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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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焦虑-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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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入驱动器。他没有动,仍盯着屏幕深处。眼睛看花了,屏幕上的画面开始变化,
闪现出屏幕保护画面。不,不是原设定的屏保画面,是一片艳绿的草地,非常鲜
艳,非现实的颜色。草地中有一个很小的人儿,正在茫然四顾。他看清了,那小
人是他自己。

    我跳出来——似乎是从电缆中挣脱出来,站在草地上。深深的草丛,碎碎的
紫花浮在上面,很多车辆倏然来去,速度极快,在我周围交织出一团光网。它们
的速度是非现实的,就像电子游戏中的情景。车辆在草尖上行驶,在它们离去之
后,草尖都不弯一下。

    一辆小巧玲珑的汽车突然停在我的面前,司机是个与我同龄的女孩,白色无
袖T 恤,绿色短裙,很漂亮,是那种能上杂志封面的标准的美貌。她向我打招呼
:“喂,21世纪的麻瓜,请上车吧。”

    麻瓜?这个词很熟,但我一时记不起它的含意。我迟迟疑疑地跨上车。这辆
汽车小得像甲壳虫,但座位足以容纳两人。我问:“你就是A&B 莎菲?是你给我
回的信?”

    “是我。是我设法把你——你的思维——从21世纪拉出来,进入28世纪。现
在,随我去看看这个世界吧。”

    汽车从草尖上滑过,周围出现很多建筑,都是非现实的风格。有的建筑像牵
牛花的须,螺旋状弯曲着,一直伸向蓝天;有的像龟壳,有的像睡莲,在蓝天下
闪烁着金龟子和珍珠贝的光泽。汽车猛然拉起来,穿过云层,直插蓝天,云眼中
露出无垠的海面,浮着一个个精致的人工城市。其中几个比较别致,是半球形的
透明建筑,通体射出粉红柔和的光芒,就像庞大的神鸟蛋。我贪婪地看着这一切,
莎菲则半侧着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汽车正以令人目眩的速度上天入地,她
似乎一点不怕与别的车相撞。当我把目光从远处收到她身上时,她说:“喂,麻
瓜,我知道你一定会有很多问题,尽管问吧。”

    我不加思索地问了第一个问题:“你在E…mail中唤的是我的小名,你怎么知
道?”

    她的脸微微红了,蛮横地说:“我当然知道,我不知道谁知道?不过,这会
儿我本来不该知道的,那应该是10年以后的事。”她摇摇头,“不对你解释了,
你的麻瓜脑袋很难理解的。”

    汽车浮在洁净的白云上,她的皮肤很白,近乎透明,质感细腻,茸茸的毳毛
若有若无。我迟疑片刻,轻声说:“我可以握握你的手吗?”

    她看看我,迟疑地把手伸过来,我紧紧握住,放心地体味到皮肤的柔软和温
暖。但是——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28世纪的机器人很可能不再是冷冰冰硬帮帮
的家伙。我迫切想知道她的身份——是人类还是机器人。从她给我爸爸的那封信
的口气来看,她可能是后者。但我难以开口。我犹豫着,这当口忽然忆起“麻瓜”
这个词的含意,这是小说《哈利。波特》中巫师世界对世俗人的鄙称,也许,它
现在变成机器人世界对旧人类的鄙称?这个疑问藏在心里始终是一根尖利的剌。
因为——她在信中透露过又在我梦中跳荡过的四个字,那、个、悲、剧!

    我终于小心地问:“莎菲,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她的脸色刷地沉下来:“我早知道你要问这个愚蠢的问题!你难道不知道,
在28世纪,这是最令人厌恶的问题吗?”

    她用不加掩饰的鄙夷看着我,窘迫中我渐渐生出怒意,我说:“我当然不知
道28世纪的怪规矩。我只是一个愚蠢的麻瓜嘛,不知道它犯忌讳,更不知道它为
什么犯忌讳。”

    我们冷冷地互相瞪着。莎菲慢慢平静下来,拍拍我的手背:“我为自己的冲
动向你道歉。不过——从今天起记住这个规矩吧,记住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现
在你想去哪儿?”

    我冷淡地说:“我该回去了。妈妈不允许我在电脑里呆得太久,明天还要去
探望爷爷呢。”

    她默默地把汽车降到原处,这时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次再见,麻瓜。”她
微笑着说,停停她补充道:“给你透露一点消息,但你不要太悲伤。你的爷爷将
在明天凌晨前去世。”

    她扬扬手,一人一车在原地突然消失,只留下一团畸变的空气。

    殡仪馆的灵堂上打着爷爷的名字和照片。照片是去世两年前照的,带着他晚
年常有的窘迫的笑容。那时他还没有完全糊涂,把屎尿拉到床上后便窘迫地傻笑,
好像知道自己理亏似的。儿女们逗他:爸,你一笑,俺们就知道你又犯错误了,
对不对?于是他笑得更加难为情。

    如今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永远再见不到爷爷了。

    穿戴着制服制帽的乐队队员从侧屋里走出来,在会堂的右边列队。其中一名
与昊天的爸爸熟识,拎着小号过来,与爸爸低声交谈着:“92岁高寿,是喜丧了
……好老头啊……”他摇着脑袋,“我下岗了……吹鼓手,下九流的活儿……”

    哀乐响起来,门外的氧气炮惊天动地地爆鸣。人群三鞠躬,致悼词。悼词用
尽高级的褒词,但也干巴得没一点水分:“忠实于人民的教育事业……勤勤恳恳,
60年如一日……桃李天下……沉重的损失……”

    王昊天作为长孙站在前排。从前天起他就对这个场面怀着恐惧,但恐惧的原
因却无法示人——他怕自己在追悼会上哭不出眼泪。他爱爷爷,也知道自己在爷
爷心中的份量。但爷爷的病拖得太长,死亡已是数次敲门的熟客。昊天的悲伤经
过几次揉搓,已经不新鲜了。他不敢把自己的忧惧告诉爸爸,怕爸爸生气。他嗫
嚅着告诉妈妈,妈妈叹口气,没说他该怎么办。

    悼念人群向遗体告别,依次同家属握手,有人小声说着“节哀”。昊天羞惭
得不敢仰头,爸、妈、伯、姑的泪水反衬着自己的无情无义。人群肃穆地移动,
但一旦走出吊唁厅,他们就马上摆脱屋内的压抑,在门外大声谈论着。也许有人
在那里指指戳戳:你看,王家的长孙没流一滴眼泪……

    轮到亲属向遗体告别。爷爷穿着臃肿的寿衣躺在水晶棺里,神态安详,面色
红润(作过美容)。外面是酷热的夏天,爷爷穿这么厚不热吗?爷爷一直在惦记
着孙儿能考上重点大学,光宗耀祖,他到底没能等到这一天。现在,即使自己考
砸爷爷也不会知道了,这使昊天觉得悲伤,又有莫名其妙的轻松——随之又感到
羞惭和自责。

    负责火化的工人推开亲属,熟练地把尸体推到里屋。在骤然升高的哭声中,
昊天对爷爷投去最后一瞥。爷爷同家人永别了,要孤零零前往另一个世界,在那
儿没人照顾他了。悲伤突然袭来,就像是一场迟到的冬雪。昊天的爸妈互相搀扶
着走到厅门口,发觉儿子一个人留在后边,他捂着嘴,肩膀猛烈地抽动,泪水在
鼻凹里汹涌流淌。

    晚上昊天没上晚自习,在家读外语。到平时下课的时间,他对妈妈说:“我
出去转转。”打开院门,来到护城河边。梧桐树如黑色的剪影,繁星在树叶的隙
缝中安静地眨着眼睛。对岸四楼的那个窗户一直黑着,小红点没有准时出现。昊
天掏出自己的激光电筒迟疑着。他想同那个女孩(?)告别,他的考场在县中,
离这儿较远,爸爸已经在那地方定了宾馆房间,明天就要搬过去。然后是三天考
试,考试后他就不会再回这儿了。在这个焦虑的夏天,那个红色小光斑的轻轻抚
摸是荒芜心田中的一口活泉。他不忍心让它在生活中消失——但也“不忍心”使
它明朗化。他不愿让诗境中的女孩变回到普通人,还原成一个被高强度学习榨干
灵气的高中学生。那么,就让它保存在朦胧的记忆中吧。

    他掏出激光电筒,调整方向,让光点爬上那扇窗户。就像触发了灯光开关,
那扇窗户刷地亮了,显出一个身影……果然是个女孩,他这些天的直觉没有欺骗
他。灯光是粉红色的,很柔和,女孩穿着背心,肩膀和脖颈处镶着粉红色的光边。
面部贴在窗玻璃上,这边看不清楚,无法分辨她是不是那个白衣绿裙的女孩。

    她分明在凝视着这边。几分钟后,昊天熄了电筒,那边的灯光也熄灭了。

    半球形建筑通身射着粉红色的光芒,十分柔和,也十分明亮。在它的光照下,
方圆百里的山石树木都像是浸泡在红色中的半透明体。它也映着莎菲的身影,她
穿着白色小背心,绿色超短裙,身体的边缘镶着柔柔的红边。半球十分巍峨,半
埋在地下,外露部分大如巨峰。密密麻麻的光网在它内部闪烁流动,变幻莫测。

    莎菲说:“昊昊,你不是要看看28世纪的电脑吗?它就是。是集中式的电脑,
全世界一共有100 台,互相联网,和人类之间也是互动的:每个人可随时从中央
电脑里汲取信息,每个人的智力活动也同时对中央电脑的运行做出贡献。它们有
一个好听的绰号:大妈妈。我们都是她们的共同儿女。”

    我疑惧地望着这个庞然大物,再望望莎菲。这么说,她只是大妈妈的一个共
生体,就像是断掉后仍会在地上跳动的壁虎尾巴?我不愿相信,我期盼它只是一
个荒诞的梦。记得哪本书上介绍,若想确认你是否处于梦境,有一个最可靠的办
法——问一个你也不知道的数学问题。因为,梦幻是不可能给出正确答案的。我
笑着说:“我能问大妈妈一个问题吗?”

    “当然。”

    “那就请她给出一个比21257781—1 更大的素数。在21世纪,这是数学家发
现的最大的素数,共有378632位。”

    莎菲同大妈妈有一个短暂的意识交流,然后流畅地念出一长串数字。她说这
是中央电脑此前得到的最大素数,有十亿位。你若想要更大的素数也行,它可以
在5 秒内算出来。我却陷入尴尬——我问一个自以为聪明的问题,却无法确认这
个答案是否正确。刚才我报的最大素数是在一本数学小册子上看到的,那上面还
介绍了素性检验的简便方法,可惜我忘了。我只好撇开这个问题,又问:“请大
妈妈介绍21世纪之后发生的战争,可以吗?”

    没有任何警告,一道电流忽然击中我,我倒在地上抽搐,喉咙中吼吼地干呕,
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莎菲惊惧地连声喊:“不要,不要!”她用身子护住我,急
急解释道,“大妈妈,不要杀他,他是21世纪来的麻瓜,不懂今天的规矩。我保
证他不会再问这些蠢问题了!”

    她抄起我的身体,塞到甲壳虫汽车里(在她的臂膊中我似乎失去了重量)。
汽车迅速离开大妈妈,爬高又降低,降落在齐腰深的青草里。莎菲不停在喊我:
“昊昊,昊昊,你听见我喊你吗?”我能听见,但她的声音似乎非常遥远,而且
我的全身肌肉和声带一直陷在粘滞的时间场里——忽然我会说话了,我艰难地说
:“莎菲,谢谢你。可是……”

    莎菲扭过脸,怒气冲冲地吼道:“你这个该死的麻瓜,又顽固又愚蠢的家伙,
你为什么念念不忘那件事,为什么?”

    “莎菲……”

    “滚,滚回你的21世纪!”

    昊天离开住了两年的房子,随爸爸到考场附近的宾馆。是一个中低档的宾馆,
房间非常狭窄,放两张床和一个茶几后几乎没有转身的地方。不过房间的设施倒
基本齐全,卫生间、空调、彩电、装修过的门窗,喷塑的墙壁。爸爸把两人的牙
具摆到卫生间里,问他:“这个小蛋壳怎么样?我挑房的最低标准是必须有空调,
有卫生间可以冲澡,给你创造最好的临战状态。今晚甭看书啦,听爸爸和你拉拉
闲话。”

    那晚爸爸说的话比三年说的加起来还要多。他说,“昊昊,今天彻底放松吧。
考好考坏爸妈都不会怪你。你不相信?这次可是真话。逼你苦读这三年,爸妈的
力用尽了,你的力也用尽了,若还是考不好,莫不成爸妈还能杀了你?把你赶出
家门?其实,爸爸早就清楚,现在的上学太苦,简直是摧残灵性,但又不得不昧
着良心逼你。为的是让你能进入一个好大学,有一个自由起飞的平台。这毕竟是
当今社会最保险的人生之路。说到底,爸爸是个庸人哪。”

    听着爸爸掏心窝子的话,昊天真的放松了。这些年,他时刻懔懔地斜视着身
后的几双眼睛:爸爸妈妈的、爷爷奶奶的、甚至姑姑的、姐姐的、伯伯的。他是
王家唯一的男孙,身上担着这个家族的责任啊。这个责任让他睡梦中都逃不开焦
虑。他笑着说:“爸,我要考上大学,你们就不再监督我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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