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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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6期-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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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崩龙想再紧跟,但双脚沉重,异乎寻常地抬不起来。抬不起腿脚,就一头栽倒下去,栽进独龙扛。
  崩龙感到了一种从来有过的轻盈,一种飞翔,一种飘摇,一种爽快。
  崩龙倒下的时候,完全有可能一伸手就抓住溜索绳,可他感到没有能力再等下去了。世界都翻了筋斗掉了个儿,江水在蔓延,索性就这样了结了吧。
  崩龙倒栽下去的姿势保持得很好,直戳戳、两腿紧绷。脚上雪白的旅行鞋子,双双并齐着,格外醒目。甚至跃进波澜的刹那,还在浪尖上停歇了片刻,像黎明前的晨星,闪烁后隐去。涛浪的轰鸣,在耳鼓上留下唯一。
  独龙江峡谷在这天的前半夜,静寂得很。然而到了后半宿,对岸的一扇峭壁,隆隆地整个垮塌下来,几乎堵塞了江流。把雄当村的木屋,震动得吱吱乱叫,摇晃了一袋烟的工夫。
  全村人都醒了,愣楞怔怔坐在黑暗中,甚至忘记了把火塘点燃。他们在倾听着,江水爬坡的声音。
  峡谷里的江流,这种情况近年不大出现。
  上游的雪山突然崩塌,江水会陡涨。一般的在两三个小时后,疏通恢复,去了下游;严重的,几天不间断地漫升,直到淹没了农田,淹没了村庄。
  今晚这次比前者厉害一些,没有后者那么可怕。但江水出现了短暂的倒流,倒流的江水把白龙潭,搞得浑浑浊浊。扛水倒流,这在独龙人的认识里,是很不吉利的。
  
  七
  
  “嗖——”崩龙已经跟了它好久了,露水打湿的绑腿,都快干了。他从枫杨和椴树林钻出来,又跑过大片大片林相整齐的云冷杉,腿脚一点儿没放松,他不想放弃。
  崩龙觉得估和猎物之间的关系,是他的生存理由。因了这种理由,他活得神清气爽有滋有味儿的。
  崩龙不想放弃的家伙,是一头矫健的成年野牛,脊背的高度得有两米,脑袋大得出奇,比箩筐不小。灰苍苍有些剥落的大椅角间,可以坐住一个七八岁的娃娃。背脊发达突出,四肢粗短;光秃秃的长尾巴,可以抽打到肚皮,梢端有一束毛,好像欲熟未熟的紫高梁。全身暗棕色,鼻、唇灰白,四肢的膝盖到脚全是白色的,所以崩龙管它们叫“白蹄脚”。后来伊芬说应该叫“白袜子”,更准确更形象。崩龙不懂,崩龙尽管叫“白蹄脚”。
  崩龙不想放弃的还有一点,就是他已经十几年没有见到野牛了。在雄当、在担当力卡、在高黎贡山的阔叶林和竹阔混交林区以及山间盆地的稀树草甸子,是野牛们的栖息地域,而这一带,也恰恰是崩龙经常出没的狩猎地域。
  显然,这头健壮的野牛,已经感到有人在跟着,在尾随着,这让它心中窃喜。它出没草丛,爬上高坡,进入一片松树林。白色的腿脚不停,行走的路线弯弯绕绕。一会儿蹿跃,一会儿小跑,一会儿钻在没顶的草丛,一会儿钻进灌木林。稍稍遮掩得少些了,它就警觉地频频回头。
  不管怎么着,这家伙绝不把自己完全暴露在崩龙的弓弩射程范围之内。它也完全有能力,跃上葱茏间的岩石,蹿跳过担当力卡雪山淌下的冰冷河流,在对岸随意吼叫地嘲笑猎人不能过河的无能。但它不这样,这样一来它感到索然无味。它和崩龙一样,在大山里孤独得太久,终于见到人了,它兴致盎然。一方面不能让自己吃到毒箭,另一方面又不能让猎人头去追击它的兴趣。它要让他跟着自己,陪伴着自己,把他诱惑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嗖——”崩龙知道,他早巳翻过了担当力卡雪山,正在向南追踪,面前是一片开阔的视野。他单腿跪在地上,当那家伙再次出现,大角、白鼻唇、棕色的身段,崩龙把嗓子眼儿上的口水咽了咽,咽住了呼吸,咽住了心跳,轻扣扳机,射出了第二支剧毒的弩箭。
  野牛嗽的一声,回身蹿跃。箭在离野牛屁股一两米处,软弱地摔落进茂密的草丛。摔落之前,箭镞拦腰射伤了一棵百合,折弯的茎秆上,垂吊着十几株如同长喇叭模样盛开着的白色花朵。惊慌失措的芬芳,在空气中四处进溅,呈漏斗状,把阳光摘成迷离的粉红色。
  崩龙心知没中,却还俾每次一样,从不慌里慌张,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矫正检查审视修整,保持着那个英武的射击姿势。弩弓上,野牛老筋做成的弓弦,在他的脸颊上嗡嗡地弹响着。
  这副弩弓,是崩龙怒江的祖上,一代代传到他手里的,至于是祖上凡代,崩龙自己也记不清楚,只能在独龙人的传说和演唱中寻到答案。
  早年,独龙人是在怒江峡谷居住的。后来他们与当地种族昌盛、势力强大的傈僳人冲突,爆发战争。多年的征战后,独龙人败北。他们边撤退边厮杀,从怒江的下游一直到了上游,从上游再翻过雪山,进入了人迹罕至的独龙江峡谷,这才算安稳下来。
  弩的月牙弯弓,一米二长,是一根紫红色有手腕粗的椭圆木,质地坚硬,蹭一蹭就会飘溢清香味儿,许久不去;弩把,方方正正,一米五长,竖立比高黎贡矮人还猛,黑如煤炭,分量沉重;弩把表面一直到箭槽,镶铺着一层小手指厚的象牙,泛隐着发黄的过去时光;发销,就是扳机,用一颗弯弧适中的孟加拉虎的门牙磨成,牙中埋藏着几丝孔雀蓝。弩箭的箭杆,是老山沟涧深谷底生长的特有的一种正方形的竹子,10年长一尺,笔直如剑,宁折不弯,竹心孔细,竹壁厚实。一般的弓弩,有效射杀距离30米,崩龙的弓弩,60米高远的飞鸟,随便穿膛而过。
  野牛冲着崩龙欢叫了两声,摇了摇头角,蹿跃进茂密的山坡。
  崩龙看看箭囊,里边只有最后一支毒箭了。不能轻易使用,一定要接近再接近。再失误,就是耻辱。崩龙警告着自己,提醒着自己。他知道面前的对手,不好应付,但的确是一个难得的猎物。少有的亢奋,令他抖擞。
  箭杆有箭镞,一般分有毒的和没毒两种。毒箭是在箭杆头套上小铁镞,再涂上毒药。毒箭,是对付凶猛大野兽的。射到野兽,要立即用匕首,将箭破的四周皮肉割除,否则毒性蔓延不能食用。
  箭镞使用的毒药,采自阿甸丫口地方的山中野生植物“鸟头”。像洋芋大小,采下后,拿树身上长了几十年的青苔包裹,放在盛细沙的竹篮里,可储存一二年。使用时,削皮,切碎捣烂,揉成面团,掺上烟灰或草烟灰,功效更好。年内药力不会丧失,打中野兽后,有一圈肉呈现黑色,能见血封喉。这种野生毒药,被滇西北和西藏的察隅、墨脱以及印占的阿萨姆邦地区的猎人广泛使用,只是更多的地方叫“草乌头”。
  太阳高悬在脑瓜顶的天空,山洼里异常明亮。崖口边沿,墨绿的花椒树叶面,耀目刺眼。一只赤红的独龙兔,像团跳荡的火苗,在崩龙脚前飞跃进灌木丛阴。碧绿的玉喙大鹦鹉,七八只一群,扑啦啦飞进松林。岩羊在一块巨石顶出现,直立的前腿,灰头尖角,一动不动,在观察,在聆听。一团脸盆大的绛红花纹的青灰色独龙龟,从瀑布下的水潭爬出来,探出脑袋警觉地愣了愣神儿,似乎嗅到了什么,急转身,匆匆忙忙地跑回水中的卵石间。
  崩龙抄了近道,从悬崖绝壁上攀下百十级的天梯,过了两道天桥,进入了一片陌生的地域。四周是塔糖一样的山峰,山峰的半腰游弋着凝乳般的雾霭,丁香花开遍了山野。雨丝是香馥馥的,山茱萸浓密的半球形花朵,光滑柔软,鲜嫩橘红。还有紫色报春、粉红的山茶和深红的杜鹃。脚下一层是蓝色的龙胆属植物,蘑菇的轮生伞体,张扬到极致。杜鹃鸟在低矮的桤林中哀叫。两只飞鼠从远处滑翔而来,像一对飞碟,更像美国的隐形轰炸机,在山谷的上空兜了半圈,落在了丁香树上。
  从长满丁香树的山坡,飘来一片灰沉沉的浓云,黑压压漫不经心地游弋过来,大雨就像水泼一样。
  崩龙钻进芭蕉树下,浑身里外还是弄了个透心凉。心凉,不仅仅因为被冷雨浇,他是担心野牛没了行踪。
  也就几分钟,阳光和蓝天又回来,好像刚才去哪儿舒舒服服打了一个盹儿。上空,那块飘无定所的灰家伙,没留一丝痕迹,这阵子不知又在什么地方云雨。
  听觉与视觉对话,心中空白无语;山脉与天空对话,峡谷奔腾江流;森林与阳光对话,生灵闪烁飞扬。
  在一片黑黢黢茅草稀疏的烂坡地边,崩龙看着“白蹄脚”走过的浅浅的印窝,即喜出望外,又犹豫迷惑。
  高兴自然,可崩龙迷惑不解是,野牛如此沉重的身躯,怎么走过这块稀松的泥沼地。神秘之谜,在崩龙的心里积累了很多,不在乎再加进一二。假如这里不是野牛的绝境,毫无疑问应该是双方决战的地方。
  他想错了。
  越过泥沼,“白蹄脚”在几十米远处现身。怔怔地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似乎在担心崩龙过不去这个路段。
  崩龙削了一根拐棍往泥沼里试了一下,居然随便就杵到手腕。为了别让自己陷进去,崩龙编了两个竹篓底,绑在光脚板下,进入了泥塘。他无法让腿脚协调,只能叉着裤档,一步一步挪动。走到中央,崩龙歇了歇。烂泥浮浮囊囊黏黏糊糊,噗喘噗吱的几股热气,从一块翻倒绿草,呲裂着缝隙的黑喧地里冒出。崩龙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似的。他闻到一股腐肉的气味,他甚至闻出,是一头衰老的,带着陈年麝香的獐予的体臭。
  崩龙意识到,自己好久没吃东西了。可他不想吃。
  独龙人箴言:江水倒淌,山坡翻浆,不是天堂,就是死亡。崩龙在冥冥之中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自己,让他欲罢不能。
  野牛欢叫,顶倒一棵大叶棕,摇头摆尾。晃动的犄角上,挂着一片绿艳艳的大叶子。抑或在召唤崩龙,抑或向崩龙示威。
  泥塘地终于结束在森林边缘滩涂,崩龙本想休息一会儿,可那头野牛再一次从树身后露头。它似乎是故意踩出枯枝的响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如同一群金丝雀,蹿飞树冠间,鸣叫。
  
  八
  
  潮湿的原始森林中没有路,昏暗的脚下,厚软的枯枝落叶,让他走出了些许疲惫。巨大的藤本搭架攀援,纵横交错。附生植物多起来,苔藓使树干肥胖臃肿。他喘息着,数了数面前的一棵大树,上边附生的植物,居然有二十几种。崩龙从没有如此细心地关注过这些,他被异常、被陌生、被新鲜包围。水滴像闪烁的宝石,从高高的树冠上滴落,悄然消失在喧腾的林地上。他心里很明白,这儿离雄当村已经老远了。
  林木稀疏,崩龙进入没顶的草丛。走着走着,茅道忽绝。绕过几棵孤零零的大树,崩龙钻出灌木林,爬上一块大岩石。岩石黑黑如铁,上面秃秃的光滑,没有任何苔藓生命。崩龙探身岩石顶,前面出现了一片坦荡的、稍微向南方倾斜的绿草滩涂。这片滩涂的最南面,是一个山脉断开的丫口。太阳西坠的瞬间,明亮的天空,把滩涂当央的半圆形水洼,映照得如同新月落地。水洼畔,草地中,七八头野牛在余晖下悠闲地吃草。偌大的头角,深深低在青草上咀嚼。崩龙稔熟的那头野牛,淹没了四蹄,背冲着他站在洼里。把一身湿淋淋的棕色皮毛忽闪在水面,再用长尾巴梢,扫描着。最后,它打了一个滚站起身,像一个玩耍够了闲极无聊的孩子,站在原地无事可做。
  机会,崩龙蹲好身子,迅速摸到了箭囊。摸到箭囊,手却不得不停留在那里。因为,箭囊中最后的那枝毒箭没有了。这里的神奇太多,可他从没丢失过弩箭。他回忆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他也没心思投工夫再去琢磨。他拔出了砍刀,挎好弩弓,像一只爬山虎,悄悄向岩石下退却。他觉得已经退下岩石,听到了脚下的枯枝在嘎嘎地欢叫。欢叫的枯枝,令自己的双腿,开始抖动。
  崩龙的恐惧不是英名的空穴来风,一头离群的野牛,长途跋涉地把一个经验老到的猎人引诱到这里,决不仅仅是一场游戏。本来它们的领地,应该是海拔更高的上游地区,如此大踏步地进入下游茂密湿热的原始林,是极其怪异罕见的。更何况崩龙毒箭的神秘失踪,更让他对这些大角兽类,肃然敬畏。
  那头野牛转过头来,似乎看了崩龙一眼,然后在水洼中开始奔跑跳跃。尾巴梢抽打出的水花,飞溅降落。有那么一段时间,水花飞起飞起,一直在飞扬,飞进阳光中,化掉了一样,倏地消失。
  崩龙被野牛的异样表演搞得惊慌后退,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资格没有能力和这家伙较量了,
  崩龙后退着。
  脚丫子并没打滑,脚指头实实在在抠在岩石缝隙。可突然,崩龙的手上没有了任何抓挠,凭白的身下,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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