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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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6期-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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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远的乡下,他们有着象征着富裕的小楼,财富都来自乞讨积聚。据说,乞讨还成为一些推销公司录用职员的必要程序,一些大学生在就业前必须演练此项内容,放弃一切高傲和自尊,以便被唯利是图的老板雇用,无耻和卑鄙成为获取利益的手段。交通警察穿着白色荧光横道的坎肩,在暮色中显得特别耀眼,就像被x射线照片上显影的肋骨。在城市的一角,演歌厅里灯光暗淡,红色时代的高亢曲调和曾经真诚的歌词演化为生物冲动,在卡拉OK的电视屏幕上配以软绵绵的穿着泳装的美女,歌声从一个个充满酒气、声嘶力竭的喉咙里进射,唾沫和荷尔蒙飞溅。
  也许是为了逃避,也许是为了获得几天的宁静,或者是一次朝觐?也许还为了我所不知道的目的——它隐藏在我的身体里,拒绝被我发现——也许我根本就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出于一时的盲目激情,我沿着一条公路来到历山。它在中条山和王屋山的合抱之中,黄河就在不远的地方流过。空气是这样清爽。适应了城市污浊空气,呼吸难以承受突然到来的清新感,不禁引发呼吸道痉挛,不停地咳嗽。已经多少个日子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蓝天?这是舜的蓝,它出自历山的植物,出自人间。
  我找到了历山的乡长,他说,过去很少有城市的人们来这里,自从发现了娃娃鱼,偷猎者就循声而至。接着公路开通了,旅游者也来了,仍然是舜的名声吸引了人们。不过,一切与古代的情况不同,今天的人们只是为了在旅行中获得快乐,而不是寻找什么德行。他还说,因为国家制定了法律,我们对娃娃鱼已经采取了保护措施,去年还有十六条娃娃鱼,被外来的窃贼偷走了十三条,现在只有三条了。我颓着指引来到了披称作动物保护所的地方,实际上,这不过是几间普通的山间小屋被几堵土墙围在里面。手续很简便,一条温顺的乡村黄狗随意叫了几声,我就通过了身份验证,被获准进入其中。
  几乎像所有的农家小院,用片石覆盖的屋顶,倾斜着压低了门窗,屋搪伸开,防止雨水敲打在窗户上——也许这是过去为纸窑而设计的,现在已经被玻璃宙取代,但那原始的式样依然留存下来。土墙将面积分割出一个大大的正方形,在一个墙角堆放着煤炭,以供每日做饭和严冬到来之后取暖。房屋投下的阴影很小,证明了时间已经移到一天的中央。在东边,很大的铁笼里,关押着动物囚犯:几只猴子不断地跳跃,也许用这样简单的肢体语言来为自己辩护,还有一些我说不出名字的动物,用惊恐的眼睛注视着来人。它们被捕获到这里,已经证明了它们的厚罪,就像人的原罪一样。从它们很远的祖先那里,它们已经继承了刻在身上的罪的记号。
  这简直是一个微缩的动物园,动物们被保护的理由使它们失去家园,失去自由。密林和草丛里的奔跑,悬崖上的攀援,野性的决斗和温和、调皮、善意的嬉戏,变成了模糊的记忆,昨日的场景只能在梦中再现。银前只有狭隘的空间和坚固的铁栅,一切事物都是饲养者的赐予,而不是更高的神的恩惠。
  让我惊愕的是,娃娃鱼被养殖在一个塑料盆里,三条娃娃鱼在塑料盆的底部一动不动,清清的水面没有一丝波动,好像三条娃娃鱼不过是人工制作的逼真仿制品。生命沉淀在深渊,被塑料衬托出来的可能是一个幻影。饲养员Z告诉我,十几年前这里的溪水里到处都是娃娃鱼,人们还亲眼看到过很大的娃娃鱼,有人还见过放着金光的娃娃鱼。人们觉得可能是来自神意的某种预兆。他还说,那时这里的野地里经常有各种野兽出没,还有老虎和狼,现在都看不到了,不知道到了哪里。饲养员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说话的语调让人感到某种感伤。从石头的纹理中透露出来的感伤,从阳光给予的皱纹里显现出的感伤,它被铭刻在坚硬的地方。
  据说,娃娃鱼的捕猎者最初来自南方。他们开着车,沿着公路来到这里,用各种野蛮的手段捕猎。他们将娃娃鱼偷运到一个个饭店,然后摆上餐桌。一种动物的价值消失了,因为市场发现了它的价格。偷猎者来到河边,敲击溪水里的石头,他们知道,可能娃娃鱼就躲藏在石头下,娃娃鱼难以忍受剧烈的震动,就会从石洞里游出,人们的阴谋早巳在旁边等待。市场在远远的地方窥视,活的生命将变为纸钞,以满足财富占有者的虚荣。这是最后的结局,似乎是圆满的结局。还有一些更为恶劣的偷猎者,他们在溪水里放置密集的鱼钩,或者投放麻醉剂,使几里远的溪水里的娃娃鱼以及别的动物,漂浮到河面上。然后,将捕获物装入编织袋,偷偷地贩卖到南方的集市上,就像多少年前欧洲人贩卖非洲的黑奴。文明者的脚步,踏碎了自然的静谧,也踏入了自设的陷阱。奴役别人就是奴役自己,毁灭别人就是毁灭自己,我们连身边的动物都不能容忍,人还能够容忍什么呢?舜所创造的田园,舜所奉行的穗,舜所追求的真,已经和农家屋顶上的炊烟一起在远处消散。
  逶迤而来的历史,深陷其中的现实,一张张废弃的报纸,粘满污物。一枝很久不用的竹笛悬挂在被烟火熏黑的墙上,其中深藏的无数歌曲、音符、停顿,以及每一个音阶的起落,已经被覆上尘土。其中的波澜已经干涸。历山的这一小小动物园,浸泡在饲养员z讲述的忧伤语调里。饲养员Z是年轻的,他的年轻的脸上已经浮上历尽沧桑的皱纹,和这里很多农民的皱纹几乎有着相同的形状,溪水流消时的形状?历山沟壑的形状?树木表皮开裂的形状?草叶上的叶脉的形状?乌云里闪电的形状?一粒土中隐含的形状?大脑中面对未来的思想褶皱的形状?
  饲养员Z的饲养是精心的,对娃娃鱼充满热爱;的确,娃娃鱼能够给Z带来快乐。那圆圆的头,发黑的身躯,短短的四肢,甚至它的手指都是五个,和我们的手相似。它的眼睛小小的,简直就是两个斑点,被画家的笔不小心染上的两个斑点。Z每天都要把三条娃娃鱼放到河里洗澡,将塑料盆里换上新鲜的水,井为它捕捉鱼蟹以供一日三餐。但是,这样的精心饲养依然不能使这种动物健康地生活,因为,它原本是属于自然的,它不属于塑料盆和z,不属于人工设置的牢房。
  过去的日子像一卷卷经书,被藏在黑暗的洞穴,等待着被一束电光照亮。然而一般的情况是,暴风雨之夜,闪电短暂出现,一切文字以及文字携带的思想,进入更深的漆黑。世界被涂了一遍,又涂了一遍。我看到曾经生活于流水里的娃娃鱼,正在塑料盆里艰难呼吸;它不适宜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死水和死的日子一起,使它的腹部渐渐腐烂,饲养员说,过一些时候,你们就不可能看到它们了,它们不会活得大久了。是的,自由的生命怎么能经受失去自由的日子?自尊的生命怎能在屈辱中继续生存?
  它们只有秘密地打开隐藏在自己身体中的自杀密码,在腐烂中埋葬自己,也埋葬赠与自己生命和屈辱的世界。腐烂,腐烂,腐烂,这不是大自然早巳讲述过的寓言吗?落叶在泥土 中腐烂,野草在泥土中腐烂,人在泥土中腐烂,泥土承接一切生活、一切腐烂,现在,腐烂成为事实。
  
  四
  
  “在它的大内脏里,一定在煮着一顿豪华的晚餐”
  
  热爱自己家乡的河流,热爱娃娃鱼的乡村农民,自发地组织起一只护河队,河流变得如此脆弱,以至于必须让我们起而护之。还有的人将这条河流视为自己的河流,一个固执的农民D,他经常在河边梭巡,看到陌生人必然要上前询问,就像是抗日战争中的儿童团一样,警惕地辨别着每一张可疑的面孔。一次,乡政府的人们在他的河段里捕捉了一条娃娃鱼,他就到那个动物保护所要了回来,放回到它本来生活的溪水。我曾怀着好奇心在夜晚跟着护河队巡逻,星光灿烂,月光晦暗。
  这是没有高楼大厦的夜,没有霓虹灯和喧哗的夜,没有现代建筑的玻璃材料和光污染,一切为了装饰静和黑、烘托静和黑。静和黑不仅是一种特点,还是一种气氛,一种被提取的精粹。这么黑的夜,什么都有可能,什么都可以隐藏,任何不可思议的事件都能发生。我知道了为什么精灵会出现在夜间的山林,野兽会出现在夜间的山林,魔鬼会出现在夜间的山林,童话也是在此时出现,儿童们则在此时谛听。世界会在此时倾其所有,将物质和精神放在同一个化学试管里,并从它的敞口边冒出化学反应的蓝色烟雾。河边的路很不好走,高低不平,不小心就会崴了脚。几柱雪亮的手电光在前面晃动,被扫过的小路就像一些往事片断,零碎、简单、缺乏逻辑、没有时间的安排,许多事物被迅速越过,沦为空白。
  护河队大约有十几个人,由历山乡的治安员F带领。动物保护所的饲养员z也来了。为了对付在夜间捕捉娃娃鱼的偷猎者,不得不采取这样笨拙的办法。我的脚不停地碰到河岸的石头上,一次又一次的疼,穿越身体,传递到大脑中枢。护河队的人们很适应走这样的路,手电筒的晃动和他们的步伐节奏是一致的,河水的流动,比白天要清晰、生动、复杂,其中似乎有着我们难以理解的含义。显然,这是一种语言,一种我们遗忘了的语言,或者不曾仔细倾听过的语言。沿河而行,秉烛夜行,黑夜带给了我以从未有过的感受,混合着河声的天籁,深邃、主题复杂、有着深不可测的寓意和不可捉摸的旋律。遥远的大熊星座,以其最亮的勺状七星,聚集了昏黄的星团、漆黑的北方、暗淡的长夜。
  在河流的一个转弯处,我们真的发现了几处偷猎者布置的鱼钩。密集的鱼钩固定到一条条长线上,夜晚出动的娃娃鱼很难逃过这样的阴谋和劫难。它们真的是命悬一线。护河队员慢慢地将鱼钩取出来,轻轻地,像是怕打扰了河里动物们的睡眠。它们的危险就这样被化解了。F说,护河是很危险的,有时他们必须与偷猎者搏斗。很多时候,护河队只有六个人,而偷猎者的人数常常高于我们的倍数。偷猎者携带着匕首和猎枪,凶器闪烁,用钢铁和考兰,反射着群星投下的寒光。而护河队的人们总是赤手空拳,他们的武器是河边的石头,F手中唯一的警具是一副手铐。
  不过获胜总是归于巡河队员,尽管有时可能会负伤。一次,在激烈的交锋中,几个护河队员都伤痕累累,有的头部流血,有的腿部受伤,最后的结局:偷猎者逃走了,天平向正义倾斜。偷猎者内心虚弱,河流将他们的邪恶收集到自己的波澜里,带到历史的尽头审判。F讲述的时候,暗夜遮住了他的表情,他的目光在暗夜里更加黑暗。
  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溪水,不知走了多远。也许是十几公里,也许是几十公里,但这条河流仍然显得大短了,就像一个暗室里的胶卷,它只供我们在微光中悄悄地看了一眼,很快卷进了卷筒,曾经密写的内容,已经被封存。夜晚同样短暂,以至于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听到了鸡鸣。F将护河队员集合在一起,安排第二天的任务。护河队员疲倦的身体,在星光潮水一样退去的天光中渐渐变得明亮。
  
  “在它的犬内脏里,一定在煮着一顿豪华的晚餐”,梅尔维尔在他的著名小说《白鲸》中,说到了一个人对一个动物的想象。娃娃鱼也是这样。这些动物在想什么?它们对一条河流之外的事情是不是一无所知?或者,它连自己生活的河流本身也不需要知道,它生活着,就是一切。那么,它的大内脏为谁设置盛宴?它准备自己的晚餐时,还为谁准备着晚餐?人们在窥伺,从来不念及动物们几千年来给我们带来的愉悦。娃娃鱼在这条河流里已经很少,几年前,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个娃娃鱼的乐园,它们在溪水里,在石头下面,现在它们正在走向另一个世界,给我们留下它的寂静的磷火。
  F还说,十几年前这儿的山里曾经有许多动物,老虎、豹子、麝……现在都已看不到了。它们消失得这样快,就像美洲的玛雅人一样,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使用了隐身术,藏到了时光的背后。我们只知道它们不见了,消亡了,却很难知道它们是怎样度过了最
                             后的光阴。我们的一系列计划,一系列剧烈活动,拜金主义、利已主义和人类自己的狭隘哲学,久远的动物被赶尽杀绝。它们和我们的联系已经丧失。当我们在电视屏幕上和电影里看到动物的优雅姿态时,它们实际上已奔跑到末日。孩子们指着画报,向我们询问那些形态各异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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