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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窥视者 作者:格利耶-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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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能够希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这一整套花样呢?

  镇口通往灯塔的那条街上最末一座房屋,是一间普通房屋:一座平房,只有两扇方方正正的小窗户夹着一扇低矮的门。马弟雅思路过时在第一扇窗户的玻璃上敲了一下,接着就脚不停步地走到大门口。他刚到达门口的一秒钟之间,大门就打开了;他甚至于用不着放慢脚步就踏上了走廊,然后向右边转了一个四十五度的弯就进了厨房,他马上把小箱子平放在那张大桌子上。他用一个迅速的手势打开了坏或,箱盖好像装了弹簧似的弹了起来。最上面的一层放着最华贵的手表,他用左手抓住第一块硬纸板,用右手揭开那张护表纸,然后指着那三只漂亮的女式手表,每只价值四百二十五克朗。女主人站在他身旁不远,两个大女儿一边一个伴着她(女儿比母亲稍矮一点),三个人聚精会神地望着,动也不动。然后三个人一齐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动作迅速而且整齐划一,不差毫厘。马弟雅思把那三只手表一只一只地从硬纸板上拆下来——差不多是扯下来——递给三个妇女;她们一个一个地先后伸出手来接过去——第一个接的是母亲,然后是右边的女儿,最后是左边的女儿。货款早已准备好,就放在桌子上:一张一千克朗的票子,两张是一百克朗的,加上三个二十五克朗的银币——总数一千二百七十五克朗——也即三乘四百二十五克朗。账算得很对。皮箱啪的一声关上。

  临走的时候,他想说几句告别的话,可是没有声音从他的嘴里发出来。他自己发觉了这一点——这使他同时想到这场买卖自始至终是一幕愚蠢的哑剧。一到了路上,背后是关着的门,手里提着的是他的完整无缺的小箱子,他明白了这一套又得从头做起。他转过身来,用手上的戒指敲了敲门板,门板发出了一下深沉的响声,像一只空箱子一样。

  门板新近才漆过,漆的花纹是完全根据木材的纹理和凹凸仿造的,摹仿得十分像,简直叫人分辨不出来。根据刚才敲门的响声判断,毫无疑问,在这展令人迷乱的油漆下面,的确是一扇木门。和他的脸一样高的地方,并排漆着两个圆形的树结,很像两只大眼睛——说得更准确点,很像一副眼镜。这两只圆形的树结画得很精细,通常在这一类的装满美术里是不会画得那么精细的;可是绘画的手法虽然是现实主义的,这两个圆形的树结却有着过分完美的线条,在客观现实里简直不可能存在;而且由于这两个圆结的形象过分协调一致,仿佛偶然现象都得遵从规律似的,因而就显出是人为的了。不过,如果要从整个图样中取出个别细节来证明自然界里显然不可能存在这样的形象,这也是相当困难的。一切细节,直到整个图样的令人怀疑的左右对称,都可以用流行的木工手法来说明:要是在画着这两个圆形树结的地方把漆擦掉,也许就能发现木板上真的有两个圆形的结,恰好是照这样锯开的——即使不是两只圆结,也一定是两个形状十分类似的东西。

  木纹在门板上构成两个深色的圆圈,圆圈的上下边沿逐步加厚,两个圆圈的顶端各有一个朝上的小瘤。看起来与其说这两个圆圈像一副眼镜,不如说它们是两个漆成叫人产生错觉的铁环,其余的木纹是它们投射在门板上的影子,两个小瘤是悬挂它们的螺丝钉。它们的位置的确令人惊异,体积那么小,似乎和通常使用的绳索的粗度并不相称,只能用来系小绳子。

  由于那个登岸斜桥的桥脚下生长着绿色的海藻,马弟雅思不得不仔细地选择踏脚的地方,他害怕脚底一滑,失去平衡,跌坏了他的值钱的货色。

  走了几步他就脱险了。到达斜桥的顶端以后,他继续沿着直达码头的防波堤的堤道走去。可是大群的旅客拥挤在渔网和渔具中间很慢地走着,马弟雅思也无法照着自己的意思快走。推撞身边的人是没有用处的,因为那条路很狭小,又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只能让人群带着他前进。可是他逐渐觉得不耐烦起来。屋里的人开门开得太慢了。这一次,他把手举到齐脸那么高,再敲了敲门——敲在那画在门上的两只眼睛中间。这扇门一定很厚,敲下去声音很低沉,屋里的人也许根本没听见。他正想用他的粗大的戒指再敲一次,忽然听见前廊里有了响声。

  现在可要拟定一套不那么荒诞的程序了。叫顾客开口说话是必要的;要做到这一点,他自己得首先开口。动作太快也构成严重的障碍:做得快不应该影响态度的自然。

  大门稍为张开一点,露出母亲的满带猜疑的脸。这个意外的访问打扰了她的工作,来客的面貌又是陌生的一一一一岛这么小,她认识岛上所有的居民——她已经要动手把门关上了。马弟雅思一定是找错了人家——或者是一个旅行推销员,反正就是这么回事。

  显然,她不会开口问他的。他自认为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一句:“您好,太太……近来怎么样?’们砰的一声冲着他关上。

  门并没有砰的一声关上,门自始至终是关着的。马弟雅思开始有一种头晕眼花的感觉。

  他发觉自己走得太接近防波堤的边沿了,而这一边又是没有栏杆的。他停下来让一群人走过;堆积在路旁的空箱子和篮子,把道路弄得十分狭窄,很危险地堵塞着人群的行列。他从没有栏杆的堤上望下去;在笔直的堤壁下面,海水时起时伏地冲击着石头。防波堤的暗影给海水涂上一层深绿色,几乎是黑色。道路畅通以后,他立即离开堤边——挪向左边——继续走路。

  一个声音一再在他背后说,今天轮船到得准时。可是这个说法不十分正确:实际上轮船靠岸十足晚了五分钟。马弟雅思把手腕一抬,望了望他的手表。这个靠岸简直长得叫人受不了。

  等到他终于能够走进人家厨房,他预计的时间准会已经远远超过了一大段,而他的生意却还没有前进一步。屋子里的女主人显然是勉强让他走进来的。厨房的正中有一张椭圆形的大桌子,他把手提箱平放在桌子上。

  “您自己来瞧吧。”他逼着自己说出一句话来;可是听见自己这句话的响声和接下来的静寂,他感到这句话说得多么不合时宜。这句话缺乏信心——缺少分量——缺少到简直使人不安的程度;这比什么都不说更糟。桌子上铺着一块漆布,布上印着小花,他的小箱子的衬市也正是应该印着这种小朵的花。他一打开箱盖,立刻拿起那本备忘录放在翻倒的箱盖上面,想遮住那些洋娃娃不让那位女顾客看见。

  一拿开那本十分显眼地放在第一张护表纸上的备忘录,就露出了那股卷成8字形的小绳子。马弟雅思站在大门外,正在欣赏并排漆在门板中间的两个圆圈和那些对称的畸形线条。最后,他终于听到前廊里有了响声,大门稍微张开一点,露出母亲的满带猜疑的脸。

  “您好,太太。”

  在一刹那间,他以为她要开口回答了,可是他弄错了,她只是一言不发地继续望着他。她那紧张的、几乎带点焦急的表情,既不显示惊异,也不是不高兴或者猜疑,而是一种别的什么东西;如果是害怕的话,又叫人猜不出害怕的原因。她的表情却和她最初看见他时的表情完全一样——仿佛是被人家出其不意地摄在照相底片上的那种表情。这种没有表情的状况,对解释她脸上表情的含义非但没有帮助,反而只能使每一种解释都站不住脚:虽然她的脸明显地表达着一种意思——一种十分平凡的意思,使人一开始时以为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可是当马弟雅思试着运用各种引证来抓住它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抓它不住。他甚至不能肯定她凝视着的到底是不是他——一个引起她猜疑、惊讶、害怕……的人——或者是他背后的什么东西——大路上的什么东西,路边上的土豆田,铁丝篱笆,篱笆外的旷野——从海上来的什么东西。

  从她的神气看来,她并没有看见他。他作出了他自认为是十分巨大的努力:

  “您好,太太,”他说,“我有消息要告诉您……”

  她的眼珠并没有挪动一毫米,可是他有了一种印象——这种印象是他幻想出来的,他获得这种印象犹如拉起了一只渔网,网里装满鱼或是大量的海藻,或是一些淤泥——在他的想像中,她的视线落到他的身上。

  女顾客的视线落到他的身上。“我有消息要告诉您,关于您的兄弟的消息,就是您那个当水手的兄弟。”那个女人把嘴巴张开好几次,动了动嘴唇,仿佛要说话——样子很吃力,可是没有声音发出来。

  几秒钟以后,才听见低低的一句话:“我没有兄弟。”这句话太简短了,和她的嘴唇刚才所作出的动作毫不相称。紧接着才像回声一样传过来那些期待着的声音,这些声音比较清晰,但是声调正常,不像人说话的声音,却像一架劣等录音机放出来的声音:

  “哪一个兄弟?我所有的兄弟都是当水手的。”

  眼睛也像嘴唇一样,动都没有动过。总是望着那边的旷野,悬崖,而且越过田野和铁丝篱笆,望着遥远的海。

  马弟雅思正打算就此罢休,可又再从头解释一番:他说的是那个在轮船公司里做事的兄弟。女人的声音变得比较正常了,答道:“哦,那是若瑟。”于是她问他有没有带来什么口信。

  总算幸运,从这时开始,谈话逐渐有了生气,速度也加快了。声调和脸上的表情开始恢复正常,动作和语言也照常在执行他们自己的职务了:“……手表……目前最好的一种,价钱也最便宜;还发给买主质量保证券和厂牌证明书,证明书上印着注册商标和编好的号码;防水,防锈,避磁,防震……”这时候本来应该算一算说了这许多话花掉多少时间,可是她想知道她的兄弟是不是也戴手表,而且从什么时候戴起的,这个问题一提出,势必要造成新的决裂,马弟雅思需要集中全力来避免这种决裂。

  他终于顺利地走进了厨房,一直走到那张椭圆形的桌子旁边,一边继续谈话,一边把小箱子放在桌子上。然后就是那块漆台布和布上印着的小花朵。事情进行得几乎太快了些。接下来是,手指按在箱子的开关上,箱盖大开,那本备忘录放在一叠硬纸板上,印在箱子里层的衬布上的洋娃娃,备忘录放在箱盖里面,那一叠硬纸板上搁着那股卷成8字形的小绳子,通向码头的那条防波堤的笔直的堤壁。马弟雅思离开水边,向围墙那边挪近一步。

  他向走在他前面的长长一行旅客张望,找寻那个凝视着波涛的小女孩;他再也找不到她——除非他已经看见她而没有认出她。他边走边回过头来,想在后面望见她。他惊异地发觉他现在已经是最后一个人。在他背后,防波堤上又空无一人,一簇平行线划出一系列的长方形平面,横直相间,有些是光亮的,有些是阴暗的。最末端矗立着那标志着海港人口的信号台。

  在没有走到防波堤的尽头以前,由堤道构成的那个横长方形有了变化:一个突然出现的凹口使路面宽度减少了三分之二;提道这样改窄以后,仍然继续一直通到信号台,路线仍然在围墙(面临大海)和没有栏杆的堤壁之间;那堤壁被斜桥缩短了二三公尺,笔直地插入黑色的水中。从马弟雅思目前所站的位置,根本望不见那个登岸斜桥,因为斜桥的坡度很陡,看起来似乎提道到了这里就毫无理由地被切断了似的。

  从这一点到马弟雅思所在的一点之间,原则上是留给人行走的道路,而路面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物品,数量那么多,以致他想像不出那一大群旅客和来迎接他们的亲戚是怎样开出一条路来的。

  等到他回过身来继续向码头走去的时候,他的前面也没有人了。防波堤上的人群一下子就走光了。码头上,一排排的房屋前面,只看见这里那里停着三四堆人数不多的人群,还有几个孤单的人向各个方向走去,各人去干各人的事。所有的男人都穿着或多或少破旧而补过的蓝布裤子,和宽大的渔民短褂。妇女穿着围裙,不戴帽子。男男女女脚上都穿着木展。这些人不可能是刚到埠已经回到他们家里的旅客们。旅客们已经消失了——或者已经走进自己的屋里,或者走进了附近通向镇中心的胡同里。

  可是镇中心并不在沿港口的房屋后面。镇中心是一个大体上成三角形的广场,尖端指向内地,最小的一条边就是码头本身。除了构成三角形底边的码头以外,这个三角报一共有四个路口:三角形的两条较长的边上(比较不重要)各有一条路,三角形的尖顶上有两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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