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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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 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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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惊弦想通原委,不由失声而笑。此人能无声无息地藏在自己头顶上许久,当是江湖上少见的高手。他故意避人耳目,行迹可疑,或许是要对付另外的敌人,却阴错阳差地被自己拖了两个时辰,难怪气恼不休。若是依他以往的的性格,必会想法追查这神秘青衣人的来历。但方才在佛像 前长坐冥想,心态变得平和,不愿再涉及江湖恩怨,也就一笑作罢。

        离开报国寺后,―路拾阶缓行,经过‘洪椿晓雨〃、〃白水秋风〃、“双桥清音”“灵岩叠翠”等数处景观,时而又有猴群穿出山林,与游者嬉闹玩耍,甚至抢夺食物,惹人捧腹。许惊弦渐觉心情舒畅,嘴边还哼起了小曲,扶摇似也感应到主人的心意,欢声长鸣,振翅飞入云层深处。

        待上到金顶时,暮色已降。许惊弦本就打算夜宿山顶,第二日一早观日出云海等峨眉胜景,也不去打扰金顼寺庙的僧侣,自已寻到一个小山洞,先给扶摇喂食,再自己吃些干粮,默想着弈天诀,闭且打坐。走了几日的山路,终也有些疲倦,渐渐睡去。

        到了夜半初更时分许惊弦忽被扶摇的叫声吵醒,揉揉蒙胧睡眼,只见前方隐 有数点灯火闪耀,在树影旳掩映下跳荡不休,仿如鬼火。他大感好奇,记得那个方 向明明是一处绝壁,为何会有灯火?莫非便是峨眉山传说中的圣灯?不过听说圣灯往往在月黑风高之时方才出现,而今夜明月高悬,难道是另有古怪?又猜想或许是 在报国寺内遇见的那位青衣蒙面人……

        许惊弦再也睡不着,便往那灯光处寻去,穿过一水片树林,眼前竟是一道雄伟险峻的百丈绝壁,月光下俱见层层薄雾袅绕着崖身,极显幽邃空灵,崖底隐见岩壑交错,奇石突兀。崖顶上立着一道青色的人影,手执一盏纸灯,默然往那虚空中一送,那灯便平平飞入茫茫雾气之中,缓缓坠入深渊消失不而在青衣人的脚下,还有数十盏早就 扎好的纸灯。

        许惊弦瞧得真切,微觉惊讶。虽然瞧不清对方的面容、但缺身形上判断并非清晨在报国寺所遇见的哪位青衣蒙面人,而那些纸灯皆似用上等宣纸所制,绵软轻薄,份量极轻,但青衣人随手一送如推重物,这份举轻若重的功力实非等闲,分明身负惊人武功。但 若说点灯祭神拜祖,何需在此半夜无人之际故弄玄虚?莫非是鬼魅山精傲怪?

        青衣人显然已听到许惊弦的脚步声,却并不回头,口中淡淡道:“重赴旧约,传灯舒怀,一时忘形扰君清梦,还请见谅。”彬彬有礼的语气中却流露出拒人千里之 外的冷漠。

        听青衣人开口说话,许惊弦暗舒一口气,眼前至少并非鬼魅做怪,心想今夜是元宵节,一般人都在家中安享天伦,他却为何半夜来到山顶,莫非也如自己一样无 家可归? 一念至此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意,反正被夜风一吹再无倦意,索性坐于一 旁,静观青衣人放灯,权当陪他。

        青衣人不再搭理许惊弦;俯身重又拿起脚下一盏纸灯。他的左肩似是有伤,行动间略有不便,但擦火、点烛、挥手、放灯……手法极其熟练,节奏更是丝毫不乱, 每个动作都衔接得天衣无缝,没有间隙。只有经过特别训练的人,才可以做到如此平稳而精确,不浪费一点力气。

        两人各怀心事,无言地望着一盏盏逐渐飘远的纸灯,直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青 衣人才将十几盏纸灯尽皆放飞,等那最后一点亮光在纵横弥漫的雾气中消失后,两人如有默契般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青衣人遥望云深之处,缓缓踏前半步,喃喃自语般道:“这里常年云锁雾绕,望 之如入仙境,所以每年都有无数妄想成仙的善男信女由此跳下,故得名舍身崖。不过我倒觉得,这个名目才更容易引发轻生的念头……

        许惊弦听得一愣,暗忖莫非此人真是来舍身崖寻死的?瞧那青衣人只要再前移半步,就会掉入万丈深渊之下,欲要上前拉他回来,却又怕他被自己一吓反而失 足,灵机一动:“为何还留着一盏灯未放走?”料想只要引得他回头,便可救他一命。 青衣人果然转过身来,语气惊讶:“你如何知道还有一盏灯?”忽又无奈苦笑, “可惜不知我送走的那十六盏灯中,哪一个代表你的亲友。”

        他年约二十六七,第一 眼的印象不是那英挺的剑眉与冷峻的面容,而是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寞色,如 同江南三月的烟雨,带着一分凄凉与九分惆怅。

        许惊弦大奇:“这些灯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明知故问。”青衣人落在显锋剑上的目光微微一亮,“未出鞘已露锋芒,若能死在此剑下倒也不冤。”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你?只怕老兄是误会了。”

        “每年此时,我都会到这里放十七盏送魂灯,你若不是来杀我的人,如何知道准确的数目?哈哈,若是我能死在这个地方,倒是有趣。”青衣人□中谈论生死之事,面色却宁静如初,仿佛他关心的并不是谁来取自己的性命,而是死在何处。

        那一瞬间,许惊弦注意到青衣人眼神凄惘,幽邃如深海。那是一种将痛楚压抑到极致后的漠然,看似已解脱,但只要稍稍触动,就会卸下面具流臑出往日的点点伤痕。他心头不由浮起那一句“伤心人别有怀抱忽觉悲从中来,一时说不出话。 青衣人仰首望向夜空,轻轻叹道:“从今日起我已埋剑弃武,你若杀我决不还 手,就看你有没有那本事要我的命了。”他静立原地不动,空门大露,似是等着许惊 弦动手。

        许惊弦苦笑:“兄台必是误会了,我与你素不相识,刚才只是担心你有轻生之念,所以故意说还有一盏灯诳你回身。”

        青衣人盯了许惊弦半晌,目光中渐蕴暖意,笑道今日是元宵佳节,请小兄弟喝酒如何? ”原本颇怀伤感的面容因这一笑而尽显潇洒。 

        许惊弦见青衣人只着一袭轻衫,疑惑道“酒在何处?” “随我来吧。”也不等许惊弦回答,青衣人已大步朝树林深处走去。 许惊弦直觉这个青衣人虽然古怪,却绝不似坏人,便尾随他而行。仅从背影看 去,但见他身轻步快、衣袂飘飞,分明就是一位洒脱于世情的翩翩公子,何承想那—双眸子里会有着难以尽诉的痛苦。

        穿过林间小道,转过一个山角,前面有一间小茅屋。青衣人抢先一步推开虚掩 的房门,用火折儿点着油灯,举手相请。

        房间不大,仅有一桌一椅一张木床,简单而洁净。桌上果然还放着一盏已完工的纸灯,比另十六盏纸灯要大上几分。许惊弦想到自己刚才一心救人竟误打误撞而说中,或许正因如此才蒙青衣人相请,却不知为何他放飞其余纸灯后独留最后一盏,其中大概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蜗居简陋,幸有美酒。“青衣人手中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坛酒,仰头先饮了一大 □,然后将酒坛递与许惊弦。

        许惊弦虽不擅饮,但欣赏青衣人豪爽意态,便接过坛来饮了一大口,酒味醇厚,入喉却辛辣如火烧,忍不住皱眉咧嘴大叫:“好烈的酒!”

        青衣人道:“你们锡金人有句话说得好:仇敌来了,要给他最快的刀:朋友来 了,要给他最烈的酒。”说罢又是一大□酒下肚。

        许惊弦本想分辩自己并非锡金人,但转念想到自己衣衫被褛,形容落魄,这青衣人却并不以貌取人,言语行动间依然给自己足够的尊重,当是可交之士。萍水相 逢,贵在知心,自己又何必多做解释?便只是朝他竖起拇指,抢过酒坛,又喝下一大口酒。

        青衣人抱过酒坛痛饮,轻喟道:“今日见到你,不由想到自己当年初入江湖的情景,因此才冒昧相邀。”

        “哈哈,难道你当年很像我么?”

        “不,我与你完全相反。你与我萍水相逄却毫无防范之心;而那时的我,除了自己谁也不相信。”

        “难道你没有朋友吗?”

        “以前我只有仇人,等明白仇人也可以做朋友的道理时,却太晚了。”

        “既然能化干戈为玉帛,为何嫌晚?”

        “ 青衣人涩然道:“因为他已被我杀死了。”

        许惊弦一凜,不知如何安慰,唯有闷头喝酒。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一坛酒已 被喝得涓滴不剩。

        酒意上涌,青衣人面上寞色却更浓,怅然一叹:“可惜只带了一坛酒上山。”许惊弦平生从未喝过这许多酒,只觉头大如斗,一时站立不稳,摔在桌下,抬头呆呆望着青衣人,越看越觉得他像宫涤尘,口齿不清地笑道:“无论如何,能与大哥相识,足顶得上数坛美酒。”

        其实青衣人与宫涤尘相貌完全不同,但那份素淡清远、超脱尘世的气质却极为近似,而许惊弦内心深处始终念念不忘昔日与宫涤尘结拜的情景,醉眼昏花之际,不免恍惚错认。

        “哈哈,小兄弟倒是个有趣之人,但须谨记人心险恶,日后行走江湖,可不要太 过于信任别人了。”

        许惊弦的舌头已有些不利索:“素不相识,你又怎会害我?”
 
        “别的不说,单凭你身携宝剑,就足以令人生出觊觎之念。”
 
        许惊弦嘿嘿一笑:“至少我看得出大哥不是坏人。”
 
        “有多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总是要等到做尽坏事后才露出他的挣狩面目。想当年我初入江湖时,亦如你一般不通世务,以为凭着一柄剑与赤诚肝胆,便可闯荡 天下,到最后才知道自己只是在被人利用。”

        许惊弦感同身受,愤然道:“既然发觉被利用,就当悬崖勒马。男子汉大丈夫何 处不可安身立命,岂可受人摆布?”

        “话虽如此,不过…”青衣人苦苦一笑,“你可有仇人么?”许惊弦想到杀父仇人宁徊风,重重点头。
 
        “那么,你杀过人么?”青衣人接连发问,”如果有机会杀死你的仇人,你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态?”

        许惊弦心头—沉,想到了三年前在京师杀死高德言的情形,那是他平生第一 次杀人,也是唯一次,尽管事后决不后悔,却从不愿意回想起。如今或许是因为酒的缘故,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当你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去杀人时,你会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每一个敌人的死亡都会令你感到光荣。可是当有一天,你发现那个崇高的目标只是一个谎言,不 过是一个骗你去杀人的借口,再回想到那条条鲜活的生命变成冰冷尸体的过程,就只会觉得恶心…现在你知道为何我每年都要来峨眉山上放十七盏送魂灯 了吗?”

        许惊弦无言以对,青衣人凄然一笑“十七盏灯,十七条命。”

        “他们都是被你杀死的敌人吗?”

        “不错,他们都是被我杀死的,但我却分不清他们能否算是我的敌人。“

        “难道他们都是无辜者?”

        “因为要杀死师父的仇人,我必须先杀掉另外十个人。”

        “这……”许惊弦想到自己与明将军其实纤无仇怨,惶只因林青死在他手里,自己就与之誓不两立,哪怕与整个将军府为敌。恨声道:“太丈夫恩怨分明,为报师恩亦无可厚非。你又何必内疚?”

        “师恩,师恩!”青衣人冷笑:“若不是为了杀死那个仇人,师父还会救我一命 吗?还会教我武功,把我培养成为一名一流旳剑客吗?从小他就在我心里播下了仇恨的种子,我只是一个替他复仇的工具,除此之外,我在他的心目中再也没有其余 的价值,毫无存在的意义……”

        “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许是你误解了他。”

        青衣人嘶声大笑起来:“我起初也以为自己误解了他,可是当发现他设下圈 套,宁可牺牲我也要置仇敌于死地时,我才真正明白了他的用意。天底下又有哪一个父亲愿意用自己的孩子去交换仇人的性命?你说,这样的师恩我应该怎么去回 报?”

        许惊弦哑口运言,虽然他不甚明白青衣人的故事,但却能够清楚地体会到他那难以掩饰的悲愤与失望。就算他的忤逆言行有违师道,但局外人又如何了解其中的隐情?

        青衣人本就满怀着一腔心事,半坛酒下肚勾起重重愁肠,亦有了几分醉意。他忽盘坐于地,一把抓起空酒坛抱在怀中,以指扣坛,口中放声长吟,几句未毕,眼中 已滴下泪水。

        青衣人所吟之句并非汉语,许惊弦不通其意,但听那音节粗犷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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