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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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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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手上的小弩不知怎么滑了一下,“嗡”一声,那细细的小箭直冲着谢允后心飞了过去,不料行至中途,便被一颗铁莲子当空撞飞,周翡感觉这谢公子看着唬人,恐怕是一肚子败絮,没什么戏唱了。她翻身从大树上一跃而下,叫道:“娘!”
  李瑾容头也不抬道:“滚。”
  周翡非但没滚,反而面不改色地往前走了几步,侧挡在谢允面前,用余光瞟了一眼挂在树枝上的令牌,见它色泽古旧,光彩黯淡,实在像个扔当铺里都当不出一吊钱的破烂。
  “大当家,”周翡行了个同寨中其他弟子别无二致的子侄礼,低声道,“大当家昨天夜里说过,只要他交出这块牌子就可以走了,既然这样,为何现在出尔反尔?”
  “周翡,”李瑾容一字一顿道,“我命你闭门思过,你竟敢私自逃出来,今日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给我滚到一边去,有的是功夫料理你!”
  方才一位持剑的弟子忙道:“大当家息怒——阿翡,听话,快闪开。”
  周翡这辈子有两个词学不会,一个是“怕”,一个是“听话”,说来也奇怪,其他人家的孩子倘若从小在棍棒下长大,总会对严厉的长辈多有畏惧,偏偏她离奇,越打越拧,越揍越不怕。
  周翡不躲不闪地迎着李瑾容的目光:“好,那咱们都一言为定,大当家记得你的话,把他送出四十八寨,我站在这让你打断腿。”
  方才一直跟个天外飞仙一样的谢允这会终于吃了一惊,忍不住道:“哎,那个……”
  李瑾容怒道:“拿下!”
  旁边持剑的弟子小声道:“阿翡……”
  李瑾容断喝一声:“连那小孽畜一起给我拿下!”
  几个弟子不敢忤逆大当家,又都是看着周翡长大的,不太想跟她动手,磨蹭了好半天,终于有一人将心一横,横剑递了一招起手式,同时直对周翡使眼色,叫她认错服软。
  谁知那小崽子全然不会看人眼色,她的刀被牵机搅碎了,不知从哪摸来一把剑,正经八百地回道:“师兄,得罪了。”
  然后她一抖手腕,长剑利索得弹了出来,剑鞘崩起来老高,毫不留情地翘掉了那弟子的兵刃,几个师兄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眼见她不肯让步,也不敢在李瑾容面前放水,当下有四个人围上来,两柄剑一上一下刺向谢允,剩下一刀一剑向周翡压过来,想叫她用长剑去架,周翡平日里是用窄背刀的,比这剑不知硬出多少倍,那两个弟子料想她内力不足,只许一招压住她手中剑,叫她没法再捣乱,也不至于伤了她。
  哪知道周翡素日为躲着李晟,惯常藏锋,单刀乃是一面刃,刚硬无双,藏比放要难太多,除此以为,她还十几年如一日地做梦要打败李瑾容,天分本不低,心气比天分还高,根本未曾将其他弟子放在眼里,只见她飞快地后退一步,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推了谢允一把。
  谢允也是出息得很,应声而倒,毫不犹豫地被个小女孩推了个大跟头,正好避过那两剑,还给周翡腾了地方,随即她以左脚为轴,横剑胸前,蓦地打了个旋,只听一片让人耳根发麻的金石之声,她以剑为刀,撞开了三把剑,而后软软的剑身缠上最后一把钢刀,那拿刀人只觉得一股大力卷过来,手中刀不由脱手,竟被周翡搅成了两截!
  连李瑾容都微微吃了一惊,随即李大当家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火顿时更大了,一把抓向周翡的后背。
  周翡虽然顶嘴吵架毫不含糊,时常有些大逆不道的幻想,但真跟她娘动手,她还是不太敢实践,当下一个轻巧的“燕子点水”蹿上了树,用剑柄一卡树梢,打了个旋,头也不回地避开李瑾容第二掌,险而又险地跟着折断的树枝一起落了地,上蹿下跳真可谓一气呵成。
  旁边几个大弟子看得心惊胆战,唯恐周翡这么满场乱窜真激怒了他们大当家,盛怒之下把她打出个好歹来,忙上前来截,封死了她的退路。
  正这当,只听一人叫道:“住手!”
  方才还有些紧张的谢允倏地放松了,重新露出他那副神神叨叨的笑脸,他从地上爬起来,弹了弹身上的尘土,又整了衣襟,从容不迫地冲来人行礼道:“后学见过周先生。”
  “不敢当。”周以棠缓缓地走过来,他脚步并不快,甚至有些虚浮,屈指在周翡脑门上敲了一下,叱道,“没规矩。”
  然后他和不远处的李瑾容对视了一眼,目光缓缓转向挂在树上的令牌上,轻声道:“师徒之情,周某已经还了,如今我不过是一个闭目塞听的废人,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风云

  谢允微笑道:“我不过就是一个路过的信使,恩情还是旧仇,我是不知道的,只不过周先生如果不想见我,大可以不必现身的,是吗?”
  周以棠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要是我根本没听见呢?”
  “那也没什么,”谢允心很宽地回道,“听不见我笛声的,不是我要找的人,蜀中钟灵毓秀,风景绝佳,这一路走过来大饱眼福,哪怕无功而返,也不虚此行。”
  随后他眼珠一转,又不轻不重地刺了周以棠一句,笑眯眯地说道:“鲲鹏浅滩之困,苍龙折角之痛,我等河鲫听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虫语冰。”
  周以棠没跟他一般见识,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皱,笑起来的时候也有,总是显得有些忧虑,周以棠深深地看了谢允一眼,说道:“小兄弟,你很会说话。”
  “惭愧,”谢允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晚辈这种不用废就已经很柴的货色,也就剩下跑得快和舌头长两种用场了。”
  周以棠的目光转向李瑾容,两人之间相隔几步,却突然有些相顾无言的意思。
  周以棠低声道:“阿翡,你把树上的令牌给爹摘下来。”
  周翡不明所以,回头看了看李瑾容。
  她从未在李瑾容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色,伤心也说不上伤心,比起方才抓她时的暴怒,李瑾容这会甚至已经平静了下来,只是双肩微微前塌,一身盛气凌人的盔甲所剩无几,几乎要露出肉体凡胎相来。
  李瑾容哑声道:“你不是说,恩情已偿了么?既然恩怨已经两讫……”
  “瑾容,”周以棠轻轻地打断她,“他活着,我们俩是恩怨两讫,我避走蜀中,与他黄泉不见。如今他没了,生死两隔,陈年旧事便一笔揭过了,你明白么?”
  李瑾容面色倏地变了——他知道!
  周以棠知道梁绍死了,那么那些……她费尽心机压下的、外来的风风雨雨呢?
  他是不是也默不作声的心里有数?
  李瑾容不是她懵懵懂懂的小女儿,仅就只言片语,她就明白了方才谢允与周以棠那几句机锋。
  “听不见我笛声的,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早该明白,周以棠这样的人,怎么肯十几年如一日地偏安一隅、“闭目塞听”呢?
  李瑾容愣了许久,然后她微微仰起头,借着这个动作,她将肩膀重新打开,好似披上了一件铁垫肩,半晌,轻轻地呵出一口气来。
  周翡看见她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然后垂下目光,对自己说道:“拿给你爹吧。”
  那块旧令牌手感非常粗糙,周翡随便摸了一把,摸出了好几种兵刃留下的痕迹,这让那上面原本华丽古朴的篆刻透露出一点凝重的肃杀来。
  “先父在世时,哪怕插旗做匪,自污声名,也要给天下落魄人留住四十八寨这最后一块容身之地。”李瑾容正色道,“我们南北不靠,以十万大山为壁,洗墨江水为垒,有来犯者必诛杀之。先人遗命不敢违,所以四十八寨以外的地界,我们无友无故,无盟无党,就算是你也一样。”
  周以棠神色不动:“我明白。”
  李瑾容将双手拢入长袖中:“你要是走,从此以后,便与四十八寨再无瓜葛。”
  周翡猝然回头,睁大了眼睛。
  “我不会派人护送你,”李瑾容面无表情地说道,“此去金陵天高路远,世道又不太平,你且多留些日子,修书一封,叫他们来接你吧。”
  说完,她不再理会方才还喊打喊杀的谢允,也不管原地目瞪口呆的弟子们,甚至忘了打断周翡的腿,径自转身而去。
  周以棠的目光追了她老远,好一会,才摆摆手,低声道:“都散了吧——晟儿。”
  李晟默默地从他身后走出来:“姑父。”
  他自认为比周翡聪明一点,事先想到了周以棠多半不在他平时的住处,因此从自己屋里溜出来之后,就漫山遍野地去找。李晟自己分析,周以棠身体不好,怕冷怕热怕潮湿,李瑾容平时照顾他那样精心,给他安排的地方一定不能背阴、不能临水、不能窝风、路也不能不好走。结果他十分缜密地依着自己的推断在四十八寨里摸了一大圈,连周以棠的影子都没找着。
  谁知最后无功而返,却碰见周以棠在他那小院不远的地方,靠着一棵老树站着,正在听不远处飘来的一阵笛声。
  李晟跟他同来,自然看见了周翡一剑挑了寨中四位师兄的那一幕,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也不去看周翡,眼观鼻鼻观口地戳到了周以棠面前。
  周以棠道:“你去跟大当家讨一块令牌,就说我要的,这位小兄弟是我的客人,请她放行。”
  李晟不敢耽搁,转身走了。
  “多谢周先生。”谢允眉开眼笑道,“我这不速之客来时翻墙钻洞,走的时候总算能看看四十八寨的大门往哪开了。”
  “你姓谢,”周以棠道,“是和谢相有什么关系么?”
  “不错,一笔写不出俩谢,”谢允一本正经道,“我和他老人家八百年前是一家,老家祖坟肩并肩。不过八百年后么,他在庙堂之高,我在江湖之远,我们俩相得益彰,算是八拜的神交吧。”
  周以棠见他满嘴跑马,没一句人话,干脆也不问了,冲他拱拱手,招呼上周翡,慢慢地走了。
  那天之后,周翡就没再见过谢公子,据说是已经下山走了,还替周以棠带走了一封信。
  谢允离开后一个多月,有人十分正式地叩山门求见四十八寨大当家李瑾容,李瑾容却没有露面,只命人开门放行,让周以棠离开。
  那天,四十八寨漫山的苍翠欲落,碧涛如海,微风扫过,簌簌而鸣。
  周以棠独自一人缓缓走下山,两边岗哨早接到命令,一左一右地开门让路。他回头往来路上看了一眼,没看到想看的人,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是自嘲。就在这时,有人高声道:“等等!”
  周翡脚不沾地地从四十八寨中追了出来:“爹!”
  李大当家说不拦着周以棠,可没说不拦着令牌都没有的周翡,山门前几个岗哨异口同声道:“师妹止步。”
  周翡才不听那套,她不知又从哪找了一把差不多的窄背刀,离着数丈远就把铁鞘一扔,堪堪卡住了铁栅,两个岗哨一人持刀,一人持枪,同时出手截她,周翡一弓腰,长刀后背,将两人兵刃弹开,侧身硬闯,山门间顿时落下七八个守门弟子,团团将她围住。
  周以棠一脸无奈:“周翡,别胡闹,给我回去!”
  周翡只觉得那众多压在头顶的刀剑像一块挣不开、甩不脱的五行山,她双手吃劲到了极致,关节处泛起铁青色,咬牙道:“我不!”
  周以棠:“阿翡……”
  周翡:“她不让别人送你,我送你,大不了我也不回来了!”
  周以棠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前来接他的人中,为首一个是个三十五六的汉子,一身黑甲,身形精干利落,见周以棠目光扫过来,那穿黑甲的人立刻上前道:“末将闻煜,奉命护送先生前往金陵,您有什么吩咐?”
  “原来是‘飞卿’将军,幸甚。”周以棠一指周翡那卡得结结实实的刀鞘,说道,“这孩子让我宠坏了,拧得很,叫将军见笑了,我双手经脉已断,可否请将军搭把手?”
  闻煜笑道:“周先生客气。”
  说完,他并不上前,隔着老远一甩手,打出一道劲力,不轻不重地敲在周翡的刀鞘上,刀鞘应声而落,四十八寨门前六丈高的两扇铁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尖鸣,“咣当”一下合上了。
  周翡被七八个守卫牢牢地压制在原地,含怒抬头,狠狠地盯住闻煜。
  黑甲的男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令爱要记恨上我了。”
  “她还小,不懂事。”周以棠摇摇头,弯腰捡起那一截铁刀鞘,它先是被铁门卡,又被闻煜弹了一下,上面顿时多了两个凹陷,周以棠便向周翡道,“这刀一般,以后爹替你寻把好的。”
  周翡不吭声,奋力地将那些压着她的刀剑往上推去,她一口气分明已经到了头,胸口一阵刺痛,依然赌气似的半寸也不愿退却。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周以棠看着她道。
  周翡不想听他扯些“舍生取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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