的胳膊没力气,切刀在手里重如千斤,剁上几下就提不起了,她就停下来缓着,过一会儿接着剁。

  转天我娘把剁碎的草胡子和骆驼蓬炒熟了,又放在磨子上推成炒面。她推上转上一圈就走不动了,但她缓上一下就又推。奶奶对她这种突然爆发出来的劲头困惑不解,说她:你缓着嘛,你这么急做啥?口袋里还有谷衣哩,吃完了再推。娘一句话不说,还是推。

  推了两天,我娘把那一堆草胡子和骆驼蓬推成了炒面,和家里的谷衣拌在一起,装进一个毛口袋里。然后她又拿个瓦罐子到门外山水沟里的泉上提水。赶天黑前把水缸提满了。

  就是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娘坐在炕上对奶奶说,娘,我把炒面推下了,缸里的水也提满了,明天我想出趟门。奶奶问,你到哪达去?我娘说,我想出去要馍馍去。奶奶没出声,很久,我娘又说,娘,一家人在家里坐着等死,不如我出去一趟,我要上馍馍了来救你们。奶奶还是不吭声,凹陷的眼睛布满皱纹的脸花白的头发对着我娘。我娘也把她空荡荡的眼睛看着奶奶。

  后来,我娘就躺下睡了。

  转天早晨喝汤的时候,我娘对我说,元元,你和奶奶把家看好,把你妹妹看好,我出去要馍馍去。要上馍馍我就回来了。我心里明明白白的,家里没吃的,一家人坐着不动就得饿死,我说,娘,我跟你一搭儿去。娘说,你还小,你走不动,你和你奶奶把家看好,把妹妹看好,我出去半个月就回来了。

  天亮起来喝完了汤,娘跟奶奶说,娘,我要走了。你把娃娃们看好。听说娘要走,大妹妹咧着嘴哭,也说要跟娘走,但奶奶把她抱住了,说,我的娃娃,你娘要馍馍去哩,你跟上做啥?你娘抱不动你,你也走不动。我没哭,我送我娘到门口,看着我娘下了门前的山水沟,又走上了去黄家岔梁的坡路。我娘说要往寺子川去,她走的不是去黄家岔村的路,走的是西边山坡坡上的那条路。那条路窄得很,也陡得很,拐来拐去的。我娘手里拄着个棍,一个手里还提着个手笼儿,里边放了一只讨饭用的粗瓷碗。她走上几步就站下来喘气,回头看我,招手,叫我回家去。我没回去,我站着看娘上山,我喊,娘,你慢些走,乏了就坐下缓一下再走。

  我娘坐在山坡上了,缓着。过了一会儿她又站起来往上走。她缓一下再走,再缓一下再走,慢慢地转过一个塆子又转过一个塆子,走得再也看不见了,我才回家了。

  我娘说,她出去要馍馍半个月就回来。我和妹子和奶奶等呀等呀,十五天过去了,没有回来。二十天过去了,也没回来。第二十天上,我大妹妹没有了。那是夜里,大妹妹在我和奶奶中间睡着,她说渴得很,说哥,我想喝口水。但这时我已经不敢下炕了。我娘走了以后,我奶奶给我们烧汤喝。后来奶奶也烧不成汤了,她下了地一走路就栽跟头。她趴在地上,在茶炉上给我和妹妹烧汤。烧汤好了,舀上,往炕上端,也是爬着挪。她还要添炕哩,也是爬着走,门坎都过不去;好不容易爬到炕洞门上了,添炕的又送不进炕洞里。后来,奶奶就不敢下炕了,怕下去上不来。我就下炕了,把娘磨下的炒面捧到炕头上,饿了就吃炒面,渴了喝水。那是大妹妹没的头一天,我下炕舀水,我也端不动碗了,一碗水端在手里,啪啦啪啦地抖,撒得剩下半碗。我上炕也上不来了,还是把一个木墩墩滚到炕跟前踩上爬上来的。所以大妹妹要水,我不敢下炕。奶奶也不叫我下炕,奶奶说,你下去上不来咋办哩?我拉不动你。那可冻死哩!天亮的时候我大妹妹断气了。她的头吊在炕沿上,人趴着,像一块破布搭在炕沿上。她的嘴里吐出来不多的一些白沫沫。我大妹妹那年五岁。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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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奶奶把大妹妹掀到上炕上去还费劲了!我们掀着滚到我大身旁了,可是他们三个人并排躺着占的地方太大了。奶奶说把爷爷再往炕柜那边搡一下,和我大挤紧一些,腾些地方出来。爷爷已经在炕上放了三个月了,他的脸皮都干干的了,胳膊腿也干干的了,肉皮就像牛皮纸贴在木头棍子上。爷爷变得轻轻的了,我和奶奶一用力就掀得翻过了,而这时我发现爷爷后背上的骨头扎出来了。原来爷爷的后背腐烂了。

  把爷爷、我大和我妹子摆着放好之后,我和奶奶就在炕上坐着等死。奶奶啥话都不说,我也啥话都不说。我心里明白得很,娘要是一两天能回来的话,我们就能活下,娘要是再不回来,出不去三天,我和奶奶就没命了,渴也得渴死!冻也得冻死!因为我和奶奶都下不了炕,就没人添炕了,也喝不上水了。炕一阵比一阵凉了。我和奶奶把能穿的都穿在身上,把两床被子围在身上,奶奶抱着我一动不动坐着。

  你问我那时候想的啥吗?不想,啥也不想,想的就是要死了,像爷爷我大那样要死了。再想的就是娘为啥还不回来呀?她说的半个月回来,这都二十多天了,她为啥不回来?遇到啥事了?

  也不害怕死。那时间心已经木下了,不害怕死。我大死了,爷爷死了,妹妹死了,黄家岔那么多人都死了,不是也没啥吗?我死了有啥可怕的。不过,有时一阵一阵的,也觉得死了有些可惜,我还没长大哩。人都是长大了,老了,才死哩,我还没长大就死掉,是有点可惜。但也没害怕死,心想,既然人一辈子要受那么多苦,还是死掉吧,死掉就不知道生活有多苦了。咳咳,就是这么随便想一想,也没深想。

  那是我和奶奶在炕上坐着的第二天吧,中午时分,奶奶抱我的手已经抱不紧的时候,我家的大门被人推开了,院子里脚步声响。我的心当当地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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