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枕·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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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枕·貘-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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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沧月
          
  我站在都市上空三百尺的夜里,侧头静听着远处的钟敲响十二响。
  风从底下卷上来,穿过钢筋水泥的丛林,带来地面上才有的氤氲气息——那是脚下那个世界中特有的醉生梦死的味道。
  钟声消散后,我在高空的冷风中打了个寒颤,睡意朦胧地对身边的醍醐喃喃:“真糟……今天似乎又出来得太早。你看底下的人都还没有几个睡着呢。”
  “不早,已经过午夜了。”醍醐回答着,站在我身侧往下看,衣带当风,足下踩着世纪大厦金壁辉煌的尖顶,“是这个城市的人们睡的越来越晚了。”
  从数百丈的楼顶望下去,地面上一切微小如尘埃——在这个城市里居住了十年,几乎每夜都要这样出来巡游,可是站在高处朝下看去,却依然有目眩的感觉。
  仿佛是,望着十八层地狱下的众生相。
  龙城是一个奇怪的城市,也可以说是传奇之地。
  这样一座繁华宏大的沿海城市,它的诞生和成长,却只用了十年的时间。仿佛被神的手指点中,一瞬间无数金钱、人口、资源源源不断地聚集而来,汇成了巨大的漩涡,仅仅过了十年,在这个海边的小渔港就变成了一座人口超过五百万的大城市。
  我是在十年前的第一批移民大潮里来到这里的。那时候和我同行的,除了怀抱现金准备投资的内地商人,就是一无所有但雄心勃勃的年轻人。他们都是怀抱着梦想来淘金的。而我却是为了他们的淘金梦而来。
  我需要他们的梦——那些随着大潮涌入的人们心里所怀有的梦幻与憧憬,不但是我和醍醐生活的来源,同样也是我们生存的必要条件。我们就像洄游的鱼类,这样追逐着梦想而居已然过了三百多年。
  而最近这十年,我们居住在这个沿海最繁华的城市。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啊……每个人心里都有着空前强烈的欲望,抱着各色各样的梦想、从全国各地聚集到这里,汇成了巨大的漩涡。在这个崭新的移民城市里,种种尖锐的反差安然地存在。有着金融界翻云覆雨的大亨,也有沿路乞讨的褴褛老人;有着香火鼎盛的寺庙,也存在着圣歌飘扬的教堂。每日里,暮鼓晨钟,川流不息,好生热闹。
  同时,魑魅与人类并存,
  因此,也就便宜了我和醍醐这样的异类。
  “这座城市,迟早有一天会变成不夜城。”醍醐冷冷的说。
  他望着万丈高楼底下灯红酒绿的广场——那里正在进行着一场盛大的派对,是为了庆祝这个城市建立十周年政府举行的公开活动,场面非常大,三教九流挤满了八千平方米的广场,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随着十二点钟声的敲响,一排排烟火升上天空。楼下发出阵阵尖叫,那些人开始庆祝欢呼。无数手臂纠缠在一起,疯狂的对着天空挥动。这时候耳边轰然发出了巨响,惊得我差点从尖顶上掉下去。那一刹那,盛大的烟花已经在我头顶开放,向着我笼罩下来。
  那个景象,像极了FF8主题曲里的那一幕。
  我仿佛漂浮在夜空中,身周是璀璨的光与影,宛若流星滑落,天河倒挂。
  有刹那的错觉——这个城市是如此的华美和绚丽,层层叠叠的锦绣包裹,远离一切饥荒罪恶;这个城市的人们是如此快乐而幸福,充满了热情和活力,对着天空挥舞着他们年轻的手臂,仿佛一切梦想都可以实现。
  “这座城市里的人,迟早有一天不再需要睡眠和做梦了。”
  然而,醍醐却在此刻冷冷重复了一遍,惊醒我的幻觉。
  烟火不断地在我头顶绽放和盛开,但是我却透过浮华,看到了底下这个城市真正的面貌——这是一个到达物质鼎盛时期的城市,在生机已经耗尽,渐渐散发出凋零的腐败味道。这里的人们越来越富有,却越来越吝啬。吝啬于付出,吝啬于感动,连他们的睡眠时间也越来越少,做的梦越来越低劣。近一年来,每当我们半夜出来捕猎,遇到的竟然大部分是伶仃的残梦和残酷的噩梦,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的用途。
  “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就又要迁移了。”我喃喃地说,望着那群狂欢的人。
  “还能去哪里呢?”醍醐冷冷道,“这个世界到处都开始荒芜了。”
  我悲哀地叹了口气,沮丧地垂下头不再说话。如今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底下的狂欢接近了尾声,整座城市也开始从骚动中安静下来。
  醍醐在一旁,看着我在风中架上夜行镜。
  “晚上还戴墨镜?”醍醐冷笑,“装模作样干什么呢?”
  我白了他一眼——他以为我是他么?
  醍醐那家伙是个典型的御宅男,可以三天三夜不出门。而我却闲不住,喜欢出来到处逛,偏偏又不能如他那般随时随地改变自己的形貌,三百年来用的都是同一张脸。所以,每次在进入别人的梦境之前,我都很小心地戴上夜行镜遮掩自己的面貌——免得在某一日人海里血拼得兴起时,或者在做某次专访时,忽然会有个人对着我失声尖叫。
  ——因为,我曾经在他的梦境里无数次大摇大摆地出现过。
  镜片后的世界是氤氲而扭曲的,一切像是在蒸气里升腾,缥缈而虚幻。
  我从七十七层的高楼顶上掠下,扑向广场旁的十字路口,动作迅捷得如同一头母豹。风灌满我的衣袖,风衣下摆猎猎作响。然而当我落到地上的时候,那群渐渐散去的狂欢者里没有一个人发出惊呼。
  他们看不见我。就如我此刻也看不见他们。
  我切换了视野的界面,同时也让自己从常人的视线里消失。现在,在我眼里这个城市是空的。所有活人的躯体都被隐藏,而大街上游荡着的、都是苍白而透明的虚无形体——那些在梦境中出门游荡的灵魂。
  其实,即便是梦境里,龙城还是热闹非凡的。
  大街上人来人往,甚至偶尔还有车驶过,然而却死寂一片。
  那些人相互之间并不看上一眼,眼神直直地游荡而过,直奔自己的目标。在交错的刹那,他们的身体对穿而过,无形无迹。
  在这里,你可以看到最荒诞的景象。
  有人赤裸着从街上飞奔而过,而周围人目不斜视;有人在张开双手做飞鸟状,扑扇着,身体竟真的慢慢腾起;还有人进入银行金库,不停往外搬运着一箱箱的钞票……
  事实上,我知道那个裸奔的,是平日里死板严谨的大学某教授;在空中拍打着双臂飞翔的,是天桥下自行车摊里一个沉默的修理工;做着盗金库美梦的人却形形色色,有些面色饥馑,有些却脑满肠肥,然而无论贫富,却都对金钱怀着深深的欲望。
  原来在这个富裕的城市里,还有如此多的人心怀饥饿。
  那些梦中游魂的数量非常多,幸亏形体虚无,倒从不相互推挤。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看不到的。
  我戴上夜行镜,沿着街道飞奔。
  夜复一夜,我奔驰于空旷的城市梦境中,在这样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源源不断地猎取着灵感。在日出之前,我会和醍醐一起返回出租房,拉上窗帘筋疲力尽的睡去。一直到中午才被叫醒,赖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吃完午餐,然后蓬头垢面地坐到电脑前,在午后的斜阳里十指翻飞,将那些离奇的梦记录下来。然后,拿去卖钱。
  ——是的,你们猜对了,我是一个码字的。
  我叫小枕,枕头的枕——当然,那只是醍醐给我取的一个笔名,因为我总是喜欢抱着那只hello  kitty的大枕头。而三年前新换的身份证上,我的名字叫做陈海燕——当然,那也是假的,那是我随手拿了一个责任编辑的名字报了户口。
  至于真名是什么,我想这个世上大概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是的,非常可笑,仿佛是如三流白烂小说里描写的那样,我居然患了失忆症。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出身,只是浑浑噩噩的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一年又一年。当有记忆的生活过了四十年之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容貌依旧停留在二十多岁的时候,丝毫不见衰老——从那时候起,我开始隐约明白自己的与众不同。
  而醍醐却没有诧异,也没有问什么,只是带着我每隔数年就更换一次住处,仿佛侯鸟一样迁徙。同样的,我发现这么多年来他也不曾衰老,始终保持着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原来,我们都是异类。
  日子过的波澜不惊没头没脑。唯一有过的一次惊喜,是接到一封署名江南的电子邮件——对方在信中自称是我失散多年的唯一胞兄。我大喜过望,立刻飞往他所在的城市,期待着兄妹久别重逢抱头痛哭一场,然后解开身世之谜。然而,一见面才发现那个江南长得和我绝无半分DNA重合之处,仔细询问,才发现那个爱吃茄子的海归原名叫陈大海,居然是那个正版陈海燕的哥哥。令我登时大失所望。
  这个尘世似乎和我毫无关联,除了醍醐以外,我也不和任何人保持长久的联系。
  三百年来,我适应着这个世界的改变,从事过无数职业:从歌女到知青到建筑师,无所不为,经历足足可以写上一部百万字的小说。不过,自从我几年前开始执笔为文赚取稿费以来,渐渐也有人称呼我为作家——往往前面还要加一个美女的定语,很是耸人听闻。
  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只是一个二道贩子。
  最近的几年来,我一直靠着贩卖别人的梦想而换取生活,而且在通货膨胀严重的世道里活的还算滋润。一般来说,我每写一千个字可以换到五百块,当然,在我急着交房租水电的时候,千字五十我也是卖的。
  ——在这个时代里,只要给得起价格,梦也可以论斤卖。
  可笑的是,那些颠倒的、错乱的梦,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喜欢。
  或许因为这个世界的人已经越来越匮乏,匮乏到连做梦都奢侈,所以需要有人代替他们做梦。于是,躬逢盛世的我就从一个猎梦的二道贩子摇身变成了一个畅销书作者——虽然我的书没有沧月的《镜》系列或者萧音的《遗失大陆》这般风靡一时,但每一本至少也能卖出个十万八万,这足以让出版商们对我趋之若骛。
  只可惜,我往往写的太慢,又生性懒惰爱睡觉,时常导致经济困窘青黄不接。所以,在发觉明日又付不出房租的情况下,今晚才不得不拉着醍醐一起出来捕猎。
  通宵工作真是辛苦。


  凌晨一点。庆典已经结束,烟花的碎屑散落了一地。
  我深深吸了口气,飞身掠下,准确地落到了晴川路和襄阳路口的红绿灯上,宛如一只猎食的秃鹫噗拉拉的飞下,惊起了一大片异世界的精灵——那里,在都市的路灯下,举目到处都有灰白色的小鬼,密密麻麻。
  它们只有一尺多高,有着大如西瓜的头和无神的大眼睛,身体不成比例地小,手足纤细。在这个万众狂欢后寂静异常的夜晚,它们从各家各户的窗口里游荡出来,如往日一般安静地蹲在夜空下,一个挨着一个,茫无表情地发呆。
  路灯上,电线上,甚或霓虹灯广告牌上,到处都是一个个挤着的脑袋,默默地看着这个世界,眼里没有丝毫表情。它们不是亡灵的化身,而是活的——它们是存在于活人心里的暗鬼,平日里隐藏得极度秘密,只有到了夜晚睡梦时才出来露一个头。
  在我踏上红绿灯横杆的刹那,有几个杆子上坐着发呆的白色小鬼掉了下去,却没有发出一声响,在地上簌簌成灰。
  “这个城市的鬼,是越来越多了。”醍醐说着,又踩碎了一只发呆的灰色小鬼。
  原来是这样。难怪这个城里的梦也越来越少了。
  可是,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又怎么糊口呢?
  我不是醍醐,可以光靠吞食这些梦就能生存。我虽然拥有漫长的生命,却和普通人类一样需要食物、居所、水电、衣裙和化妆品,而这些,都必需要用金钱来换取。而很不幸的,活了三百年的我既没有穿墙入室掠人钱财的特异功能,也并不具有织梦者那样凭空创造一个新世界的精神力——我没有别的本事养活自己。所以每当入夜之后,就得通宵干活。
  从涌金大广场一路飞奔到了外环公路,远远把醍醐甩在了身后。我左右顾盼,上下翻飞,四处寻觅,最后颓然地点足在立交桥上,大喘气。
  真是衰到顶啊!跑遍了整个城市,一路上遇到的居然都是一些垃圾之极的梦,不是烧杀抢掠就是行男盗女娼,还差点被一个做着极其变态的自虐梦的游荡者吓到——那些梦里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味道,荒淫而铜臭。
  这个城市怎么变得这样了呢?记得十年前,哦,不,就算是五年前,我都曾在这里捕捉到过很美的梦,令人至今难忘——比如那个叫做石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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