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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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南-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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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再呆在师部了,今天晚上,我就把你送回文工团。” 他一边弄一边说,脸几乎背着我,声音冷淡有节制,“你会被关一个星期的禁闭,然后老老实实呆在那里,不许离开营区,不许来找我。” 
“嗯。” 
“等下个月初,有人去周县买药,县城里有通往西安的火车,你从那里回北平。” 
“嗯。”我怔怔的忘了疼,又到了被他赶出革命阵营的时候了么? 
肖南突然手上用力,一下撕开了连在一起的最后一片袜子和皮肉,我猛地哆嗦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肖南连忙转身扶住我肩膀,粗声粗气地说:“好了,阿同,好了,都完了。” 
他的动作意外地僵住了,我睁开眼睛,被他的眼神里的温柔魔住。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擦过我的脸颊,“为什么哭了?” 
我也不知道,茫然地说:“是疼的吧。” 
他看着我,似乎在思量我的话。然后轻轻甩了一下头,转身又去照顾我可怜的脚丫子了。小心清理之后,他在我脚上抹了一层粘腻腻的獾油,那是当地治伤口的土方子。 
四月天,黄土高原上刚刚开始暖和起来,桃花已经败了,梨花开的正浓。月上中天,除了个别的岗哨,四处一片寂静。肖南把我抱到马上,自己牵着缰绳,拉着军马离开了镇子。 
文工团在秋庄,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四五里地的样子。 
即便是半夜,肖南还是谨慎地避开了大路。镇子后面有一大片梨行,绵延数里,穿过那里最是隐蔽。 
梨花没有香气,月夜下无人,自开自谢,一色白花花的透明,看不到边际。刚刚过了十五,月亮虽然不太圆却依然明亮,淡蓝色的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梨花,斑驳地打在地上。 
两人一骑慢慢地走着,各自满腹心事,似乎又无从说起,只有马蹄声嗒嗒轻响,回荡在春夜的宁静里。一刹那间我突然想起了当年站在圣心中学神龛中的上帝,我暗暗祈祷,希望他能帮助我,让这条头上脚下铺满了梨花的路漫漫长长走不到尽头。 
“还疼吗?” 肖南终于说话了。 
“还有一点。”我只穿了白布袜,不能踩马蹬子,所以荡着两只脚。 
“嗯。” 
他停了一下问我:“李同,你喜欢这儿吗?” 
“这儿感觉上很明朗,朝气蓬勃的,不过,”我想了想说:“有时候我总觉得不安。” 
“不管怎样,打土豪分田地以后,陕北的农民比过去日子好过,我相信,等新中国成立了,他们的日子会更好。”奇怪的是,当肖南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却有点苦涩,“我曾经幻想着作拯救苍生的英雄,现在我比以前更现实了。跟你一样,我也常常有不安的感觉,但我总还走在通向一个梦想的路上,”他抬起脸来看看我,笑笑,“阿同,我会做到最后一天的,不管我们成功还是失败。” 
我凝视着他瘦削而英俊的脸,月色下虽然看不清晰,我却恍若找到了他18岁摔门而去时的天真和执著,这样的肖南,让我永生难改地爱着。 
“……对不起,”我知道,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想起自己做过的事,对于浴血奋战的那些士兵是怎样的背叛。可是……,我只能说对不起,如果一切重来,我还是会……。 
肖南却没有再说什么,低着头默默走着,不时有飘下来的梨花落在他肩上,顷刻间又滑落了。 
“李同,回家以后,替我好好照顾妈妈。”肖南的声音低下来,“……我们三个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 
“肖南,”他好像不那么生气了,我急急求他:“我,可不可以留下?” 
“不行,”肖南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阿同,你的性格和思维方式太危险。对于你,对于我,对于革命,都很危险!” 
“可是,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我冲口而出,一下踩到了禁地,从两年前那个北平的早晨以后我们再没有谈起过的禁地! 
气氛陡然凝固了,扯一下缰绳,肖南停住了脚步,马不安地打个响鼻,也站住了。 
“……你太傻了,……阿同。”他不看我,声音哑哑地,我的心跟着起起落落,“我心疼你,只因为……我是你哥哥。不能帮你改变,已经是我的失败,我不会……让自己也跟着你疯掉。” 
远处传来一声布谷鸟的叫声,春天怎么会有这种空洞的鸟鸣,不合时宜,令人心惊。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组织上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她是军政大学的学生,叫……纪萱。” 
肖南牵着马,我们继续往前走。 
春天的夜是冷的,月亮是青白的,马蹄声是碎的,而梨花,则开始谢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事情都无可避免,绕过一个,第二个依旧接踵而来。其实回不回避都是一样的,怪只怪我是庸人,难免自扰。 
见我没有回音,肖南忍不住回头看我,我知道他在细细打量我的表情。 
我冲他笑笑,全没有心机的那种。 


13



第二天起,我果然被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在那个小小的昏暗窑洞里,我坐在炕上,看着门外日升月落,听着大家操练唱歌,试着打理清楚自己的生活。 
一个星期过去,我的脚也好得七七八八了,肖南是在罚我,还是在帮我,只有他自己知道。我重新拨弄起管弦,因为不能随便出营区,有时我会缠住前来串门的老乡,让他们直着嗓子帮我唱些秦腔和信天游。
随着天气变暖,肃托运动也越来越激烈了,陆陆续续传来有人被镇压的消息。在枣园演出的一个下午,我曾经远远看见过刘义勉团长, 他也早已不再是那个圆圆娃娃脸的大男孩儿,我没有过去相认。
如果知道从此不会再见故人,或许当时我会走上前去,告诉他他上海的家人一切平安。
不久,团长叮嘱我不要再用萨克斯管儿了,改吹唢呐,似乎乐器本身,也能够代表着某种立场。对于这种改变,我并无异议,因为工具不同,表达的感情却可以相仿。 



后来,我也又见过肖南两次。 他常常到枣园去开会,途中会经过离秋庄不远的山路。 
一个一个的黄土坡子, 没有多少树,高高静静地卧在高原上,坡下绕着白色的弯弯的山路,绵延不远,就消失到下一个山丘后了。我们文工团常常在山坡上练嗓子排话剧,为了提高士气,大家不断编新段子来配合形势的需要,所以有时日落西山了,我们还站在半山腰里咿咿呀呀地唱。
那天,新剧排完了,天色还早, 太阳还红红的挂在山头上, 所有的丘陵都染上了桔红,留下一个个浑圆的阴影。杏子是文工团的宝,今天大家便一起起哄叫她唱歌儿。杏子清清嗓子,俏俏地站在坡子上,依着我教给她的吐气方法唱起了那首老掉牙的小调。高而细的歌声婉转的诠释着古老的情歌,回荡在黄昏时的高原上。
“高高那个山上——一树槐哎——,
妹子儿在那个树下——望郎来——。
娘问女儿望什么?
厄望那个槐花儿——几时开哎——。”
太阳快要落到乌头山上了,远处传来了轻微的马蹄声,站在半山坡上,可以看见几个骑兵从远处疾驰而来。高大的身材让我一眼认出了肖南,他整整齐齐地穿着有些破旧的灰色军装,躬身伏在马上,任马蹄翻飞,瞬间掠过。 杏子清脆的歌声引得骑兵们纷纷抬头打量,唯有他,一次也没有抬头。我想,他知道我在这里,只是他不想看见我,不想看见我这个不为人知的弟弟吧。 


大概在五月上旬的一个早晨,小刘突然来找我。我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回头看看窑洞,都是些身外之物,留下来给其他人或许还有用处,我打了小包袱系在身上,里面有那件毛衣和我的萨克斯管。
走到村子外面,我看到了肖南和另外两个老百姓打扮的战士。
肖南简短地解释说,“这两位是去到西安接药的同志,我和小刘骑马护送你们到周县的柳行,那一带常有小股打野草的敌军出没,过了柳行反倒安全了,我们就在那里分手。”
“嗯,知道了。”
我们纷纷上马。 有意无意地,肖南和我落在了后面,见无人注意,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盒子枪扔给了我,我忙接过来小心揣在怀里。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它。”
我点点头,他不再看我,策马追上了前面的士兵。
我们一行五人,一路平平安安地走过了那10来里路的三不管地带,到了半下午, 看到一个被弃置不用的空院子,我们下马休息吃干粮,前面就是柳行了。
(十四)
因为我不敢把义勉哥的信托人带送,所以第二天就去邮局给绮真拍了一个电报,只说义勉哥一切平安,至于那封信,我想等自己去上海的时候再说。

渐渐地,我明白妈妈为什么会迷上了大烟了。爸爸不在,开福特的司机就回了师部,拉包月的老王因为没有事做,也已经被辞退了,前后的厢房都锁起来了,硕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梧桐疏影、夏日鸣蝉以及长满了青苔的粗陶鱼缸,显得异常的空寂。 秀明也不象十来岁时那样跑着来去了,她象妈妈一样在脑后挽了沉沉的髻子,偶然,端着饭菜或者大烟盘子在廊子里轻轻走过。 妈妈则终日里抱着那只白猫坐在堂屋前面,迟钝的眼神,全不象刚刚四十出头的女人,只有在看见我的时候,才会笑着伸出手来。

不知不觉,八月十五就这样来了,然后,八月十五又这样过去了。
那两个人已经成了夫妻。
黄纪萱,陌生的梳辫子的女孩儿,现在和阿南一起,在母亲卧室里的墙上笑着,原来,那里只有我们兄弟。

日子总要过下去。
不在妈妈跟前闲话的时候,我就要么抽空整理在延安收集来的那些民歌儿,要么换上西装,出门去找原来那些吹拉弹唱的朋友,一起听他们从国外最新带回来的唱片。生活似乎渐渐满满当当起来,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有一次朋友们问我这两年都去哪里晃了,我说我去了苏区一躺,他们便都同声笑我,似乎我说了什么了不起的俏皮话。
可是寂寂长日,我如何真的能填满,填满了不去再想阿南。

小时候爸爸为我们买的那架老钢琴有一个键已经坏了,我懒得叫人来修,一直拖到了秋天。
这天,坐在明亮的书房里,我一边慢慢弹一边低声哼唱,凑合着润色那首《两家情愿》。
“……
镰刀弯弯割黑豆,你是哥哥的连心肉。
百灵子雀儿朝天飞,你是哥哥的要命鬼。
井子里打水园子里浇,死也忘不了你对我的好。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也不嫌你穷。
半夜里想起厄的干妹妹,便狼吃了哥哥也不后悔。
……”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笑起来。 
黄土高坡上的沟沟壑壑里,是谁还在那里唱这样疯狂的歌?
不停俯首在挡板上,我轻轻哼唱着修改谱子,一时忘形,不知不觉便唱错了词。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也不嫌你穷。
半夜里想起咱们无缘份,便狼吃了弟弟也不后悔……”

“小少爷,太太叫你呢。” 
我悚然一惊,忙抬起头来,秀明一手扶着门框,正站在书房外面。 秀明青色的大褂下面是微微隆起的小腹,她怀孕已经六个月了,却还没有回自己家休息。
“姆妈找我有事?” 我心里有点不踏实,不知道她是否听见了什么。
“李署长的太太刚刚来过了,好事啊。” 秀明笑说,虽然成了小妇人,可是高兴的时候,脸上还隐约留着少年时顽皮的样子。
我一听叹了口气,用手搓搓脸道:“一个月七八趟,烦不烦啊她,我又不是个瘸子找不到老婆,用她瞎操心!”
“这是我们太太央着人家的,要怪就怪你左赖右赖不肯去相亲。”
“你去告诉姆妈,说我忙着呢。”
说罢,我不耐烦地继续低头弄我的东西,等了半天,没听到秀明离开的脚步声,我不觉抬起头来。
秀明还在那里站着,怔怔地看着我,背对阳光,秀明腮边一缕松散的头发变成了透明的绛红。
“秀明?”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不安。
“小少爷,” 秀明慢慢说道,“听我一句劝,把心思放活一点。”
我警觉地看她,她却大胆地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这世界上,有谁是离了谁不能活的?”
我缓缓从钢琴前站起身,向秀明走过去。
“秀明,你在说什么?”
面对着我,秀明还是习惯地垂下了眼帘。
“……小少爷,从小,你就比大少爷温和,常常和我说话,我……,” 她顿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丫头总是容易有……非分之想。”
我呆住了。
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慢慢地出现在秀明低垂的睫毛上,她抬起眼睛,苦涩地看着我。
“可是,您的眼睛里就只有……大少爷。”
我无法想象那一刻我的脸色。
“……后来,您什么都不说就走了,我偷着哭了好多天,什么念头都想过,” 听着秀明说这陈年旧事,我不觉暗自心惊。
“……可是,我终究是没做什么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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