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谢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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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郡谢氏-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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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晔忍俊不禁,声音却平缓下来:“处在这乱世,实在身不由己。”
      秋姜回头望他,见他一头长发随意披散,乌黑亮泽,恍如绸缎,衬着素色麻衣,不取笑人的时候,倒也有几分王恭的仙人之姿。心里对他的恶感略微消减,脸上却不减:“哪怕身不由己,也不可戕害他人。”
      ——
      都灵是她的根基,如果早早动乱,恐怕她日子难过。
      这人看着不像无的放矢的人,这么处心积虑,肯定不会做无用功。可惜她第一世常年身处洛阳深宫,消息闭塞,对外面的局势知之不祥,实在猜不透他的用意。
      李陵虽然被幽禁洛阳,但她知道皇兄短时间内是不会动他的。现在世道乱,州郡府君大多置有军队,多冠以将军别称。江陵和河南是北魏阻挡南方萧梁王朝的天然屏障,戍守的二王手握重兵,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轻举妄动,恐怕南方不安,将天下大乱。
      所以,李元晔到底想做什么?
      雨势有逐渐增大的趋势,秋姜抬手遮住头顶二尺见方,脸色发愁。李元晔脱下蓑衣,在一旁递给她:“穿上。”
      秋姜瞥了他一眼,抱着胳膊没应答。
      元晔笑道:“又非楚汉河界。你我不过见过两面,何以如此泾渭分明?”
      秋姜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元晔失笑一声,也不勉强。后来雨越下越大,狠狠打了几个喷嚏后,秋姜有些后悔了,不料此时肩上微微一沉,她抬头一看,李元晔站在她背后,将那蓑衣拢在她的肩上。
      她有心反驳,那话却又堵在了心口,便低着头没有再说。心里想,这人倒也不算太坏。
      元晔却回了船头。有道是濛濛细雨,浅浅清愁,这样的季节,这样的雨天,最适合咏诗作赋。秋姜却听到一声短促的笛音,转头望去,却是他摘下了腰间的玉笛试了一个音。尔后,他单手拂过笛下的缀饰,低头吹奏起来。
      笛音凉润,缓缓散入雨丝,岸边有桃花落英缤纷,有几片不偏不倚飘在他的肩头,他也不伸手去拂,俨然沉醉在其中。
      他这样安静地侧坐船头吹笛,周身仪态倒是非常矜持。王侯公子,出身贵胄,又岂是庶族寒门可比?
      在这样的朝代,出身真的太过重要。
      在他的笛音中,秋姜感觉到一种淡淡的离愁,平静悠然中偶有几处陡峭不平,仔细听听,有些踌躇满志,和此人骄傲镇定的性情相应,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再听,又觉得他好像并不是非常开怀。
      真是矛盾的一个人。
      有道是: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前一次,秋姜并没有这么仔细打量过他,此刻再看,心里倒有些讶异。此人虽然孤傲拔群,眉眼却并不是非常凌厉,反而有几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感觉。虽然五官昳丽美艳,眉眼风流,气质却没有丝毫轻浮,反而端丽贵重、宁静高远,叫人生不出亵渎之感。
      从侧面望去,秋姜只觉得他秀丽的下颌线条像极了儿时到过的敕勒山川,风吹草低见牛羊,山河壮美,举世无双——美地高贵荣华,大气磅礴。她见过很多美人,无论男女,不分老幼,大多各有千秋,但没有一人能和他相提并论,因为那是两条不同的平行线,就如同珍宝美玉和万里江山一样,前者虽美,未免落俗,格局不同,难以望其项背。
      美人如同秀丽山河。
      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想起了皇兄在她幼年时说过的话——此人确实是难得的清丽脱尘的人品。但是,她就是看不得他这样傲骨铮铮、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姿态。
      倒不是他言语多有无礼,此人礼数倒是周全的,不愧为王恭的高徒,只是那种与生俱来的高傲的感觉,让她不喜,直觉有一种侵略性和威胁感。
      一曲终,元晔问道:“女郎可曾识曲?”
      秋姜道:“在下五音不全,实在难以品评邸下妙曲。”
      元晔回头对她微微一笑,揶揄道:“陈郡谢氏乃高门望族,嫡出贵女竟也不识得雅乐?”
      秋姜吃瘪,紧了紧肩上的蓑衣,不再理睬他。
      元晔又道:“看来,家师日前的谬赞,实在过于夸大。”
      秋姜闻听此言,忙回过头,急急问他:“王公说起过我?”
      元晔笑而不答,回头抚了抚被细雨沾湿的笛子,神色温和。
      秋姜也惊觉自己失态,不过见他这样逗弄自己,又避而不答地吊着,实在窝火,便说:“话说一半!饭有吃一半的吗?”
      元晔哑然,转过身来笑了笑:“那倒没有。”
      秋姜轻哼了一声,踢了踢脚上锦履,意思很明确——你快点说。
      元晔意会,也不再逗她,开口道:“家师于都灵城外的梅山结庐暂歇,现下与谢师长同住。三日前,晔前往拜会,家师弹奏一曲《广陵散》,弹罢,与晔道‘谢氏有三娘,聪慧而早悟,弈棋此中手,不知何高处’。晔听罢,不胜感慨,家师亦有蒙蔽之时也。”
      “别。”秋姜道,“三娘自知才疏学浅,王公不过是看三娘幼年丧母,可怜三娘罢了。君竟不明尊师之意?原来大名鼎鼎的陇西李四,明悟之能,也不过尔尔。”
      元晔笑道:“三娘应知三人也成虎,世人过于夸耀,名过其实。晔自知赐墙及肩,君子六艺不过略有涉猎,管中窥豹罢了。”
      秋姜也笑道:“三娘只听闻女子貌美可让人醉心,那女子便做什么都是好的了,郎君不若也是如此?可见长得俊俏,那可是百利而无一害。”
      元晔平日只和那些士子学者辩论清谈,还没和一个小姑这样谈过呢,每每与她针锋相对,倒也别有情致。却见天色已晚,知晓过些时辰城门便要下闸,要是到了宵禁时刻,坊门皆关,那就出不去了,也不再和她相辩,起身道:“我送你回去。”
      秋姜心里也知道不该再耽搁,夜不归宿,那可不是好玩的,要是在外逗留被武侯羽卫逮着了,那就更加不好玩了!
      傍晚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寥寥几个烊归的小摊贩,推着板车着急地赶路。四周很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落在地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元晔在她身旁道:“都灵算是富饶之地,晔到过陇川、西北一带,那里土地贫瘠,又常有夷狄扰民,百姓苦不堪言。”他的声音有些惆怅,又有些不忍和无奈。
      秋姜见前面的老翁携着垂髫童子艰难地赶路,面瘦肌黄,看着三餐不继,也心有不忍,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元晔微微一震,低头看她。秋姜自知失言,也停下了脚步,抬头见他这样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忙道:“三娘是听一位士人说的。”
      “三娘子有过远游?”他诧异道。
      “不曾。”秋姜低下头,想着措辞,“那位士人是家翁知己好友,三娘不过有幸听过他讲学,略知一些见地策论。”
      “如此也极为难得了。”元晔单手背负,忽然有些怅惘,“世间女子,再无文成太后。”
      文成太后当年和文帝一起改革,力排众议,以铁血手腕执政,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更将柔然高车击退于关外,诏书中以“朕”自居,朝野上下,无不畏服。可以说,如果没有文成太后,仅凭文帝一人是难以将汉化政策贯彻到底的。
      虽然北魏女子地位高,还是有很多男人看不起女人。文成太后在世时面首众多,汉门大儒抨击她的无数,想不到李元晔居然这么推崇她。
      秋姜道:“世人晦其淫~乱,君侯以为何?”
      元晔仰头大笑:“是非功过,自在人心。若无其善举,吾恐我等北地之人,如今仍是披发左衽,尚未开化。”
      秋姜也笑道:“说的好。那些所谓的大儒,自诩忠义高德的伪君子,一于社稷无功,二对疆土无助,却只知否认太后功绩,抓住她的私德多加抨击,此等废人,尸位素餐,皆为梁上君子,无能鼠辈,三娘弃之厌之。”
      元晔不料她说话这么直白,实在刮目相看。
      秋姜也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了,捂住嘴,四下观望,见没有旁人才在心里稍稍松一口气。
      元晔宽慰一笑,低头望着她,竖起的食指悄然点在唇上,轻声道:“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秋姜道:“是这个道理。”又实在好奇,问道,“君以为,竹林七贤,若何?”
      元晔笑道:“三娘已然说过,何必问我?消极避世,是懦夫所为。”又轻声道,“晔虽敬重家师,类此政见,却不敢苟同。”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几乎微不可闻,秋姜却听到了,一时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评价。每个人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都不一样,只要不以己度人,她也不能说谁对谁错。
      王恭有这样的徒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后来天色愈加晦暗,也不见雨势有收止的趋势,元晔便去街边买了一把油纸伞。本来不大的伞,他们二人撑着倒是正好。元晔笑言:“三娘应快快长大。这个头,还不如我家六娘呢。她与你同龄,身高虽不及你,却不若你这般羸弱。”
      秋姜玩笑道:“时人皆以瘦弱为美,怎么郎君见解,竟如此独到?”
      元晔浅笑。
      路边栽种两三棵榆树,槐树却是成荫,细雨中尤显苍翠。水流越来越急,却终究是百川归纳,汇入道旁水沟,沟外是各坊坊墙,隐隐可见茂密的山林间矗立二三钟楼。此处是都灵贵族富豪集聚地,沿途走来,宅院林立,寺庙道观比比皆是,层甍反宇,飞檐斗拱,图以丹青,色以轻素。
      约莫半盏茶时间,秋姜远远地见到了自家的朱漆大门。那门宏伟,台阶两旁列着两排兵器戟架和诗书石像,还有几个衣着鲜亮的甲士和豪奴看守。
      元晔停下步子,将手中油纸伞递给她:“晔不便再送了,女郎徐走。”
      秋姜道:“多谢相送。”转身往侧门而去。
      元晔目送她远去,直到有仆人过来开门,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她进去了,才收回目光。兰奴撑着伞过来找他,给他披上油绢纱衣,望着他欲言又止。
      元晔淡淡道:“走吧。”

      第028章 草堂求学

      028草堂求学
      “娘子可回来了,奴婢与青娘子、锦书阿姊差点就报了县官。”孙桃拉着她的手一路埋怨道。
      秋姜也一路笑着打趣她:“如今为何又没报?”
      孙桃道:“还不是怕累了娘子名声。”又左顾右看,伸手遮住半张脸,神秘兮兮道,“青娘子说的,传出去对娘子名声不好,这事连太夫人、主母、郎主都没敢告诉。”
      秋姜嘉许地刮了刮她的鼻尖:“你个多嘴多舌的小婢子,总算没给娘子我惹祸。日后啊,多听青鸾的话,娘子我保管给你许个俊俏点的小郎。”
      孙桃嘴里不依,一直撒娇到院内。待她去了,青鸾笑着上前道:“娘子也该管束一下了,这样野的性子,保管不出意外。”
      “我省得的。”秋姜望着这小婢欢欣雀跃的背影,由衷开怀,抬袖掩了微笑去。
      冬日入学虽是此地旧俗,每年的三四月却是士子士女求学的盛季,但凡有大儒名士在某地结庐暂歇,便有数之不尽的向学之子慕名而来,登门求拜。王恭和谢远二人在东郊太罗山暂居的消息一经传出,各地士子不远千里前来求学,原本罕有人迹的太罗山也愈发热闹起来。
      王恭祖籍徐州琅琊郡,本是琅琊临沂人,是琅琊王氏直系一脉嫡系子孙,永嘉之乱后琅琊王氏南渡长江,迁居至会稽山阴一带。南朝刘宋、萧齐乃至南朝萧梁前期,此地大多数时候为南朝属地,但因位于南北交界的重镇,贯通四州,扼守中原,又濒海而立,素来是战时必争的险要之地,每有南北征战爆发,必然首当其冲,到了元嘉时期,一度又被北魏攻占。王恭当时年幼,便随着叔父一同到了北朝出仕。后来,他厌恶了官场,看淡了名利,便辞官归隐,与谢远一同周游各地。
      自东晋八王纷争以来,战争频发,政权更迭频繁,又因门阀之风盛行,时人皆重家族而无国域之分。像王恭与谢远这样闻名遐迩的名士,无论南北两地的士大夫还是庶民都极为推崇。所以,来太罗山求学的不止北地士子,更有不少渡江南来的文客,一路结伴,言诗作赋,将书香文墨的大雅之风带到四方人家。
      琅琊王氏是儒学世家,素来秉承孔夫子“有教无类”的宗旨,只要诚心向学,无论男女老幼、士庶之别、束脩多少,一律接纳。
      秋姜在谢氏的学堂内与人龃龉结怨,也不耐天天与一些小姑争论,在谢衍的允许下,三月初旬便乔装一番入了学堂,如今在“天”字号草堂就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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