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记录:母爱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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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记录:母爱与死亡-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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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闷热污浊的空气几乎超出了她的忍受限度,使她终日烦燥不宁。

    屋内的萤光已完全熄灭了,她现在只能凭听觉和触觉来感知女儿的动静。小
玛丽的生命力显然已急剧衰竭,她已经不会大声哭泣,只能发出微弱的哼唧声,
四肢也很少舞动。摸摸她的胳臂和小腿,肌肉软弱无力,皮肤也变涩变松。小玛
丽感受到她的抚摸,忙把嘴巴凑过来。她没有找到奶嘴,但这次她没有哭闹,而
是无力地把脸蛋贴在妈妈的手臂上。

    珊妮忽然感到清凉的液体流过自己的手背,是玛丽的眼泪。这使珊妮心中隐
隐作痛。玛丽早先的哭声历来是热烈的,喧闹的,甚至快乐的,这种无声的饮泣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由于极度的饥饿,珊妮的思维已不大灵光了。但她仍苦苦绞着脑汁,思索着
可能的出路。记得爷爷说过,76年中国唐山地震时,他和自己的母亲也是处于完
全无望的境地,但妈妈最终保住了儿子的生命。她是怎么作的?她的思绪忽然又
滑到劳拉身上。劳拉现在是死是活?不过,即使劳拉没死,她也不大指望劳拉会
赶来救援。劳拉对女儿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即使是对于珊妮,她的同居伙伴,在
这生死之际,劳拉大概也不愿承担什么义务。

    在30年的生活中,珊妮第一次感到,也许找一个肩膀宽阔的男人作丈夫,会
多一点安全感。与同性恋相比,男女之合毕竟是上帝缔结的盟约,是合乎“自然”
和“天性”的。

    珊妮在黑暗中摇摇头,对脑海中飘来的这点思绪来了个否定。她所受的高等
教育给了她足够的理智,不会再对“上帝”、“自然”、“天性”这类东西膜拜。
比如,生物都爱自己的后代,愿为后代做出牺牲,这是生物的天性,但这种天性
实际上受制于一种自然机制:生物要尽力(通过繁衍后代)延续自己的基因,所
以,父母对后代的牺牲,不过是粉饰过的自私。还有,为什么“母性”总是比
“父性”强烈一些?这是因为,雌性在延续基因的过程中付出较多:她付出了比
精子大许多倍的卵子,她要怀胎十月,要哺乳,要经历种种磨难和痛苦。所以,
一旦胎儿或婴儿夭折,女人的损失要远远大于男人。这种机制决定了男人可以
“四处留情”而女人只能苦守自己的儿子。所以,母爱的本质同样是一种放大的
自私。

    就是这么简单,就是这么清晰。当然,这是指在旧式生殖方式时的情形。自
从克隆技术推广,男人女人真正趋于平等了,女人不必再付出超值的牺牲了。

    珊妮刹住了自己的思绪。现在不是进行思辩的时候,现在要赶紧考虑如何找
到生路。记得爷爷说过,唐山地震时他是用母亲的生命换来的。爷爷给自己起名
叫珊妮,就是为了纪念那位叫山妮的老奶。爷爷说,地震的七天中他吮吸的是母
亲的……

    珊妮忽然明白,这就是刚才她几次滑过的思绪。可以说,刚才她是在下意识
地逃避这段回忆。因为,老奶救出爷爷的方法太残酷了——是用自己的鲜血。那
时,老奶咬破自己的指尖,挤出鲜血让幼小的儿子去吮吸。

    珊妮立即觉得自己的指尖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她爬起来,摸摸女儿干瘪的身体,再摸摸自己的胳臂和胸腹。虽说她也饿了
几天,毕竟大人的抵抗能力要强一些,她的身体还不显得干瘪。她当然可以向祖
先学习,用鲜血来喂养女儿。问题是……值得不值得。

    对于老奶,那个叫“山妮”的没有文化的山村妇女,这也许不是个问题。她
干事不是凭理智而是凭母性的冲动,凭盲目的本能。而且,她曾经怀胎十月,经
历过生产的剧痛,她曾用奶水哺育儿子……按照社会达尔文生物学的观点,她已
经付出了这么大的牺牲,那么,继续作出牺牲也许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珊妮呢?当然,她的玛丽是个可爱的女儿,珊妮也十分爱她,愿为她做出
任何金钱上的牺牲。但说到底,她只不过是珊妮口腔粘膜上的一个细胞,她的出
生只是缘于一次耗资8300美元的常规手术,她8 个月的存活则归功于一个价值930
美元的机器人保姆和一个日均费用仅3。5 美元的送奶系统……

    珊妮当然知道,很多东西是不能纯用金钱来计算的。但对这些明摆着的事实,
你也无法非要闭上眼睛。所以说到底,玛丽的存在是一次耗资不足一万美元的采
购行为,只要珊妮乐意,只要她能活着走出这个地下牢笼,她可以轻而易举地重
新复制七八个、十几个一模一样的小玛丽。

    珊妮不想贬低另一位“山妮”的行为。山妮生活在蒙昧时代,她是依据本能、
依据那时的道德准则行事的,她的母爱十分伟大,她的牺牲行为值得赞扬。但珊
妮与她不同,今天的珊妮已看透生命的本质,如果还要那样作就太傻了,因为那
要牺牲自己,一个更为贵重的生命。

    玛丽在她的指下显得软弱而可怜,生命力正从这具小身体中一点一点地流干。
珊妮难以抑制自己的怜悯之情,她想赶紧抛开这些思考,抛开这些计算,把食指
咬破塞到女儿嘴里,但她最终还是抑住了自己的冲动。她轻轻地抚摸着玛丽的身
体,忽然摸到一些粘粘的秽物,那是玛丽身上的大便。这些天,没有机器人保姆
的照顾,玛丽已是屎尿满身了。很奇怪的是,正是这个细节促使珊妮做出了最后
的决定。她在玛丽的衣服上揩揩手指,慢慢躺下去,狠下心来不再聆听小玛丽的
动静。

    唐山第五天

    山妮再度醒来,机械地咬破另一只手指,塞到儿子嘴里。狗剩已习惯了新食
物,有气无力地咂吸着。山妮不知道自己的血还剩多少,还够换来儿子几天的性
命。这时,她忽然恐惧地想到一个问题:自己下半身有没有伤口?血会不会从伤
口流走?自己的死亡已是早晚的事,她也不再想它,唯有这个问题成了眼下的头
等大事。她伸出手慢慢向下摸,这轻微的动作就使她头晕眼花,天旋地转。她咬
着牙继续使劲,在无知无觉的腿上没有摸到伤口和血块儿。再往下的地方就摸不
到了,但她总算松口气,没有伤口,狗剩的食物就有保障了。

    胃肠早已麻木了,她没有了饥饿感,没有了疼痛感,没有了对外界的任何感
觉,她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把手指咬破,塞到儿子嘴里,接
着,能感受到儿子微弱的吮吸,她就放心了,她的意识就再度掉回到黑暗中。

    旧金山第五天

    珊妮已经失去了准确的时间概念,夜光表上显示是5 点,但她顶不真这是早
上5 点还是下午5 点。她大致可以断定这是地震之后的第五天,但有时她觉得自
己已埋在地下超过一个世纪。

    小玛丽的生命力肯定快衰竭了,几乎听不到她的动静。珊妮躺在地上,强迫
自己忘掉她。自从昨天权衡利弊,决定不用自己的鲜血来喂养小玛丽之后,珊妮
就狠下心不去想她,因为想也是白想。从某种意义上说,珊妮甚至希望她早点咽
下这口气,没必要拉长她死亡的痛苦。

    珊妮的胃早就麻木了,饥火不再咬啮肠胃。她想趁这机会多睡一会儿,为今
后的生存搏斗尽量多储存一些能量。但她睡不着,各种怪诞的梦景在她眼前不断
闪现。有时她已分不清梦幻和现实的区别。她看见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人——虽然
不认识,但她断定她是死于唐山地震的老奶——在她耳边轻轻唤着:快去喂喂孩
子吧,孩子快不行了。珊妮不耐烦地说:我也很想喂,但用什么去喂?那女人很
窘迫地说,用奶子呀,女人的奶子生来就是喂孩子的呀。珊妮冷冷地说:我没有
乳汁,因为玛丽只是一个克隆人。这些你不懂的,你快离开这里吧。那女人低下
头走了,当她经过玛丽身边时,偷偷把手指塞到玛丽嘴里,玛丽立即吮吸起来。
珊妮很生气,想要喝止她。忽然她发现自己的中指尖绽出一支血箭,全身的血液
急剧向外流失……珊妮从白日梦里醒来,惊慌地摸摸手指,那里并没有血流。女
儿那边没有声响,珊妮撑着虚弱的身体,坐起来,向床上摸去。她摸到一只冰凉
的小脚,立时,死亡的寒意顺着手臂向上电射而来。小玛丽走了,悄悄地走了。
在地震的第五天,在断绝饮食的第五天,死神终于把她带走了。

    珊妮觉得喉咙中发哽,一团柔软坚韧的东西堵住了胸膛。不过,玛丽的去世
也使她彻底了结了对女儿的牵挂。

    唐山第六天

    山妮在昏睡中猛然听到了声音,她立即警醒,侧耳倾听。没错,是有声音,
机器的轰鸣声,人的喊叫声,遥远,微弱,但又真真切切。这是几天来第一次听
到人世的声音,救援队终于到了这一带。

    狗剩有救了!

    她想欠起身来呼喊,但稍一用力眼前就罩上黑幕。三天来,她的血液已经一
滴一滴流到儿子嘴里,她的身体变得干瘪,她的大脑由于缺乏血流的滋养,已经
不能进行有效的思维。所以,现在指挥她身体的,与其说是意识,不如说是本能,
是为了延续后代而顽强求生的本能。

    懵懂的儿子是否也意识到了死亡?吮吸时他用两只小手捧着妈妈的手,不吮
吸时他把妈妈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安安静静地诉说着他的依恋。山妮喃喃地说:
狗剩儿,乖宝宝,要顶住啊,好人已经来救你啦。

    她没有力气呼救,她摸索着,在床上找到一个水泥块,便用水泥块叩击着墙
壁,送出呼救信号。她机械地叩击着,一次又一次。儿子在怀中抽动着,这是他
表示饥饿的动作,山妮再次把咬破的中指塞进去。

    旧金山第六天

    玛丽已经死了,但她的笑靥仍常常在珊妮面前晃动。从感性上说,她总觉得
自己愧对女儿,但珊妮顽强地用理智告诫自己:不要陷于无谓的自责和悲伤。说
到底,她对玛丽的死是无能为力的,用血液来喂养婴儿——这是一种过于残酷的
牺牲。她没有做到这一点,不会有人来责怪她。

    饥饿在经过一天的休整后,更加凶猛地卷土重来。它象是一团黑色的火焰,
耐心地、阴险地啃着她的胃,啃着她的肝胆脾肾。饥火顺着神经蔓延到大脑,在
那里掀起一个又一个黑色的漩涡。她的眼前飘过一朵朵黑云。

    饥火使她产生了一种顽固的幻觉。她觉得自己还保持着一块食物,不大洁净
的食物,但不知道放在哪里,反正它肯定就在眼前的小空间里,她要起身找到它。
在幻觉中,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要上当,食物只是你的幻觉,不要起身,不要
浪费你身上宝贵的能量,不要再想那点食物了,那是非常不洁净的,非常可怕的。

    她叹口气,赶走了脑中的幻觉。为了抵御饥饿,她只好在大脑里进行精神会
餐。反正有的是时间,她非常耐心地历数一生来吃过的食品。热狗,比萨饼,蔬
菜沙拉,意大利通心粉,鲜嫩的小牛排,法国香菌,伏尔加鱼子酱,北京烤鸭…
…种种普通的或名贵的吃食,这时都以极端的美味引诱着她。她想起以昆虫食品
闻名的墨西哥菜肴:蝗虫、蚂蚁卵、龙舌兰幼虫;想起了日本的生鱼片,中国的
醉虾——醉虾入口时还是活蹦乱跳的呢。

    这些想象中的美食压不住饥火,于是,另一些画面不请自来,跳入她的意识。
她记得,二战时期,一位著名的日本间谍,在穿越西伯利亚无人区时,不得不杀
死同伴,以同伴的身体作几日的干粮。她想起中国唐末大动乱时,一些流寇曾以
车载盐渍死尸为食。上述行为当然是千夫所指的恶行,为文明社会所不容,但原
始社会的态度与此不同。南太平洋库鲁岛上的土人有这样的风俗:亲人死后,要
举行葬礼,挖破死者的颅骨,吃去脑髓。据说这样可使祖先的灵魂依附于后代身
上。社会的发展走了个“否定之否定”,在高科技社会里,对食用人肉(人造人
肉)的痛恨已无形中减弱了。

    当珊妮引经据典说服自己时,她头脑中那个幻觉越来越真实化。这个地下牢
狱里还有食物,肯定不会错——她忽然大悟,知道她念念在兹的食物是什么。她
想,自己在意识中一直逃避这一点,只是因为她不能摆脱旧道德律条的束缚啊。

    她挣扎着坐起身,双目荧荧地注视着小玛丽所在的位置。那具小尸体完全隐
匿于黑暗中,但她分明看见了小手指、小胳臂和小脚。当然,食用自己女儿的身
体,这种想法太残忍了。但是——想想吧,这具身体仅是她的一个细胞变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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