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0-衰与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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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80-衰与荣-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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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半天找不见你。”被人群簇拥着的一个男人指着他笑道。    
    隋耀国,现在很叫响的一位中年作家。    
    送走李向南,林虹独自往回走。一个编辑正穿着短裤溜达,见到她,立刻很殷勤地上前搭话。林虹随便地与他边走边聊。迎面路灯下过来一个女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林虹立刻想到这八个字),身旁的这位编辑立刻有些不自然,对“徐娘”赔着笑:“我正等你呢。”便跟着她走了。看着他们的背影,林虹不禁笑了笑。她一眼就看明白了这两人的关系。天下事也真有意思。很多关系并无政治上、经济上、法律上或任何其他方面的明确规范,却含着某种不成文的契约在内。因为是朋友,就要有难相帮;因为是恩人,就要报答;因为是情人,就要有某种意义上的相互忠诚。    
    社会生活的智慧是不是就表现在对各种隐蔽的契约的洞察和剖析呢?    
    非常客气的敲门声,不像男人又不像女人,让人别扭。她看了看表,都快十一点了,电影厂的人一到晚上都抽疯。    
    请进。她礼貌地说道。没有动静。她起身准备去拉门,门小心地被推开了。客气的笑脸——《白色交响曲》中的男主角,常家。“可以进吗?”他站在门口,礼貌地问道。脸上没有一根线条不在温和地笑,但没有一根线条不让人腻味。眼睛似乎神采奕奕,鼻梁似乎很高,眉毛似乎很浓,但都像万金油一样,给人甜腻腻的感觉。    
    在电影中爱这样的人,真是对她演技的高难度要求。    
    “这么晚还不休息?”她亲切地问,决定在生活中就克制住对他的反感,训练自己的表演。


上卷:第四部分最艺术的演戏就是真实的演戏

    “这么早睡,岂不太玩物丧志了。”常家笑笑很认真地说道,在椅子上坐下了。这么热的天,也总是雪白的衬衫系在笔挺的裤子里,“你在看书?”他看了看床上的一大摞书。    
    “我还没看呢,别人刚送来的。”    
    “谁给你送的?”    
    “那你别问了。”林虹说着笑了。范丹林和童伟都给她送书来,这真是男人对女人表示好意最有风度的方式。也是最磊落的方式。    
    “噢,我问得唐突了,对不起。”常家典雅地点头道歉。    
    和这种人相处真是难受死了。“你说话这么矫情,文绉绉的,像二百年前的绅士,我可受不了。”林虹说着笑起来,真正开心地笑起来。她发现:最艺术的演戏就是真实的演戏。因为把对他真实的看法说出来了(虽然是玩笑似的),自己的心理、表情以及全身的肌肉、神经便都自然了。要不扭着劲,板着,很难演像。    
    常家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唯有这一笑露出点人的真实劲儿,让林虹第一次不大反感,好像还是可以和他坦率谈点什么的。    
    “你演过几部电影了?”她问。    
    “三五部吧。不过,那些我都看不上,试试而已。”    
    “这一部呢?”她指的是《白色交响曲》。    
    “这一部仍应算尝试吧,既然他们一定要让我演。”    
    “你打算尝试多少部?”林虹问,她知道为争取《白色交响曲》中的这个角色,他曾千方百计地活动。    
    “托尔斯泰讲过,他《战争与和平》以前的小说都是试笔。”    
    “你又不是作家,怎么和托尔斯泰比?”    
    “道理是一样的。而且我过去也想过当作家,试了试,觉得还是搞表演更合适。”    
    “你的小说发表过吗?”    
    “……没有。”常家有些脸红,“我就没往编辑部寄,因为自己还不太满意。光发表有多大意思?”    
    真不愿意和这样的人再谈下去,演戏还是到了拍电影时再说吧。林虹看了看对面的空床,快半夜了,卞洁琼怎么还不回来呢?    
    隋耀国充分具有知名作家的人物感。下了飞机,他一手提着皮箱,一只手臂搭着件衣服,潇洒地走过活动甬道,含着微笑与空中小姐告别,就像每个大人物一样。他一到机场候机楼大厅,便受到电影厂导演、编辑四五个人的迎接。他们热情地涌上来。他挺着伟岸的身子一一握手。那是自信的、有风度的握手。行李早已被众人抢着提上了,臂弯里这件衣服,还要自己搭着,这样甩开大步趟着镜面般光洁的水磨石地面走出大厅时,显得气派潇洒。是豪华的进口小轿车,电影厂内第一号车,导演说明道。他只是淡然地笑笑:太没必要了。同时舒服地仰靠在座背上,放松了身体,感到满足与享受。只有高级小轿车这样舒适的沙发,这样清凉的冷气,这样隆重的接待规格,才能使他产生这种心态。冯厂长要亲自来的,临时有事没来。导演们这样解释道,他又感到一种受到尊敬的满足。太惊动电影厂了,这样我下次可不敢来给你们写剧本了。    
    小轿车平稳地在夜晚的京郊公路上高速行驶。他颔首听着导演们争相介绍着情况。车窗外掠过着黑糊糊的田野,灯光闪烁的村落,一片片楼群,超过一辆又一辆大小轿车。一辆破旧的小轿车内亮着灯,很拥挤地坐着两位慈眉善眼的老干部和他们的陪同人员,看年龄外貌,级别不低。对方注意到了自己这辆豪华车,目光中闪露出什么。他心中不无冷意地微微笑了。为他们感到寒伧,既同情又蔑视。你们不过如此,你们被抛在后头了,难受吗?历史就是不断有人没落,有人兴起。昨天是囚徒(他眼前浮现出东北劳改农场的号房),今天成新贵。这就是历史。他此刻并无多少感慨。除了写作时,他从不多回忆过去。过去的便过去了,他非常快地适应了自己的现状。他乘坐的豪华轿车射着雪亮的灯柱平稳地急驰着。它一辆又一辆迅速地超越着其他汽车,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他的全部优越感。每一次超车时,他都体会到这种优越感。他的身体和小轿车溶合为一,急速地追近一辆又一辆车,很有力地(他感到自己身体的马力)从它们身旁超过去,车尾,车身,车头,把它们迅速甩到后面去了。他畅通无阻地高速行驶着。两边的杨树在雪亮的车灯中群魔般迎面扑来,在暗夜中刷刷刷地向后掠去。    
    到电影厂了。和厂长们见过面了,握过手了,热情过了,寒暄过了。到了招待所。里外套间,有卫生间,铺着红地毯。这样的房子厂里仅有两套,一套给他了,另一套为可能来的首长备用。他在所有来改剧本的作家中头一份待遇。这又让他要开玩笑了:这不是要让我为难吗,分裂我和作家朋友们的关系?随即他便拉开藤椅坐下,又起身和一个个、一群群闻风而来的作家们热情握手,说胖谈瘦。他知道他们在,他不用去登门拜访,他们会来的,他的房间成了热闹的中心。好了,大家坐吧,这外间有大沙发、小沙发,很宽敞,很气派,我可要坐在这写字台旁的藤椅上,很舒服地伸开腿,很舒服地向后靠,可以很从容地俯视你们,又处在中心位置。和文学界的朋友们相会是愉快的,处在中心位置尤其是愉快的。他笑着环顾左右。


上卷:第四部分娇嫩的、火辣辣的小妞

    刘言,你在电影厂干什么呢?又搞了一个剧本?怎么,开拍了,还在这儿坐阵?是不是被女演员迷住眼了?哈哈哈。我可是被他们硬绑架来的。我从来没搞过电影,这次非要让我改编自己的小说《茫茫林海》。没办法,试一下。我的方针是写一稿就告终,行不行我不再改二遍了。你们要接着改你们改去,我是不管了。时间赔不起。刘言踏进这间房时左张右望,颇有些酸溜溜。“他们还从来没让我住过这个房间呢。”那你只好难受,我只好装不知道。人的待遇应该有差别。    
    小杜——杜正光,你也来改剧本?和谁一块儿合作?和你?叫什么?石英?你很年轻嘛,多大年纪?二十三岁?噢,杜正光和这位姑娘是不是有一手?不管。自己对石英很感兴趣。他对年轻漂亮的女性都感兴趣。几十年的厄难剥夺了他性爱的权利,现在他要在一切能够弥补的地方弥补回来。他不再和石英多说话了,他已经感到了她羞怯目光中对自己的崇拜。他现在需要海阔天空地谈文艺,他的光芒应该笼罩整个房间,使所有的人都黯然失色。    
    童伟也在电影厂?刚才没找见?钻到姑娘房间去了?他架子很大?来,我们一起去找找他。我不用去?没关系,我还有一封急信要给他,别人托我捎的。走,你们几个坐一会儿,我和他们转一转。    
    童伟,坐吧。好容易找到你。你刚从外面回来?没在那姑娘屋里?你们说什么?那姑娘是搞化妆的?和童伟那个着哪?叫什么?弓晓艳?刚才看到一眼,是个非常性感的、娇嫩的、火辣辣的小妞。童伟,别解释了。什么,攻击开我了?我在全国十几个城市都有情人?那是造谣。石英,你笑什么?他们向来会造我谣,以攻击我为乐趣。我在骂声中成长。(高兴地笑)    
    来来,大家抽烟,我发烟。说我是大户,我就算大户。他站起身,踏着地毯在屋里转圈发烟。你们别又攻击我,我算什么大作家?一个个给你们送烟到手,低头哈腰跟孙子似的。看给我的房间?可能没别的房间了,只好让我住这间吧。    
    好好,咱们聊聊文艺吧。怎么样,现在北京文艺界有什么动态?人们都在写什么呢?问我?我不急。我不赶数量。一年两部中篇就行了。每篇惹点事,让评论界忙一阵。他走走停停,转完一圈回到写字台旁,要坐未坐地站着,在桌上蹾着烟,这样转着头说话很得劲。没有比这要坐未坐、要点烟还未点烟时的谈话更有张力、更有节奏、更从容潇洒的了。    
    屋里越发热闹了。又有些演员闻讯凑来,有大方的,有忸怩的。他隋耀国是有知名度的,在很多人眼里是有传奇色彩的。1957年的右派,几十年的劳改,一旦拿起笔便才华横溢,名震文坛。又有各种风流轶闻给他套上五彩光轮。你们看过我的小说吗?看过哪篇?有什么意见?他很亲热地问着几个年轻女演员。你没看过?那也不用脸红,脸红的应该是我。一个作家写了东西没人看不该脸红?不过,你们也应该增加点文学修养,是吧?你叫什么?矢菊秀?    
    这位姑娘真是出奇的漂亮。    
    你们怎么又攻击我?说我对小姐献殷勤?让小姐们对我保持警惕?喂,你们这几位小姐,相信他们的话吗?我告诉你们,我在男作家中间老受攻击。原因很简单,就是女性们往往更偏爱我。(众人皆大笑)说我对年轻漂亮的女性特别大方?对,我承认。你们这几位美丽的小姐,一共几位?六位?明天我请你们去全聚德吃烤鸭,好不好?你们敢去吗?敢去,那我就敢请。好了,一言为定。只请你们。我大大方方的请,你们大大方方的去。    
    半夜了,热闹完了,大多数人都走了,少数几个人又接着聊。又聊完了,只剩满屋浓浓的烟气。他在红地毯上踌躇满志又是不甘寂寞地来回走了走。不会再有人来了,大房间里很空落。拉开卫生间,凝视着白瓷浴缸,点着头,幽默地笑了笑(其实脑子里想到的是刚才那几位漂亮的女演员),好了,洗洗澡吧。    
    他仰躺在浴缸里,水不冷不热,很舒服地浸泡着身体。头露出水面枕在浴缸边。从下飞机开始受到的隆重接待、簇拥热闹,都五光十色地过去了。夜已经静了,满楼没有什么声响。他略有些失落,略有些惆怅,略感寂寥,但随即眼里漾出微笑。筵席总要散,热闹总有完,一天总会结束,人生也总有终结。他想到《红楼梦》。他移动了一下身体,躺得更舒适些。全身的肌肉骨骼都被温乎乎的水泡得松开了。紧张、疲劳、兴奋都从汗毛孔里、关节缝里一丝丝散逸出来,溶在了水里。身体变得很轻,很通畅。没有负荷的肉体生出了一个遐想联翩的灵魂。    
    他凝视着房顶恍惚微笑,数不清的画面在他眼前叠印着,有黑色的、铁青的,如狞厉的石雕;有辉煌的、神秘的、圣洁的,如大雄宝殿中壁画上佛的故事;有小轿车雪亮的车灯,划破着无际的黑夜;有刷刷刷在两边掠过的黑糊糊的杨树,飞机下灯海般的京都;有各种各样晃动的面孔,数不清的手,干瘦的,肥厚的,粗糙的,细腻的,潮湿的,干燥的;有一双特别可爱的叫石英的手,还有一双特别光嫩的手——那光嫩的手感现在还在手中——是那个叫矢菊秀的女演员的。    
    他此刻唯一渴望的是身边能有个年轻可爱的女人。    
    楼道里突然爆炸似的人声喧闹起来。快凌晨一点了,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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