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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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 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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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衣人所吟之句并非汉语,许惊弦不通其意,但听那音节粗犷而苍凉,痛烈与豪迈兼而有之,猜想或许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歌谣。在青衣人那喑哑的声音中更有一种莫名的撕址人心的力量,许惊弦忽就想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只是记得自己曾立下誓言手刃仇敌前再不哭泣,勉强咬唇苦忍。

        青衣人吟至一半,心情激荡,手指微一用力已扣破酒坛,吟声忽就断绝。他拭去眼泪,抓起桌上那盏纸灯,扶起许惊弦:“跟我来见一个人吧。”

        两人出门绕到屋后,再行出数十步,两座坟包赫然在目。坟前皆无字碑。左边坟头土色尚新,显然刚立不久,右边那座坟已有些年头,已被人细心地除去了杂草。

        青衣人手指左边那座坟:“今日,我在这里埋下了我的剑。” 

        “为什么?”

        “我刚刚得知了师父的死讯,所以埋剑为冢。他教我武功,现在我都还给了他, 就算是两清了。”

        青衣人又指向右边的坟包:“这一座坟墓里,埋着我师父的那个仇人。我从小 就一直在恨他,但他却是第一个真正把我当朋友的人,教会我许多做人的道理。我 用师父传授我的武功杀死了他,又用他传授我的道理背弃了师父。他虽然死在师 父布下的局中,但在我心目中,最终的胜利者是他!”

        寥寥数语,已令许惊弦对墓中人肃然起敬。

        青衣人长叹一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杀过人,再也不会恨任何人。他教会 我的东西是我一生也无法忘记的,所以我每年都会回到这里来看他,并且替他放飞这一盏送魂灯,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希望他明白我的心意……”

        他缓缓 擦亮火折儿,点燃纸灯中的蜡烛,再抬手将纸灯放飞;神情肃穆,动作凝重,充满着尊敬之意。等那纸灯飞至头顶,青衣人蓦然击出一掌,劈空的掌风荡起烛,引燃纸灯, 瞬间烧为灰烬。

        许惊弦呆呆看着青衣人的一举一动,忽然觉得很羡慕他。青衣人的痛苦源于他曾经犯下的错误,至少如今他已经放下了所有的仇恨。可是自己呢?自己的仇恨不知何时才能消解,而就算有朝一日杀死仇敌,死去的亲人依然无法复生,自己的痛苦就会因此减少吗?他拼命?着头,青衣人的话语比坛中烈酒更加剌激着他的神经。

        青衣人怅立许久,长吸一□气:“师父毕竟还是师父,我仍是要回去替他尽一份孝道。小兄弟保重,我走了。”

        许惊弦头疼欲裂:“大哥要往何处去?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这个江湖太过复杂,或许根本不适合我。六年前我就已经心丧若死,只希望 能够找一个地方当作自己的家,放下旧日恩怨,从此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不知小兄弟意欲何往?”

        许惊弦手抚额头,感觉仿佛有无数大棒在一下下棰着他旳脑袋,只想找个舒 服的地方好好休息,喃喃道:“我要回家。”

        “哦,你的家在哪里?”

        “滇北营盘山清水镇。”许惊弦脱□讲出这个地点,自己先是一怔。他第一次发现,那个几乎不为人知的小镇不但记载着他的童年生活,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让他 感觉平静的地方。他虽然羡慕江湖生活,江湖却永远不是他的家,只有那个小镇才 是他内心深处的真正选择。

        一阵寒风吹来,不知是因为翻涌的酒意还是波动的心绪,许惊弦只觉肚内翻江倒海难受无比,喉头发痒,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青衣人轻轻拍着许惊弦的后背,犹豫道:“既然你要去滇北……可否帮我做件亊情?”

        许惊弦挣扎道:“但请吩咐,有不从……”话音未落,又连连作呕。平生首次体会到醉酒的滋味,脑中天旋地转,几乎将黄胆水都吐了出来。迷迷糊糊中还听到 青衣人说了句什么,却已是神智不清,根本不知如何作答。

        许惊弦手持显锋剑,静若老松,独自站在广阔的平原之上。天空中乌云密布, 暴雨欲来。

        在他面前百步外,一人一骑渊停岳峙,稳若泰山。马上骑士头戴金盔,身披金甲,长矛横胸,胯下一匹赤色骏马。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目,许惊弦的心里却清楚地知道这位金甲大将正是当朝大将军,被誉为天下第一高手的明将军。他是杀死林青的罪魁祸首,也是许惊弦不共戴天的仇人!

        震耳欲聋的雷声蓦然响起,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狂风吹乱许惊弦的头发,却吹不散他那高昂的斗志。他低喝一声,平举显锋剑,缓步往前冲去。

        这是他与明将军乏间最后的决战,只能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既然命运注定了 这一场无从逃避的对决,他就只能无所畏惧地勇敢面对,用宝剑和鲜血了结彼此 的恩怨。

        明将军放声大笑,掌中长矛轻挥,霎时锣鼓喧天,旌旗招展,在他身后出现了无数士兵,足有数万之众,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发起冲锋。而明将军则策马缓缓退入阵中。

        许惊弦喝道:“不要走,你若是英雄好汉,就与我单独决战!”

        明将军道:“等你能过得了我手下这一关,再来找我吧。”数万大军铺天盖地拥来,一场寡不敌众的拼杀即将开始…

        忽听身后一阵喧嚣,回头看去,却是宫涤尘率着御泠堂弟子前来接应助阵,鹤 发、童颜、多吉、白玛、斗千金等人皆在其中,同来的竟然还有大群苍猊,数目几近千只。

        “为了杀死师父的仇人,我先杀了另外六个人。”宫漆尘的□中却发出那青 衣人的声音,”所以,你要想杀死明将军,也必须先杀死其他人。许惊弦大叫:“我只想替林叔叔报仇,不要杀死无辜。“ 宫涤尘冷然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就是成功的代价!”

        他的面容随着说话声 而不断变换,最后突然就成了简歌的模样,手持一面半尺长短黑势勘的青霜令。 青霜令上刻着变幻不定的古怪花纹,正是那诡异的悟魅图。蓦然青霜令从中裂开,— 幅白绢从中飘出,上面写着几行字句,最醒目的就是四个大字:神兵显锋!

        御涂堂弟子□中高呼:“勋业可成,破碎山河! ”个个若猛虎般奋勇争先,两军交接的刹那间,整个大地立刻被鲜血染红,濒死的惨叫声惊天动地。 许惊弦愤然道:“我不做你们杀人的工具,我要回家。”
 
        简歌大笑:”事到如今,还由得你么?”—群御泠堂弟子把许惊弦夹在中间,口中发出奇异的啸声,往明将军的大军冲去。_

        就在此时,斜刺里忽又杀来一队人马,当先一骑手持一面大旗,旗上写着三个 大字“焰天涯”。那名骑士是名女子,面容似有几分像骆清幽,又似有几分水柔清的 影子一对明眸光彩眩人,不过许惊弦可以肯定从未见过此人。

        “小子,有种就去涪陵找我吧……〃那陌生女子冲至许惊弦身前,玉臂轻挥,展开掌中大旗,席卷天地,将许惊弦罩入其中。

        许惊弦大叫一声,蓦然睁开眼睛,原来竟是南柯一梦。 天色已亮,抉摇在他耳边低低鸣叫着,一面用翅膀轻拍着他的面孔,在梦中却化作了御泠堂弟子的奇异骑声与那面卷住他的大旗。


        许惊弦渐渐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侧卧在那间小屋的木床上,一时只觉口干舌燥,满嘴发苦。慢慢想起昨夜与那青衣人相识共饮的经历,环目四望,那青衣人早已悄然离去,不知去向。床头边还放着一件蓝色长衫,长裤,用一锭二十两银子压住,别无留言。 

        若依许惊弦平日的性格,定会觉得对方留银赠衣颇有些施舍的味道,决不肯收。但经过与那青衣人一夜相处,知其虽然性格孤傲,却是至性至情之人,行事仅凭本心,全不顾世俗眼光,自己若不收下,反倒显得小人之心。更何况他离开斗千金时走得匆忙,根本未想过多带些银两,目前确是囊中羞涩,在锡金时还可随意找个牧人家帐篷打尖,在中土却是无钱寸步难行,这二十两银子可谓是雪中送炭……如此一想,心中甚觉温暖。

        他宿醉初醒,全身发软虚弱无力,本想撑起身来去找些水喝,却是连手指头也懒得动弹一下。回味着梦中的经历,暗忖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的一切是否有所蕴意,或是自己内心深处思想的流露?当想到那陌生女子手中大旗上的“焰天涯”时,忽然灵光乍现,忆起昨夜醉意朦胧间曾听那青衣人拜托自己一件事。

        “如果有一天你到了焰天涯,帮我给封冰女侠带句话,就说:‘天湖已逝,恩怨尽断’!”

        提及封冰与天湖这两个名字,立刻令许惊弦想起江湖上的那段传奇。

        二十余年前,京师北城王策动禁卫军统领秦天湖谋反,禁卫军副统领魏南焰奋身而出,乱军中一箭射杀北城王,又力败秦天湖,将一场危机化为无形,自此被御封为太平公子,与京师凌霄公子何其狂、乱云公子郭暮寒、天下第一美男子简歌并称四大公子。

        随后十余年间,太平公子魏南焰是朝中唯一能与明将军争锋之士,直到六年前失势丢官,魏公子被明将军所迫,一路逃亡到蜀地,终在峨眉金顶上被天湖传人楚天涯与北城王之女封冰合力所杀。从此京师四大公子仅余其三,但江湖人提及昔日魏公子之威名,仍大多竖起手指,赞一声英雄!

        其后魏公子手下的第一谋臣、素有“公子之盾”之名的君东临辅佐封冰在滇南楚雄共建“焰天涯”,成为江湖上唯一公开对抗明将军的组织势力。女侠封冰也因此被江湖上列为白道“夏虫语冰”四大高手之一,与江湖第一大帮裂空帮主夏天雷、华山掌门无语大师、以及白道第一杀手虫大师齐名。

        仅凭“焰天涯”之名,即可看出封冰与魏公子、楚天涯之间某种微妙的关系,所以虽然封冰为报父仇杀死了魏公子,但君东临亦甘为其所用。不过江湖传言纷纷,真实情形如何,大概只有当局几人才明白。

        想到这里,许惊弦终于明白了那青衣人的身份。他既然是楚天涯,那么小木屋后那座坟中,埋的就必是昔日名震京师的太平公子魏南焰!

        许惊弦再也忍不住,一跃而起,来到屋后两座坟前,深深鞠了三躬。

        魏公子向来是他崇敬的人物,想不到一代枭雄,埋骨于此,却连墓碑、铭文都没有。或许这是出于魏公子的本意,但念及他生前辉煌,死后不过几杯黄土掩身,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一将功成万骨枯!枯的又岂止是那些无名的将士?剑客英雄也罢,王侯将相也罢,任你豪情盖世,权倾天下,到头来谁也逃不过老天的惩罚,最终两眼一闭,什么功名利禄也带不走……
可是,虽然人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却还都堪不破,为了那浮名空利争得头破血流,虚耗一生亦执迷不悟。

        这一刻许惊弦心潮起伏,浮想联翩。从小他就幻想着日后做一名冲锋陷阵的将军,或是立下不世功业的大英雄,如今却惶然不安地发现,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他已不懂得如何取舍。随着年龄的增长,到达理想的距离也随之变得更远,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昂贵,仿佛再难触及。又想到再过四天的正月二十日,恰恰就是暗器王林青的忌日。三年前林青在泰山绝顶与明将军决战身死,坠落万丈深渊,尸骨无存,自己却无法在他灵前守孝,只能遥寄哀思。他回忆着暗器王的音容笑貌,低低吟着那天命谶语中的“勋业可成、破碎山河”之句,不觉痴了。

        在这个初春的清晨,峨眉金顶之上,一位少年静静坐在那无名坟茔前,魂游物外,浑不知时光几何。

        蜀道难行,与内陆的物资交易多走水路。而位于金沙江边的涪陵城,西连渝州,东接万州,得地利之便,是为蜀东重镇。

        冬季水浅,船行不便,如今到了早春时节,客商往来渐渐频繁起来。黎明刚过,旭日初升,晨霞未散,便已有许多船只挤在码头上,包着白头巾的船工们或摆渡乘客,或装卸货物,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而与那码头一派繁华景象截然不同的是,在金沙江中央的一座小岛上,却孤零零地停着一只小船。江水波涛沸荡,滔滔急流激起迷蒙云雾,江心孤屿若隐若现,仿佛是一处与世隔绝、弃绝红尘的世外桃源。

        一位蓝衣少年在船头负手而立,他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颀长,面容英俊,腰佩长剑,肩头上还立着一只黑色的大鹰。江声浩荡,他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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