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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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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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得每行一步都极艰辛。但等我终于走上那个月台的时候,上面写着却又是到波兰一座小奥斯进去的,那与武尔镇恰巧是相反的方向。于是我又得步履维艰的横过漫长的水泥地。

    在我前面,有一位老人把炸毁了的瓦砾扫成一堆。他的双颊冻得发红,显然是因为长时间在这个没有顶的火车站上工作的缘故。当我向他问路时,他挽着我的手臂,亲自令我到那正确的月台上去。他说:“我去过一趟荷兰。”语气中满怀着追念往事的意味。“那还是当我妻子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去住在海边。”

    一辆火车就停在铁轨上,我攀上火车。还要再过好几个钟头才会有人上车,但我一直不敢离开,唯恐找不回来。当火车开行时,我因许久没有进食而头晕眼花。车到离开柏林的第一站时停了下来。我跟着其他的乘客进入车站的餐厅。我跟那位餐厅里收钱的妇人看了看我的荷兰钱,告诉她我失掉了粮票。

    “又是那个老故事!快点走开!不然我会叫警察来。”

    这个旅程真是无限长。在许多里的铁道上,火车只能慢慢爬行。有些地方的铁轨已经完全被炸毁了,我们只得绕道或换上别的火车。许多时候,火车不能在火车站上停,因为怕遭空袭,只好在乡间转运货物或乘客。

    那曾经一度是极其美丽的德国从我窗外掠过。如今我所看见的只是给炮火烧焦了的树林,炸废了的村镇和教堂中余下的破墙。蓝斯中尉的故乡柏莱敏城特别令我热泪盈眶。在那一片荒芜的废墟中,我只看见一个人影,是一个老妇人在一堆破砖中拣东西。

    在武尔镇换火车时,我等了很久。时间已过了深夜,站上几乎没有人。我坐在一间没有客人的咖啡室里打瞌睡,头向前掉,伏在前面一张小桌上。忽然耳边响着一个大声音,几乎把我吓倒在地板上。

    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对我尖声大叫:“这里不是睡房!你不能睡在我们桌子上!”

    火车来来去去,有好几次我以为是我要乘的火车,但上了车又觉得不对,只好赶快下来。后来我站在一个关口检查站前排队。这个小火车站上写着:“纽华山”几个字。当我离开火车站上的小屋时,一个戴着黄帽子,身穿黄色工人装的工人向我走来。“来吧!你这样走不了多远的!挽住我的手臂。”

    他说的是荷兰语。

    我挽着他的手臂,一跛一拐地走过一些铁轨,来到一处有火车停着的地方。火车头上已经冒烟。我终于回到了荷兰。

    火车开动了。白雪盖着的原野在窗外掠过。这是故乡。虽然仍在德军占领之下,铁道上还不时有德军站岗,但这是故乡。

    火车只到离荷兰边境不远的古兰宁根。过了城以后的铁轨都坏了,除了政府的交通仍然保留外,别人一律不许通行。我用最后的一点气力,一跛一拐地走到靠近火车站的一个医院去。

    一个身穿雪白制服的护士邀我进入一间小办公室。当我告诉她,我的故事以后,她离开了房间。几分钟后,她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上面有茶和面包。她说:“我没有涂牛油,你营养不足,必须小心吃东西。”

    当我喝茶时,泪水忍不住地掉进热茶里。这里有一个人关心我。她说,医院中已经没有空的床位,但有一位职员走了,我可以睡她的房间。“我已经在浴室中放热水了。”

    我跟着她沿着雪亮的通道走下去,有如做着一场快乐的梦。在一间大浴室里水蒸汽从白色的浴盆中升起,我一生中没有什么比那次的盆浴更好受的了。我躺在浴盆中,让水直浸到我的下巴,感觉到水抚慰着我那粗糙干瘪的皮肤。每次那位护士来拍门时,我都要说:“让我再浸五分钟!”

    终于我让她递给我一件睡袍,把我领到一个房间。那儿一张已经铺好了的床正等着我。呵!床单!上下都是白色的床单。我禁不住用手不停地抚摸着。那一个护士用另一个枕头塞在我那双肿胀的脚下。我挣扎着不让自己入睡:能全身清洁地躺在这儿,受人好好地照顾,实在快乐极了。我不想睡着而把这些经历睡了过去。

    ****

    我在古兰宁根的医院中住了十天,觉得元气渐渐恢复。多数的时间我都在护士的餐厅中与她们一同进餐。第一次当我看见在长长的餐桌上摆着银质餐具和玻璃杯时,我警觉的退了一步。

    “你们有宴会!让我把托盘带到自己房间去!”我还不觉得自己能够欢笑和参加社交性的谈话。

    我旁边的年轻女孩笑了起来。她为我拉开一张椅子。“没有什么宴会,只是普通的晚餐——而且是十分简单的晚餐。”

    我坐了下来,眨着眼睛看那些刀叉和台布——难道有一度我也是这样进餐的吗?而且是一年到头天天如此?像一个野蛮人拘谨地吃第一次的文明餐,我模仿其他人那种悠闲的态度,礼貌地传递面包和乳酪,从容不迫地搅拌杯里的咖啡。

    我心中迫切地想与威廉和娜莉取得联络——但如今城外禁止通行,我又怎能办到呢?电话比以前更受限制了。可是医院的接线生终于和喜华森的接线生联络上,我请他们转告碧茜的死和我得到开释的消息。

    第二个星期没过几天,医院当局为我安排乘坐一辆往南部去的食物车。我们只能在夜间作这种不合法的旅行,车头灯也不敢开:这批食物本来是要运到德国去的。在阴沉的第二天清早,卡车驶进了威廉那间用砖筑成的大养老院。一位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的女子出来应门,然后飞也似的跑下走道报告我回来的消息。

    转眼之间,我双手已经抱着文婷和两个侄女。威廉来得稍慢,手中扶着一根拐杖,从走道上一拐一拐地走过来。我们互相拥抱了很久,一边拥抱,我一边告诉他们碧茜患病死亡的详情。

    威廉慢慢的说:“我差一点就希望能听到同样关于吉儿的消息,他若能与碧茜及父亲一起就好了。”自从这个高大金发的儿子被解到德国去后,他们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我记得他如何把手臂放在我的肩膀上,在漆黑的街道上把我带到毕伟那边去;我也记得他如何耐心的教我:“柯丽姨妈!你没有配给证!这里没有犹太人!”吉儿呵!难道那些年轻勇敢的人也要像年老、迟缓的人一样有这样不幸的遭遇吗?

    我在喜华森住了两个星期,试着适应初见面的那一刻我眼睛所告诉我的恶讯:威廉患了不治之症。只是他自己似乎并没有察觉,每天仍旧一拐一拐地在走道上走着,安慰和指导那些在他照料下的病人。他那时大约有五十多位病人。但如今我不解的是有那么多年轻女孩在帮忙:护士的助手、厨房助理、秘书等。好几天以后我才知道,原来这大多数的“女孩”

    都是年轻男子,为了逃避强迫劳动来此避难的,这种抓人强迫劳动的事越来越严重了。

    在我里头还有一些东西在扰动,总得到了哈林才能安息下来。当然,娜莉在那儿。但贝雅古屋里有东西在呼召我,招引我,叫我要回家。

    但问题是怎么回去。威廉有一辆供养老院办理公事用的车子,但只准许在喜华森城内行驶。经过许多次的电话联络,威廉告诉我,行程已经安排好了。

    当我们出发时,路上还没有别的车辆。一路上直到我们约定的地点,我们只越过两辆汽车。在约好的地点,我将换上一辆由哈林来的车子。前面,我们看见一辆车子停在路边的雪地上,看来是一辆黑色高级的长轿车,车牌上显示出是政府的专用车辆,车窗后面装有布帘。我与威廉吻别,然后按照指示,很快地踏入这辆高级轿车的后座。即使在下了窗帘的阴暗车厢中,我也晓得那个坐在旁边的笨拙大块头是谁。

    我叫了起来:“赫曼!”

    他用那双大手握住我的双手说:“我亲爱的柯丽,感谢神准许我再看到你。”

    我最后一次见到毕伟是在往海牙运载犯人的车上,那时他坐在两名士兵中间,光秃的头上受伤流血。如今在车里,他却挥开我的同情,仿佛那只是很小的一件事,不值得再去谈它。

    仍像往常一样,他对哈林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当那个穿着制服的司机载着我们在空寂的公路上飞驰时,他把我心中最迫切想要知道的事都详详细细的告诉了我。我们屋内的犹太人全都安全脱险,只有余玛丽在街上被捕以后,给送到波兰去了。我们这一群地下工作人员仍在继续活动,只是其中有许多年轻男孩已经暗地躲藏起来了。

    他警告我对贝雅古屋的改变要做心理上的准备。在警卫撤销以后,有好些无家可归的家庭曾陆续进去住了一段时期,只是他相信此刻铺子上面的住宅没有人居住。即使在警卫尚未自贝雅古屋撤销之前,衷心的杜丝已经从舒城监狱中回来了。她重开了钟表店的生意。隔邻的眼镜匠贝其士先生好心在自己的铺子里分给她一点地方。就这样,杜丝从顾客那里取来钟表,然后交给我们的修理匠,让他们在自己家中修理。

    等我的眼睛适应车中微弱的光线以后,我对这位老朋友的面孔才看得较为清楚。他那个畸形的头颅上多了几个肉节,牙齿也掉了几颗——但是那次的拷打对他原来就很丑的外型并没有任何影响。他仍旧是那么胸襟宽阔、和蔼可亲。

    轿车已开始沿着哈林狭窄的街道向前驶去,越过史班桥,驶过圣柏和教堂阴影下的批发市场,最后进入百德街。车子还未停稳,我已踏出车门,跑进小巷,穿过侧门,投入娜莉的怀中。她和她的女儿们整个早上都在这儿扫地、抹窗、晒床单,欢迎我回家。在娜莉的身后,我看见杜丝站在通往前铺的门槛上,又哭又笑。笑的是因为我回来了;哭的是因为父亲和碧茜,这仅有的两个她所爱的人却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们大家一起在屋子里和铺子中穿插,看看这边、摸摸那边——“记得碧茜怎样摆这些杯子吗?”“记得美达怎样责备游西把他的烟斗留在这里吗?”我站在餐厅外的梯口上,用手抚摸那座名贵挂钟上的平滑木料。我仿佛看见父亲站在那里,甘田跟在后面。

    “我们不能让这钟停下……”

    我们打开挂钟的玻璃面,把时针和秒针都对准我的腕表,慢慢地拉下钟锤。我终于回到家中来了!于是生活像这座挂钟一样,又重新开始:早上在工作室中修理钟表,午间多数的时候,我会踏着那辆没有胶轮的脚踏车到波士安荷文街娜莉家去。

    然而,奇怪的是,我还是没有回家的感觉。我仍在等待、仍在寻找。我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在巷中和附近的运河旁梭巡,沿路呼叫着“玛赫·沙拉·哈施巴斯”的名字。在我们隔壁下去三家住着一位卖蔬菜的老妇人。她告诉我当我们被捕的那夜,那头猫在她门口咪呜地叫着,她开门让它进来。好几个月的时间,附近的孩子们联合起来,为“老祖父的猫”带来食物。他们从垃圾桶中找来一些残羹碎屑,有的甚至从他已经食物稀少的餐碟中故意留下一点东西,瞒着母亲,偷偷带来给那头猫,因此“玛赫·沙拉·哈施巴斯”也就一直能保持身体肥胖,皮毛光泽。

    直到十二月的中旬,一天晚上她叫它时,它没有再出现,以后也再没有见过它。我继续到处搜索,但心不禁直往下沉。在这个缺粮的荷兰冬天,无论我如何呼叫,都从来没有引出一只猫或一头狗来。

    令我感到怅然若失的不单是那只猫;贝雅古屋需要有人去住满它的房间。我记起父亲那夜对海牙那个特务头子所说的话:“我会为任何一个有需要的人开门……”在这城里没有别的人比那些低能的男女有更大的需要。自从纳粹占领荷兰以来,他们都被家人藏在后房。他们的学校和训练中心都关闭了,因为德国政府把他们划归为不适于生存的一类。很快就有这样一群人住进了贝雅古屋。他们还不能出到街上去。但在这里他们至少有一个新的环境,我也尽量利用工作余暇给他们安排一些节目。

    但我内心依然没有安息。我回来了,有了工作,而且很忙——但我是真的忙吗?许多时候,我坐在工作台上开始工作,但突然发觉到自己竟呆呆地坐在那儿望着空间已有一个钟头了。杜丝找到一个父亲亲手训练出来的修理匠,手艺相当高明,因此我在铺子里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不管我要找的是什么或者是谁,他们都不在铺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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