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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伐魔录- 第3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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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媚……”韩离喃喃重复,只觉得心中一堵,却是欲言又止了。

……

远方黑蒙蒙的城池,在暮色下像是一头踞伏于地的野兽,大司马面沉如水,在耧车上昂立直视。

器械前的军士们在忙碌着,绞紧弩机,擦亮兵刃,向临冲战车上放置巨石,红彤彤的火把一个个点亮,恍如旷野上陡然升起了燎燎星曜。

而所有整装待发的战士们却陷入一片异样的沉默,他们只是肃然远眺,数万人同时发出粗重的喘息,好像低声咆哮,蓄势将起的猛虎。

……

“桓大人不在?出去打仗了?怪道我来时听着人声嘈杂呢,哈哈,你怎么没跟去?你不是向来和桓大人形影不离的吗?呀,你不会跟我说,你留下,羽媚倒跟着去侍卫了吧?”

长时间的沉默,韩离觉得自己呼吸之间也有了略微的颤动,他异样的心绪落在了注视他背影的洽儿眼中,洽儿皱了皱眉,嘴角的抽搐一止,目光却变的更深沉了。

甘斐却懵然不觉,或许是过分的亢奋令他没有注意观察,他只是四下张望着少有人行的偌大军营:“哈哈,没事没事,等羽媚回来了,我吓她一吓,给她个惊喜!哎,对了,尊君,这仗打完了,你和羽媚便当跟我回去了吧,去乾家……”

这一下却又触动了甘斐自己的心事,语声一顿,咧开嘴像是要冲淡心中惆怅般的一笑:“……得,去归去,却不是跟着我,我……暂时不打算回去,哎,羽媚却也得跟我,嘿嘿。”

这段路并不长,可韩离却觉得像是走了好几年,终于看到了气势巍峨的中军行辕大帐,是瞒着他,还是让他知晓?韩离一路上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行辕大帐旁的那所军帐忽然掀开一角,露出了韩霓已然被泪水冲划了面上纹彩,而显得斑驳污糟的脸,她却还浑然不觉,通过脚步声,她感觉到了韩离的靠近。

“哥哥,就等你了,仪式……”韩霓话没说完,赫然便认出了韩离身边的甘斐,顿时愣在当前。

“嘿,这小妮子脸上怎么花成了这样,小心……”甘斐自然也认出了韩霓,正要开玩笑,可韩霓这番神情却使他的心底终于掠过一丝疑云。

唉……韩离决定了,拉开那所军帐的帐幕,低头涩声道:“羽媚在里面。”

甘斐心中更是疑惑,径自将胖大的身体从帐幕掀开的缝中挤了进去,韩霓侧过身子容他进来,却又忍不住捂着嘴,嘤嘤的哭出声来。

……

宝剑缓缓出鞘,剑身与剑鞘相触,响起了一阵悠悠绵长的擦音。大司马终于举剑在手,剑尖直指远方的城廓。

“杀!”数万人同时迸发的嘶喊宛如山呼海啸,便连空气也仿佛为之一窒。

临冲抛射的巨石带着低沉的轰鸣,弩机飞出的箭矢划开暮空,腾腾燃烈的火弋像是张开双翼的神禽,裹着炽焰熊熊的飓风,一股脑儿的落向沉寂如死的城头。黑压压的人流如同奔泻千里的浪潮,向着前方的高平城垣翻涌而去。

“轰切!”碎石迸飞,爆炎连连的城头骤然响起了人数远逊,却同样气势不减的回应!

……

帐中似乎弥漫着一股香露的气息,然而甘斐能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将心脏狠狠逼压,不带任何罅隙的沉重,他几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还有什么人在,他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横卧在正中毡榻上那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玲珑躯体。

甘斐原本带着疑惑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看到了莫羽媚那苍白如雪的娇靥,双目紧闭,棕色长发垂散,在榻上铺展,却好像是在身下渐渐蔓延开来的黑血。

甘斐踉跄一步,一把抓住了莫羽媚置于身边的左手。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面上没有了那曾撩动心弦的微笑,手上没有了那曾沁香溢暖的温度,眼前,便只是一具失却灵魂生机而僵硬的躯壳。

肌肤冰冷,冷的几乎使自己的血液也停止了流动,甘斐张大嘴巴,想要喊她的名字,可是喉头却好像被人死死扼住,只能艰难的迸发出一连串嘶哑的轻噫。

是什么时候,我总是要在人群中首先找到你的脸,却在发现你也同样凝视着我的时候,故意别过了头去装作毫不在意?是什么时候,听见你那银铃般悦耳的声音撞进耳朵,我便是心中乱跳不止,却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你的到来?是什么时候,当我与你同行便是欢喜的快要死去,表面上却还那般的淡然镇定,好像我们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

每一次殷殷相切的欢声笑语,每一次浓烈如火的抵死缠绵,每一次款款深情的耳鬓相擦,深深铭刻在心头的印记,就像是发生在昨天,随手可以触及的昨天。

然而现在,鲜明的印记就此隐入了长逝的永夜,一如沉没在恣意肆虐汪洋之中的一叶扁舟,带走了欢笑,带走了深情,也带走了所有的热血和活力。

超节豪、卓秋依、韩霓、况飞雄,所有参与此役的公府剑客都在帐中,此刻人人低着头,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甘斐缄默而彻骨剧痛的悲恸,而当韩离牵着洽儿的手轻轻走入帐中的时候,遽然听见一个像是垂死的野兽而发出的最后嘶喊。

嘶喊被不畅的呼吸阻塞,方自令人心碎却又倏忽一止,甘斐身体晃了晃,倒在了莫羽媚的尸体边。

第043章心如死灰

直到甘斐因悲伤昏阙并在第二天幽幽醒转之时,兀自觉得如梦一场。可当他深怀着莫名的恐惧,再次步入那帷军帐,并见到莫羽媚的尸身依旧静静的躺卧之际,才发现这便是血淋淋而又无比确切的现实——羽媚不在了,他心中最大的寄托和支柱,在一夕之间彻底崩坍了。

他在莫羽媚的尸身边枯坐了三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也没有流下过一滴泪水。他不是不想哭,他恨不能嚎啕大哭一场,一泄心中剧痛,然而却欲哭无泪,泪水或许已化作了心底流泻不止的鲜血,早就在无声凝咽中干涸了。他只能这么默默而又死寂的坐着,握着莫羽媚的手,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分毫。

公府剑客们已然用香汤和黍酒为莫羽媚沐浴了身体,并为她穿上了纱丝绞扎的明衣,尸身边还堆放着厚厚的冰块,使莫羽媚的尸身即便在这已显炎热的季候里依然维持如生前。

入殓的棺椁早已准备好,只是碍于甘斐这般的枯坐而一直不能进棺,众剑客们知道甘斐的悲苦之情,便也由得他追思徜徉,每次来时,也都是轻手轻脚的不惊动他,默哀片刻便即离去,整个帐中只留下甘斐和洽儿两个。

三天之中,倒是只有洽儿陪着甘斐的时间最长,义父由喜转悲的巨大转变亦令她心伤莫名,几次还是她执意拉着甘斐,才让甘斐喝了点水,不至饥渴过甚之下再次晕去。不过有时候,洽儿却又在一边默默安坐,眼光闪烁的看着莫羽媚的尸体,若有所思。

大司马一直没有出现,进攻高平的战事受挫已然使他焦头烂额,军务政务忙作一堆,这三天便是频频调动兵马,几乎无一刻不在恶战之中,他又哪里分得出空来吊唁莫羽媚并安抚甘斐呢?只吩咐左右,好生相待甘斐,待军情稳定之时,他再亲来相慰。

真正令大司马恼怒的是,十倍于敌的大军会在攻打一个小小的高平城时屡屡受挫,大晋精兵不可谓不勇猛,战力不可谓不强盛,及至种种兵甲器仗,也要远远比那些鲜卑东胡的军士精良。此番攻城,东胡赖以横行的骑兵之长无从发挥,而高平简陋的城防也远远比不得城高砦深的洛阳守备,然而总是在大军血战之下攀上城头,近身格杀的时候,最终被杀败溃散。

城头已然换上了伏都王的旗号,东胡燕军似乎也并没有受到先前主将慕容厉亡故的影响,相反厮杀起来更为凶狠,而据退回来的攻城军兵说,城头有一队近乎刀枪不入的怪异军士固守,无论众寡如何悬殊,那些刀枪不入的军士总能将攀上城垣的晋军士族残忍杀死,或开膛破肚,或枭首断腰,厉害异常,几番厮杀下来,晋军愈发胆寒,而燕军却是士气大振,每次的失利皆源于此。

回想起先前黄墟伏击战,慕容厉被一旅军士保护杀出重围的旧事,大司马疑惑起来,果然便是那些妖鬼作祟,庇佑东胡么?几次三番想请甘斐前来参详,可见甘斐目下这般情状,也只得罢了。唯有每日加紧攻打,就算那些古怪军士能刀枪不入,旁的燕军士兵总也是血肉之躯,一旦伤折殆尽,剩下那一小撮古怪军士还能起得多大作用?充其量保护主将退去也就是了。

大司马不问甘斐,还有一层意思,按伏魔人物所说,妖魔不是觊觎人间久矣,早晚便有一战么?而倘若这些怪异军士当真牵涉妖鬼魔物,那就看看人间军阵究竟能否在惨烈厮杀中寻得克制之道,难道还能让区区邪物阻却了王霸大计?如果以这等赫赫军势尚对这少数妖鬼邪魔束手无策,那这人间世界岂不早就成了妖魔的掌中之物?

大司马不信,更不甘,几日纠缠,也激发了性格中的执拗之意,算是和守城的伏都王战神之军耗上了。三天血战,倒也不是全无斩获,在付出近万伤亡的情况下,据传竟也有人斩杀了几个古怪燕卒,大司马虽不知道这是有人迸发了潜藏的破御之体的缘故,却是更有信心,这样一来,大军的攻势就更猛了。

战事激烈,尤其事涉伏都王的鬼怪护卫,韩离自然随侍在大司马之侧,密切关注,虽感悲痛,却也无暇再去操持莫羽媚的丧事,也和甘斐一直未得深谈,他只是在甘斐晕厥而醒的第二天对甘斐大致说了莫羽媚罹难的情形,出乎意料的是,甘斐对于什么号风怒狮化人,什么东胡鬼怪护卫之类的情事,根本就没有丝毫反应,双目浑浑,黯然无光,只木愣愣握着莫羽媚的手,濛濛相视。

哀恸过甚,心如死灰。韩离其实很理解甘斐现在的情状,昔日舞晴去时,自己又何尝不是这般意态消沉,痛苦终日?以甘斐的素来性情,难过得这一阵,总也能渐渐从心底深霾中走出来的。韩离是这样想的,应对当前战事要紧,待战局将定时再来开解吧。

韩离没有想到的是,甘斐所经历的悲伤苦痛要远比他所估计的深重得多。自龙虎山化解妖力,自身力道全部丧失之后,甘斐已然是心遭重创,时时以自己身成废人而叹恨不已,若非怀着可与莫羽媚重逢,尚有家室之欢的念想,几乎便要一蹶不振;待到前番撷芬庄前与眭术和白狐的两次交手,心下隐然觉得自己全无痊复的指望,黯然痛悔之下更是郁郁难解;总算有了孤女洽儿做义女的喜事相冲,又让他打叠了精神;可一切筹划停当,方自重振的甘斐眼见莫羽媚香消玉殒,不啻九天落雷,将浑身震噬得寸寸粉碎,美好的梦想终成虚幻一场,这一生再无可恋之处。莫羽媚的死,便成了压垮甘斐心境的最后一根稻草。

前两日的枯坐,便是和莫羽媚生前的一幕幕情景清晰的在脑海中再现,时而怦然心喜,时而陶然欲醉,时而徜徉轻叹,时而悱然浅笑,然而一看到眼前伊人遗躯,悲怆之意却愈发浓重,厚厚的郁结在心头,更是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到了第三天上,甘斐便自暴自弃的想到:降妖伏魔,存人救世,全与我再无干系。自然有英雄承担,却要我这么一个废人做甚?羽媚既去,便是我这一腔热血也化作了行尸走肉,不如随她一齐去休。这想法在脑中一闪,不过旋即想起洽儿,一番艰难思忖之下,终于还是放下了自尽相殉的念头。

没了爱侣,却还有女儿,这一生并不是全然的空飘飘全无着落,长时间的思考之后,甘斐渐渐有了决定。把洽儿拉扯成年,也不负了救孤认女之情,得便处就送往乾家,就不要学什么降妖伏魔之法了,只像嫂子一般,安安心心做个不经险恶波坎的寻常女娃子,到那时,自己随便寻一处可堪埋骨的所在,就成为这乱世中最微不足道的一蓬浮萍罢。

最后一次,甘斐放下了莫羽媚已然显得僵硬的手;最后一次,甘斐吻上了莫羽媚冰冷的唇;最后一次,甘斐凝视着这张自己魂牵梦萦的脸……再也听不见你的笑,再也闻不着你的香,再也感受不到你热情似火,可以融化顽心的温存。

甘斐站起身,长久的枯坐已经使他的双腿麻木,他说了三天以来的第一句话,嗓音黯哑而枯涩:“洽儿……给你干娘叩个头,这是……最后一面。”

洽儿听话的走上前,向莫羽媚的尸身深深拜了下去。

尸身旁的桌案上摆放着一些细碎物事,这是莫羽媚的遗物,有银钗金簪,也有属于丁零族的兽骨佩饰,还有那一方螭龙玉牌,然而甘斐却拿起了一把光泽幽暗的短剑,他认得这把短剑,在月灵鬼将的鬼界之中,正是这柄短剑刺穿了月灵的左眼;而在那小镇的馆驿之中,也正是这柄短剑抵在了自己的喉头,莫羽媚当时那调皮娇俏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使他的心像是被人生生扯下一块,痛的浑身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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