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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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出书版)- 第2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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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旸道:“已授了黎州刺史。”
  指尖一跳,静室之中只听茶盏叮的一响,像平静的湖面陡然转进了险滩。我大惊:“黎州?!黎州远在西南,与番夷诸部与羁縻大州相邻,常有吐蕃与南蛮联结侵扰,寇掠反叛乃是家常便饭。那地方户不过两千,口不满万。汉源县又是军镇,掌握实权的是行军总管。殿下去做这个有名无实的刺史,与流放何异?”
  高旸笑道:“我本就有罪,合该远谪。何况倘若伪书被发现,我又何止贬官?远远地离开京中是非,往穷苦边境之地做些实事,恐怕更有益。”
  我叹道:“上一次是桂阳,这一次是黎州,越来越偏远。”
  高旸笑道:“起家桂阳,陛下已待我不薄。我不怕远,只怕不能建功立业。”
  他心中似乎并无怨恨。我微微一笑:“离开京城也好。听说启姐姐的父亲也在西南。”
  高旸道:“不错。启将军在嘉定府,乃是嘉定府马步军都总管。”
  我问道:“嘉定府毗邻黎州,殿下会带启姐姐上任么?”
  高旸道:“是。这一次我会带春儿一起去西南。”他的神色平静而坦然,语气中却隐含怜惜与愧疚。
  高旸去西南,我往东北,恐怕再无相见之期。然而这样的离别,因着彼此的平安,像从酷刑中挣扎出来的残缺躯体,让人倍觉幸运与宝贵,“王妃的身子如何了?启姐姐和高小姐都好么?”
  高旸道:“母亲已然痊愈。春儿和彤儿都好。”
  我淡然一笑,低低说了声好,便握着茶盏低下头去。从皇太子与三位公主在景园出事,我和高旸之间,最亲近不过是这样隔着数尺远静静相对,闲谈家常。虽然我有些好奇,但我不想去探究他为何突然与启春和好。我只知道,这样的情势,是我两个月前想也不敢想的。
  已经很好很好。
  船静静地行驶了许久,窗外传来粟米煮熟的香气,是船家在做饭。幽幽一缕,淡而深窈,如眼前所见,似黄粱一梦。我轻轻道:“人生之适,亦如是矣。”'160'
  高旸笑道:“听闻你在宫中爱上了火器?”
  我一怔:“是又如何?”
  高旸道:“你知道如何分辨梦境与实境么?”我越发不解。他又道,“倘若你在梦中能画出一幅全新的火器图来,你便不是在做梦。”
  我笑道:“殿下此话何解?”
  高旸起身站在窗前,负手远观:“一个人在梦中是无法获得新知的。都说人生如梦,其实都是他人古旧的人生罢了。”说着一指窗外,“而时势如流水,一去不回,永远带着上游新鲜的雨气。黄粱一梦,不过是活在过去的无聊之人所领会的无聊感悟。或者不妨换一种方式领悟——”
  我恍然道:“玉机许久没有听过新的道理了。”
  高旸道:“如似卢生一般,梦中一晃五十年,娶妻生子,登科进官,贬谪流放,再至于死,都如此清晰生动,那确可以说‘尽知之矣’,荒废余生也不可怕。但若没有,还是多向前看,少谈玄论虚的好。”
  我垂头一笑:“玉机从来不知道,殿下谈论义理竟如此新奇精微。”
  高旸微笑道:“你若和我在一起,我还有许多新奇精微的道理告诉你。”
  他这样开解我,无非是不想让我沉湎于过去的不快,打起精神好好生活。我低低道:“谢殿下。”
  高旸诚恳道:“是我当多谢你才是。”
  我一怔,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刘灵助的伪书之事:“殿下不必言谢。那封奏疏,我本来是不打算呈上的。况且所造伪书没有被发现,算是天幸。”
  高旸微笑道:“我谢你,是为你冒险来黄门狱看我。自然,你为我犯欺君之罪,我更要谢你。”水光自肩头掠过,油壁上我的身影涣若云烟。他又道,“你对我好,我永远记住。”
  我叹道:“启姐姐好么?”
  高旸笑道:“你刚才已经问过了,她很好。”顿一顿,望着河面平静道,“想必她曾向你提起,我在狱中写了休书给她。”
  我终是好奇:“启姐姐是这样说过。”
  高旸道:“我写休书给她,是不想她随我一道……死。我本以为她拿到了休书,会心无挂碍地去西南侍奉启将军,哪知她仍旧在王府服侍母亲。不但如此,只怕她还救了你我的性命。这些年她隐忍甚多,我不能再熟视无睹,弃她不顾了。”
  我知道定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使原本一心想离开王府的启春突然改变了主意。她最期待的不寻常便是高旸的回心转意。无论如何,她等到了,“这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高旸道:“你还记得父王的姬妾宋氏么?”
  “记得,殿下第一次来修德门接我出宫的时候,曾命宋氏跟车服侍。”
  “母亲生病的时候,这个宋氏对母亲诸多无礼,害得母亲郁结难舒,病情加重。”
  “此事听高小姐说过。”忽然心念一起,似乎明白了什么,“玉机记得,宋氏有个儿子。”
  “宋氏为父王生了一个庶子,今年虽然还不到十岁,在我的诸位弟弟之中,却算聪明伶俐。加之他母亲很得父王的宠爱,所以起了歪心邪念。”高旸微微冷笑,“竟妄想趁我在狱中之时,取而代之。”
  我顿时全明白了:“莫非她——”
  高旸望着我,缓缓点一点头:“不知怎地,宋氏竟寻到了宫里慧贵嫔的亲信,要将你我小时候的事告诉慧贵嫔。本来男女之事,流言纷扰,固然不足为虑。可我与昌平不同,我的伯父是废骁王、庶人高思谏。他若知道这件事,你恐怕就不是跪一夜、病一场这样简单了。而我要从黄门狱出来,说不定也要经历一场酷刑。”
  “这样说,是启姐姐阻拦了她?”
  “春儿及时发现,并当机立断。以她对主母无礼、侍药不谨的罪名,堵上她的嘴,将她和她的两个侍婢都杖杀了。”
  我骇然,颤声道:“杖杀!”又叹息,“罢了,杖杀好过暗杀。”
  高旸道:“这便是春儿聪明的地方。宋氏的父母兄弟因此事闹到汴城府去,也不过是说她骄横无礼,世子王妃一时激愤,用刑太重,不小心打死了。此事在京中沸沸扬扬闹了几天,也就散了,赔他们几两银子了事。若是悄悄灭口,府里不免要惹官司。这些都是你生病时候的事情了。”
  当我在漱玉斋束手无策、放纵自己整日昏睡的时候,宫墙外的时光如湍流迅疾而紊乱。知几其神。连宋氏这样一个我从未放在眼中的亲王姬妾,竟也想办法寻到了我的仇家。宋氏扳倒高旸,慧贵嫔报复我,各得其所。世事如此,亦算精妙,却败在启春的果决心性之下。果然“兵莫憯于志,镆铘为下”'161'。我忍不住赞叹:“启姐姐素来善断。”
  高旸叹道:“是。但她杀了人,整日整夜不能安宁。她为我而杀人,她若有罪,这罪理应由我承担。所以我收回了休书,决意好好待她。”
  我虽没亲手杀人,却也是杀人的帮凶。只要稍稍沾染无辜人的鲜血,就会永世不得安宁:“启姐姐虽然自幼习武,可也从未杀过人。”
  高旸淡淡一笑:“她没杀过,我杀过。杀死乔致,逼死智妃,屠蓝山城,灭西夏人,成千上万的冤魂。宋氏的三条人命就记在我的账上好了,多三条也不多。将来若堕地狱,也是我一人去。”
  若非深爱,如何会违背良心,铤而走险?即便是下地狱,她也会陪他一起去的。忽见高旸怔怔地望着我,轻声道:“我待春儿和待你,是不同的——”
  我忙道:“启姐姐是贤妻,殿下当一心一意地待她。其余的话,我不想听。”
  高旸语塞,随即一笑:“好,你不想听,我便不说。我还有最后一件事要问你,问罢我便下船。昌平郡王的流言和西北王气之事,究竟是谁传出来的?”
  我淡淡道:“西北出王气,迟早会传到京中。至于宫闱秘事,本就是最容易流传的。”
  高旸沉默,忽而道:“我猜,是太后。”
  “殿下何出此言?”
  “我听裘郎中说,我离开后,太后的密使去了西北。王气之事何等敏感,谁敢胡言乱语?唯有太后,利用他好令名的弱点,用这两件事拿捏住,令他不便杀昌平皇叔,只得幽禁了事。对不对?”我垂头不言,算是默认。高旸愤然冷笑,“太后平日里万事不理,想不到行事这样惊险狠辣,全然不顾及你。”
  我叹道:“升平长公主和亲、残废,皇太子与三位公主枉死,周贵妃出走,太后心中想必极其痛苦,却一直隐而不发。这一次若再不理会,必定后悔一生。何况她是太后,眼见爱子被困,自然做什么都可以。”
  高旸道:“你竟还为别人说话。”
  我笑道:“仔细想想,流言一出,我也能出宫了。不是很好么?”
  高旸道:“若这样一身是伤地出宫,我宁可你现在还在宫里。”
  我怃然:“无妨。早已惯了。”
  粟米煮好的时候,我站在船头看他在岸边的小酒店中牵了一匹黑马出来,船行马亦行。我向东,他向西,我顺流,他逆风。马蹄翻起细细的尘土,与船迹相平,各自延伸,永远不会相逢。
  “揖让长离别,飘飖难与期。岂徒燕婉情,存亡诚有之。”'162'
  珍重。
  弥河自东南流向西北,再折向东北,似臂弯环绕半个朱口子村。东北方向不到五十里处,便是广陵盐务,再五十里,是渤海。东面毗邻韩家村,属潍州。运盐的船从弥河向西南,到达青州码头,走陆路分散。或从海路进广济河,到达汴城,沿汴河向北进入黄河,向南进入江淮,沿水路分散南北。这里地势平坦,良田广袤,湖塘密布。朱云所买的两片梨园,就在河岸边,离村西渡头不远。我和母亲就住在梨园旁一所新修葺的大宅院里。
  我深居简出,家中一切事物都由母亲和银杏打理。因是女儿家,连会客也免了。寿光县令申景冰亲自上门拜访,我也没有见。一月之内,只去拜见过叔祖朱混一次。
  朱混八十岁,幼时入过前朝的县学,年轻时做过前朝的县吏,丁母忧辞官。负土成坟,手植松柏,水浆不进,哀毁骨立,险至灭性,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孝子。兵乱时带领乡亲保卫乡里,立栅拒贼。相拒数日,正在势孤力穷之时,贼说杀孝子天不佑,退兵。四围村屯闻信归附者以万计。本朝时起家青州府兵曹掾,不过两年,便托疾回乡,一直赋闲至今。
  九月,皇帝下诏宣谕全国:
  “天文著象,职在于畴人;谶纬不经,蠹深于疑众。盖有国之禁,非私家所藏。或有妄庸,辄陈休咎,假造符命,私习星历。作伪多端,顺非侥泽,荧惑州县,诖误闾阎。坏纪挟邪,莫逾于此。其玄象器局、天文图书,私家不合辄有。今后天下诸州府,切宜禁断。分明榜示,严加捉搦,先藏蓄此等书者,敕到十日内送官,本处长吏带领集众焚毁。限外隐藏为人所告者,先决一百,留禁奏闻。所告人给赏钱五百贯。各州方面勋臣,洎百僚庶尹,无不诚亮王室,简于朕心,无近憸人,慎乃有位,端本静末,其诫之哉!”'163'
  绿萼拿着抄好的圣旨来寻我的时候,我正在梨园里和几个妇女一道摘梨子。绿萼大声念了一遍,女人们听不懂,在不远处吃吃地笑。我摘下覆在头发上遮挡灰尘的青巾,在手心里揉了揉。秋阳澄澈,波光如练,轻尘涣散,梨香四溢。所谓的圣旨亦不过是绿萼手中两张粗糙发黄的纸。
  “西北天子气在京中传得纷纷扬扬,圣上恼怒,所以下了这样的诏书。”
  “那咱们家也要查了?”
  “这个自然。”
  绿萼哼了一声:“远离京城也还是躲不开圣旨。”
  我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着从筐子里捡起一个梨子,拿出帕子擦了擦,忍不住啃了一口。
  各村各乡搜检禁书的责任由各村都保长在县吏的陪同与督促下完成。轮到朱口子村,却是县令申景冰亲自带领县丞下乡,往各家各户搜检。申景冰知道玉枢是皇妃,母亲是命妇,便不欲上门。母亲不愿有人议论,说她身为外戚,不遵国法,于是特意命一个老家人请申景冰来。我虽不露面,却把家中所有的藏书都搬出来让他看了一遍。我本来也不爱看这些天象历法、谶纬符瑞的书,自然家中是一本齐整都没有。但是历代史书中却有天文志和五行志,我毫不犹豫命绿萼和银杏拆了下来,交给他带走。申景冰连说不敢,又说这样的书怎能作数,两手空空便回去了。当下申景冰和朱混将村中数十本册子堆放在社前,举火烧掉。
  我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不料数日后,朱混的夫人痛哭流涕地求上门来,说有人贪得赏钱,告发朱混还藏着一本《十代兴亡论》没有交出。申景冰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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